西府年俗

梦回乡关

西府年俗

“西府”是古凤翔府的别称,现在泛指宝鸡及其周边部分地区。西府是秦腔发源地,其方言保留有很多古老的发音,是最接近于周礼之雅言、国语的语言。西府的年画、剪纸、草编、泥塑、社火脸谱等民间艺术相当瑰丽,单是西府过年前后的民俗,就有说头。

腊八焖饭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腊八”这一天处在数九寒天,冷才正常。早晨,家家户户都要按照习俗煮上一锅“腊八粥”或“腊八焖饭”。关中不产大米。集体所有制时,旮旮旯旯的地边种一些耐旱的谷子、糜子,打一些小米、黄米,用来熬成稠稠的腊八粥,吃起来油洛洛的。包产到户后,就不见种谷子、糜子的了。一个是种的人家少,麻雀糟蹋得厉害;再一个,谷子、糜子得人用连枷打,费事得很,而且产量没法与玉米比。大米是外地人拉到门口,人们用小麦、玉米换的,金贵,也吃不惯。不管怎么说,掺有红小豆、花蚕豆、黄豆、白豆、花生、红枣、核桃仁的,不论是小米的,还是大米的、玉米糁子的,不稀不稠的腊八焖饭,在三九寒冬,热热乎乎的一碗,“呼呼嘟嘟”地下肚,人舒坦得没法说。小孩爱吃甜的,那就先盛出一碗加一勺白糖;大人再滴油加盐,加萝卜丝、菠菜丝、葱花,花花绿绿的,看着就香,更甭说吃了。

腊八焖饭不光家中大人、娃娃要吃,还要给牲口喂一些,在门上、墙上、树上抹一些,都享用享用,图个吉利;最后还要留一碗,在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喂给灶王爷,让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

“过了‘腊八’,天长一杈把。过了年,天长一椽。”“腊八”后,白天慢慢变长,最寒冷的日子就要过去了,热热闹闹的大节“年”也要来了。“腊八”后年集就算开了。人们因为吃撑了,大概是故意吃“憋”的,糊涂了脑子。不管是哪一种,腊八饭“憋”糊涂了人们。平时俭俭省省、抖抖索索、一个钱掰开当两个花的人也逢集赶集、见啥买啥:添置几件衣服,买一把粉条,割一块肉,揭对联、请神仙,一样也不能少。准备过年!

祭灶送神

在民间诸神中,灶神的资格算是很老的,在夏朝就已经是民间尊崇的一位大神。《论语》中就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的话。先秦时期,祭灶位列“五祀”之一(五祀为祀灶、门、行、户、中雷五神。“中雷”即土神。另一说为门、井、户、灶、中雷,或说是行、井、户、灶、中雷)。

在西府灶王爷的画像中,灶王爷官名叫“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最是严肃:头戴紫冠,身着黑红相间的长袍,拱手坐在宫殿中,表情肃穆,旁边有两个小厮伺候,脚下鸡鸣狗吠。在年集上请灶王爷是有讲究的。摊主一般要问买家的大门朝向,比画着,要使贴好的灶王爷像脚下的鸡往内刨、狗往大门外吠;如果反了,寓意来年家里不安稳,会出是非。有讲究的人家专门在厨房建造一个神龛,普通人家贴在锅灶上方的山墙上,钉一个木板做成祭盘,天天顿顿让灶王爷享受人间烟火。

腊月二十三祭灶又叫作“送灶神”,就是送灶神上天。据说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一旦哪家被告有恶行,大罪要减寿三百天,小罪要减寿一百天。因此,祭灶是个大事。祭灶主食用灶干粮。灶干粮比锅盔小而薄,菜盘子大小。供给灶王爷的灶干粮一般是十二个,来年有闰月是十三个。

赶天黑,灶干粮烙好就开始祭灶。在灶王爷像前供放干粮、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其中后三样是为灶王爷升天的坐骑备的料。从灶龛上轻轻地、完完整整地揭下灶神后,一般人家用“腊八”留下来的那一碗“腊八粥”或者面糊糊象征性地抹在灶王爷的嘴上,使他不能乱说话;富裕些、更讲究的人家,把蜜或融化了的糖涂抹在灶王爷的嘴上,“吃了人家的嘴短”,灶王爷也就不好意思在玉帝那里说主人家的坏话了——灶王爷受到的特殊招待,就像人间自律的伦理道德。接着是跪拜,对着灶王爷祈祷:“灶君(爷)灶君你走好,带上干粮和元宝(焚烧的纸钱),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这是人们在心里期望,灶王爷上天后能在玉皇大帝面前多美言几句,给凡间的人带来幸福,保佑来年家里事事顺心。

最后,把灶王爷像和这些供品一并在灶前地上烧化。只有灶干粮不能全部烧了,象征性地掐几粒给灶王爷享用,绝大多数当然是人吃,但不能吃完,得留下一个,等到除夕夜吃团圆饭时全家人分而食之。敬重神灵,爱惜食器,不糟蹋粮食,这些禁忌是祭灶习俗,也深深地烙进了人们的脑海,成了一种朴素的自然、自觉的行为。

第二天,把这些灰烬就近撒进河里、水井里,让灶神去“言好事”。

关于祭灶还有一种说法。传说灶神上天时要带一种动物帮他在玉帝前陈述民情,于是主人就把与人亲近的猫和狗叫到跟前,试问:“你们一天能吃多少?”猫如实回答,说它一天就吃一饭铲沿沿。狗知道人的心思,回答时夸大言辞,说它一天能吃七马勺八涝池。于是,主人让灶王爷带狗上了天,以便为人间要到更多的粮食。现在,灶王爷脚下也就多了一只狗,而不是猫。这是一个说法,也多少能看出人们穷久了、饿怕了的心理。

七天之后,也就是在除夕夜,还要把“灶神”再请回来,与诸神来人间过年、降吉祥。灶王爷在人间一年只有六七天的假期,还是去“述职”,最是敬业。

扫舍蒸馍

祭灶之后,扫舍,赶集,蒸馍,洗涮,事情一件挨着一件,一直要忙活到腊月三十。扫舍就是将屋里屋外彻底清扫一遍。将房子里能抱出去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阁楼上屋檐下角角落落打扫一遍,不留任何死角。炕上席下垫的麦草、被褥、床单换的换洗的洗;墙角的老鼠洞炕上的烟缝该补的补该泥的泥。过去屋里屋外的墙是泥的,还要去专门有干净白土的地方挖上几疙瘩,用水和成稀稀的泥糊糊把整个墙抹一遍,叫“抿墙”。抿墙一来能抹掉墙上的灰尘,二来也会使房里房外亮堂,算个大工程。早先是手拿一块烂布蘸着冰凉的泥糊糊;后来用装上杆子的毛刷子蘸上泥刷一刷墙,这不叫“抿墙”叫“刷墙”了;再后来就是新式粉刷的白石灰墙,扫舍时就只扫一扫灰尘,轻松省事多了。

正月十五之前锅灶上不能炕干锅,不能烙馍,再说招待亲戚正规些也是热腾腾的、软软的白面蒸馍,这些得在年前准备好。蒸下的年馍除了待客,一家人要吃到正月十五。待客的白面馍做得都小,只有娃娃们的拳头大,两个可能才一两。年馍还要做一些鸟鸟叶叶、石榴桃子瓜果、十二生肖等花样,尽显女人的手艺才能。人多亲戚多的人家,蒸馍就得一整天。

蒸馍时灶王爷上天言事去了,无神护佑,不待见外人。有经验的主妇一般要关上大门,特别要留意脑后留有“气死毛”的娃娃、没了男人的这等“不吉利”的人,不能让他们进屋,以免冲撞灶王爷。馍上了笼屉,锅沿边、笼屉不严实的地方要用湿布抹严,笼屉上盖上锅盖,压上瓷盆,以防走气。锅盖上放一碗凉水,用切菜刀从锅灶眼里抄一些炉灰横放碗上,刀口朝外。笼屉刚上锅盖严实了,用刀向灶火里撂一把盐,嘣一嘣。大人娃娃此时不能高言大语、乱喊乱叫,不然,招来邪气煞气,馍馍很容易蒸坏。蒸坏的馍不像好馍馍又白又暄,轻一些的一两处轻轻地塌下去,好似有人用一指头按了一下,或者用食指拇指捏了两下;严重些的半个或整个馍都是一个黑青的面疙瘩。坏馍不好看、不好吃、吃不成,浪费了粮食不说,主要是不吉利。

一锅一笼有一两个坏馍正常,这是因为做好的馍受了凉,或者是笼屉上锅了但旺火没赶上;要是多了,按旧理说那就真正是因为灶王爷不在,有人言语冲撞了先人、神仙、恶煞,馍馍被他们先抓取享用过了,黑青的指印就是证据。

除夕请神

腊月三十(小月二十九)是除夕,这天要准备初一的饭菜、请神、上坟、敬神,忙乎一天。

初一不动刀,三十得准备初一早上拉臊子面的料,切好中午吃的菜。臊子面底菜要做够初五前待客的和自家吃的,主菜是胡萝卜、洋芋,要洗、叉、切一大盆,够一个人忙乎大半天。还要煵臊子,煮肉,酿米,馇凉粉,吊肉冻子,压好方便近几天吃的机器面。这是前半天的事,而后半天一件大事是请神。

请神就是贴门神,是除夕的一件大事。大门门扇上左秦琼右敬德,门框上是大红对联,门楣窗檐上是用五色纸剪或刻的大大小小的“福禄寿”“招财进宝”。大门外树上是“出门见喜”“抬头见喜”,院墙上是“满院春光”,牛棚里、猪圈上是“槽头兴旺”“六畜兴旺”,灶房里是“五味生香”,床前是“身体安康”,柜子上是“招财进宝”“黄金万两”(四个字,字套字、笔画套笔画书写成一个字,能显出写字人的书法功底,也有文化韵味),粮仓麦包上是“年年有余”“谷粮满仓”,等等。贴神最费时,有神、有对联、有五色纸旗,一般人家都有土地爷、灶王爷、天王爷。土地爷在门外,一白胡子老仙和和气气笑眯眯的,对联是:“门外一老仙,出门保平安;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灶王爷有灶龛,正襟危坐的灶王爷像有护脸纸、五色旗遮着,以免油烟熏燎,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凡(宫、界)降吉祥。”院里山墙天井里供的是白脸天王爷,对联是:“太平原有象,造物本无私。”另外,还有井王爷,对联是:“清泉养万家,福水供百口;善泉供百口,福水养千家。”看管粮食祭灶的是仓神爷,对联是:“年年取不尽,月月用有余。”福禄寿合在一起是财神爷,对联是:“夕为唐宰相,今乃福禄神。”槽头弼马温是马王爷、牛王爷,对联是:“保六畜兴旺,佑四季平安”。

如果家里三年内有人过世了,门窗上就不能贴这些红红绿绿的对联彩旗。第一年什么都不贴,第二年、第三年大门可以贴白纸黑字、紫纸黑字的对联,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守孝人家。

贴完神,屋里屋外打扫干净,一挂鞭炮,就是过年了。至初二早晨,房里不能动笤帚扫把,不能打碎碗碟,不能往外泼水倒垃圾,任何东西只能拿进不能拿出,给别人借东西就更不行了……风俗讲究上说,动了扫把会把福气财气扫出家门,炕上锅灶上打扫了会招来蚂蚁和其他虫子,向外拿出东西、借给别人东西等于把财散出去了,打碎东西会破财。既然有这个讲究,谁家还愿意破财散福找不自在呢?传统提醒人,哪怕是过年也不要太露富、太张狂,要内敛些。

请了神,男人们要到祖坟给祖先烧纸。还有善男信女去村上庙里上香祈求平安财运,更有信男讲究“上头香”,就是抢着在零点交子时那一刻,第一个把香插在庙里的香炉里,求得来年事事第一的彩头。

除夕中午一般是肉汤泡馍,油汪汪的肉汤里加上粉条、豆腐、红白萝卜、绿菠菜叶,少不了蒜苗、葱花。一年难得吃上两顿肉,这顿是顶饱吃。平日里冬天是两顿饭,但除夕夜的团圆饭少不了。简单些的,拌个凉粉凉肉、豆芽粉条,分着吃完祭灶剩下的那个代表团圆的灶干粮,坐坐聊聊就散了。有些门子(家族)讲究,提前说好了,每家拾掇一两个菜,和人一起,集中到辈分及威望最高、年龄最长的人家,要聚一聚。人们拉拉闲话,好喝两口酒的来两盅,喜好打牌的掀个牛九来个十点半,输输赢赢也就是块儿八毛。一年叔伯弟兄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这样玩耍半夜,也顺了熬夜、守夜的讲究:谁睡得迟,来年谁就没瞌睡,精神一年;谁能熬得住,来年谁不得红眼病。

初一臊子面

正月初一早上,天还黑黑的,大人们就先起床,稍作洗漱,赶紧进厨房做臊子面。娃娃们惦记着新衣服、压衣兜的年岁钱,也不忘大人的教训“初一早起得早,一年四季身体好”,所以,都不会起得迟。早早地跟着老人烧香点烛、祭神放炮。每个神像龛前三根香、一根红蜡烛,孩子们哈着双手,瑟瑟地插好香,滴几滴燃着的蜡油立好蜡烛,放了鞭炮,臊子面也就好了。

初一早上的臊子面,或者说整个正月的臊子面都很简单。前面大锅开水烧着,后锅的温水擦洗完案板、锅灶,前锅的水就开了,舀两马勺够一家人喝的到后锅,调臊子汤。调汤的料全都是现成的,半勺臊子,一勺辣子,两勺底菜,一把盐,一股子醋,一把蒜苗、葱花,臊子汤就好了,在锅里烫烫地滚着。一把前一天压好、切好的面漂到前锅,刚开,点一勺凉水,捞出一筷头到碗里,浇上后锅的臊子汤,就是正宗的一碗臊子面。面薄、筋、光,汤煎、稀、汪,吃到口里酸、辣、香,百吃不厌。

正月里吃臊子面先要泼洒祭神,遵循天、神为大的传统。每顿饭第一口汤要奠给灶王爷,第一碗面要端到土地爷、天神爷、仓神爷、井王爷、马王爷等家里所有的神像前点几滴,嘴里要念:“他老人家,你先吃!”奠饭念叨时,年龄大的婆婆婶婶脸上还算严肃,保留着对神灵的一丝敬畏,要是被大人硬派着泼洒饭汤祭神的娃娃们,则满脸是害羞与不自在,心里纳闷:“这一张纸怎么也要吃头一碗饭呢?”一圈泼洒下来,这第一碗面也酥了,加些热汤,往往端给牙口不好、喜欢吃酥软饭食的老人:“他老人家,你先吃!”

吃过臊子面,孩子和大人都穿戴整齐新衣服、新鞋、新袜子、新帽子,出门串门,敲锣打鼓,欢欢喜喜、闲闲散散过年!

初五“打五穷”

初五早晨送神。几挂鞭炮接在一起,从后院放到大门外,还要在室内、井里放,震动一下,又叫“打五穷”。“五穷”也叫“五鬼”,指“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种穷鬼,曾见于韩愈的《送穷文》:“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蝇营狗苟,驱去复还……”屋里院里从里到外清扫一遍,没多少垃圾,柴柴棍棍瓜子皮皮还是有,一起扫到大门外,点一堆小火烧掉,意思是把“五穷”都赶跑烧绝。

初五又叫“破五”。为了让“破五”不破,再说连着四五天顿顿臊子面也吃腻了,初五早饭便是一顿玉米面搅团,要的就是这个“黏”。初五这天一般也不出门,不走亲戚。

十二鼠娶亲

鼠,生命力极强,与人类生活处处相伴。典籍《周易》八卦说“艮为鼠”,《诗经》有“硕鼠”,《庄子》里有“偃鼠饮河”,《荀子》里有“鼯鼠五技而穷”,《墨子》里有“鼸鼠藏而羝羊视”,《左传》有“抑君如鼠”,《史记》里李斯“从荀卿学帝王之术”是从“鼠现象”受到启发的,《水浒传》一百单八将有个“白日鼠”白胜,《七侠五义》中的大五义皆以“鼠”为外号,《酒泉宝卷》里有“小老鼠告状”卷,《圣经》有“五个金老鼠”,民间“十二生肖”以鼠为首,还有个惹人心疼惹人怜的米老鼠……大画家齐白石老人也画有《丰年多鼠图》,画中题言:“老鼠愿人富,为己心非良。蜡烛有好心,常照吉人寿命长。”意思是,丰收的年景并不只有人来享受,如果家里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了,那一定是人贫穷到极点了。还有人说老鼠前爪四足、后爪五足有单有双,所处的子时在前夜十一时至次日凌晨一时,一辰跨两天,是个阴阳体。总之,人们眼里少不了鼠,人对鼠的感情有敬有畏,也有怜有恨,说不清道不明。

民间老鼠是“仓神”。腊月三十要在麦包、粮仓上边贴仓神敬仓神。正月十二是老鼠娶媳妇的日子,也有人说这一天是老鼠的生日,早晨有“藏剪刀”的讲究。前一晚就把平时用的剪刀用红绳或红绸捆包起来,藏到抽屉里、褥子底下,十二这天大人孩子都不能用。寓意是,只要十二一天听不到剪刀的“咔嚓”声,家里一年就听不到老鼠嗑东西的“咔嚓咔嚓”声。美好的心愿是对“仓神”的敬畏。

十二晚上要“摇老鼠”。天黑点灯了,人们在女人用的镜匣或者量粮食的升子里装几个核桃,大人带着孩子,擎着灯,拿着木棍,到楼上粮仓、放粮食的房子里,还有坑洞里、老鼠洞里、砖缝里、木柜底下、牲畜棚、柴房、茅房……边走边摇边敲打,惊动着,嘴里念叨着:“敲敲敲、摇摇摇,十窝老鼠九窝空。嘁哩哩、哗啦啦,老鼠下了一窝瞎(坏的意思)娃娃。十个出来九个瞎,留下一个猫儿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是千年的期盼。

正月十三是老鼠娶了媳妇的“上头”的日子,一样忌用剪刀。

纳礼送灯笼

初一不出门。初二开始,初五之前,晚辈给长辈、小的给大的先拜年,叫“纳礼”。纳的礼得是双份。过去没副食品,带的就是自己家里蒸的拳头大小又圆又白的麦面馍馍,至少六个,多的可以八个十个十二个,都是双数,算一份礼。一斤手工挂面,两把包在一起也算一份礼。后来面食做的指头节大小、油炸后蘸上糖或芝麻的小果豆豆一斤一包,八个点心一包,橘子、苹果等水果罐头一瓶,一样算一份礼。再后来就是烟酒,各种成品包装的礼品,四份八份由人,但都是双数。主家也不能让“纳礼”的人空回,带的是六个馍会给你一个,六个以上给你回两个。带的礼品总不能拆开,于是主家就备有专门蒸的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回盘”馍馍,不管你带来多少礼,都回六个。不回不行,如果忘了,让“纳礼”的人空手空袋子回去就算失礼,人家会有想法:“是不是娘家嫂子嫌我带的礼薄了,还是舅爷爷嫌亲戚太老暗示以后就不用走动了?”由此姑嫂生隙,老亲不再,常听常有。

初二舅家,初三大姨家,“纳礼”一家挨着一家,谁家也不能少。要是亲戚太多、太老,像舅爷爷姑奶奶的以后不想走动了,就不去“纳礼”,都会明白其中的意思。“纳礼”的人吃两顿,一进门就吃臊子面,叫“喝汤”;中午饭才炒菜蒸馍,是正餐。有一句俗语,人见人起得早,讲一句:“你起(来)得这么早,是赶着‘喝汤’去么?”

初五后,长辈给晚辈、大的给小的回礼叫“送灯笼”。初五开集了,集上、村口十字路上就有人卖用纸糊的各种灯笼:竹篾骨架,外面糊上染了色的红花纸。“红火罐”就像过去暖手的火罐一样,上口大下口小,用折成麦秆细的正反棱子大红纸糊制,通体大红,样式简单而不失大方,看着心里亮堂。“花八棱”是规规正正的八棱形状,上下一样大,收成圆口,每一棱上糊着不同的花色纸,老旧、规整,老亲戚走动时用得多。公鸡、金鱼、西瓜形状的灯笼是硬纸板做的头尾,通体用红纸一正一反折成,可以合成扁平的一张纸板样,挑的时候直接拉开,把两端上面带的铁丝小钩子一扣,就成个球形,娃娃小、合着属相的人家送得多。兔子灯笼用印花白纸糊成兔子形状,放在巴掌大的一块木板上,木板下面是用木棍截的四个核桃大的轮子,可以放在地上拉着走。做兔子灯笼费工,自然贵些,但它暗示着送到的人家娃娃小、走不稳,挑不成灯笼,只能磕磕绊绊地拉着。莲花灯笼上沿插着金色、紫色、粉红纸做的耳朵大小的莲花花瓣,六瓣八瓣,大红的裙腰,下摆是绿纸剪成一尺长一指宽一圆圈的飘带,大红大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送的人家年前有姑娘结了婚,还没有娃娃。这是娘家送的莲灯,送连(莲)送子、连连(莲莲)生子的意思明明白白。莲灯与送子菩萨有关。

“打灯笼,找舅舅,舅舅躲在门后头。”一个扫帚竹棍挑个灯笼绑两支蜡烛,是外爷、老舅“灯笼客”送给外孙、外甥的最好礼品。舅舅家给外甥送灯笼是必需的,一般在孩子年龄稍大,十几岁以后,才不会再送灯笼,但是回一份礼的习俗不变。灯笼在舅舅家与外甥家之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孩子们常常为谁舅舅家送的灯笼好看而争个耳红脖子粗,舅舅大姨多,收到的灯笼当然多。天黑了挑灯笼赛灯笼,蜡烛栽不牢靠倒了,烧着一个灯笼,可以回家再换一个;灯笼少的就要小心多了。家里晾衣服毛巾的铁丝上,挂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灯笼,孩子们睡觉前数一数比一比,睡得安稳踏实。

十五晚跳火

十五晚放烟火。农村人家,天刚擦黑,家家都在门前叉着立起几捆玉米秆,下面放几抱麦草。天刚黑下来,月亮还未升起,家家敬神、放炮、点火。火着起来,扔一把盐,泼几勺油,“噼里啪啦”,火焰冒得老高。火稍微小下来,人们便开始“跳火”,让火“燎百病”。老话说,跳过火堆的人一年不染病。对跳火最热心的当数年轻人、孩子们。火焰还有一人多高,他们从远远的地方起跑,到火堆跟前猛然起步,如同狮子钻火圈一般从熊熊大火中间穿过去。有些胆小的孩子跑到火堆跟前时心里稍微一怯,怵了就跳不过去,只得重来。三番五次地跳,跳熄自己家的火堆,还要撵着跳别人家的火堆。有的燎掉眉毛,有的燎了头发,更有甚者两个人从两个方向对着跳,躲不及跌倒在火堆里,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因为火是麦草玉米秆的软火,温度不高,不会有多大问题。最多就是人布衫上灰土沾得多了,料子衣服上的洞又大了,头碰了疙瘩,烧着了头发。兴奋地叫喊,勇敢地冲刺,孩子们把跳火当成了考验胆量、锻炼勇气的机会。

孩子们跳完,火更小了,便挨着大人了。大人只是象征性地在火上跨过,尚不能奔跑的幼儿也要抱着在火上方燎燎,有病的成年人尚躺在炕上的、七老八十走不动的也要挣弹着出来,火上跳不过去走过去,走不过去在火边跷跷腿也行,就是个意思,燎燎晦气。有些妇女还抱出被褥、皮袄、布衫在火上一扬,燎一燎。她们一边燎衣物,一边拍打抖掉虱子虮子抖掉尘土,嘴里还念叨“燎、燎、燎,燎百病,燎干净,燎得四季不害病”。有些调皮的小孩故意往火堆里扔小鞭炮,“啪啪”听响动。火星四溅,大人也不嗔怪,用铁锨把火堆挑一挑扬一扬,和着燃放的烟花,只把天空染得更加绚丽。

十六游百病

正月十六有“游百病”“走百病”“洗百病”的习俗,这是一种消灾祈健康的活动。单说“洗百病”,一个正月,东家走、西家串,吃了肉片拉了臊子面,胸前早就光得能当镜子照了。趁着这个习俗,里里外外脱下来洗洗,从上到下洗头洗脚洗全身,一下少去两三斤,人会轻松不少。有一些卧床不起的老人,儿女也会为他们尽心擦洗,期盼洗去父母身上的病魔。这是朴素卫生观与传统孝道观念融合的一个习俗。

“正月十六游百病,游了百病少生病。”平时见不上半点荤腥,正月这几天不论是自己家还是亲戚家都少不了肉片,胃里攒下了不少食火,游一游能帮助消化。“游”就是要用两条腿走,步行,这样才能“游掉”百病。这一天,即便是那些平时不太爱游逛、喜好清静的老人,只要能走动的就不会待在家里,穿暖和,拄上拐杖,到庙会上、到集镇上、到田地里转转走走,不急不躁游一游。人经过十六这一游,把病全部遗在了路上,遗在野外,百病全消;没病没灾的会好上加好,更加健康。

村上老庙是“游百病”的人的聚集地,老奶奶们、善男信女们更是每游必到。彩旗飘飘,香烟渺渺,烧香的、拜佛的、求神的、还愿的,摩肩接踵,最热闹。烧完香,磕完头,还了愿,老奶奶们坐在庙里的蒲草里、门外的板凳上东家长西家短大儿孝小媳妇瞎(坏)地乱谝几句,解了前一年的心慌。老头们蹴在墙根下,晒着日头,眯缝着眼抽一锅旱烟,鼻梁上架着圆圆的石头墨镜,眉目上满是陶醉自足。

过了正月十六,年就算彻底过完了,上学的、下地的、打工搞副业的,大人娃娃该干啥就要干啥。懒婆娘却愁了起来,你听,有人唱:“懒婆娘,你不哭,过了正月二十三,还有个二月二,还有个三月三,到时你还能歇一天。”

驴上料的二月二

农历二月二是个传统的节日。西府老家的讲究多、规矩大,其中,二月二吃豆子少不了。

离二月二还有三五天,就有小娃娃在路上喊:“二月二,驴上料。三月三,驴揭鞍。”“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炒黄豆。”“老鸹老鸹一溜溜,我给你娃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憋死我不管。”关中西府人说话后音重,每句结尾的字用去声多,娃娃们对着互相喊叫,“驴”“你娃”“憋死”之类的字眼咬得更重。你一句,我一句,你的声大,我比你跳得高。有没有骂人的意思在里面暂且不说,但免不了由此常常像斗鸡一样弄得面似关公,怒目圆睁,面相面,头挤头,以至于推推搡搡。过了一阵,又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和着娃娃们的喊叫,巷街里就传来了打玉米花的“嘭、嘭、嘭”的爆响,这爆响声娃娃们爱听,反过来更刺激了他们的喊叫声。一个炮弹一样的铸铁爆花机,一个炭火炉子,一个背篓,一只手拉小风箱,爆花人小小的生意便开张了。这生意,一年就一次,十来天,爆一锅一毛两毛挣不了多少钱,图的是个热闹。爆的花中玉米花最多,因为玉米家家有;个别人家还爆豌豆、黄豆。爆出来吃起来酥脆,不像炒的崩牙。渭北高原不产大米,爆米的也少,但大米爆出来膨松,吃起来适口。好甜食的放几粒糖精,爆出来的花甜,娃娃爱吃,但大人们不让多放,嫌吃多了对长身体不好,再说放糖精的吃了嘴里发苦,没有单纯不放什么的有后味。爆花机一响,家家都要爆,娃娃少的爆个一锅两锅;娃娃多的,今天爆了说不定当天就吃光了明天还要爆;家里没有黄豆、大米的,缠着大人偷着换着也要爆一锅。离二月二越来越近时,爆花就要排队了,洋瓷碗挨着搪瓷钵钵,玉米隔着大米、黄豆,人多时也许会排到十多名去。大人怕耽搁时间,孩子最乐意边等边看:“吧嗒吧嗒”拉几下风箱,捂着耳朵等着爆花机对着背篓“嘭”的一声,热气还没散,冲上前去偷抓一两把别人家的米花、黄豆,互相比的是胆量,看的是狡黠的笑脸。胆小人碎的往往只能捡拾人家从背篓往自家簸箕里倒时撒在外面的;碰上亲近些的大人,赏你一把算是幸运,感恩戴德至极。等着自家的,听着间或“嘭”的一声,简直又是过年!

那一年,我还没上学,也挤在捡拾别人遗撒在地上爆米花的行列里。“嘭”的一声过后,有什么打在了脖子上,我原以为是粒蹦出来的爆米花,手一摸,发现手上竟然带血。母亲匆匆赶来,背起我去大队医疗站包扎敷药。她一路数落,一路安慰,“石头蛋”一样的我累得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母亲一路歇了三四次。她“吭哧吭哧”的呼气声让趴在背上的我听得格外清楚,三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耳边响着。伤无大碍,但脖子上围着遮掩伤口的母亲的花围巾,让我成了伙伴们的笑料。

二月二早晨做饭时,各家各户还要在锅里爆炒一些玉米、黄豆、麦子之类的,“噼噼啪啪”一下。大人说,要的就是这响声,谁家的响声大,谁家来年的日子就红火。后来也知道了这里面还有玉帝龙王“金豆开花”的传说。除了爆花,一般家里还要用面食炒一些“琪豆”:面里加一些鸡蛋、芝麻、花生、茴香等佐料,切成指头蛋大小的疙瘩,在锅里炕得焦黄焦黄,就是琪豆。在那个连方便面、泡泡糖都没见过的年月,琪豆就是大人娃娃最好的零食。

二月二,要吃好吃的、齐全的各式豆子,还得去那些前一年刚娶了新媳妇的家里。按风俗规矩,新媳妇的娘家要在结婚第一个二月二前给女儿“送豆子”。这些豆子就不是简简单单的爆米花了,当地能搜罗到的五谷杂粮,能爆能炒的都得有,要啥有啥。单是琪豆,就得女方家张罗一炕妇女做一天。琪豆有十二生肖五禽六兽,虫虫鸟鸟瓜果花卉,大大小小,样式纷繁,不仅要爆、炒、炕,还要蒸、炸、煮、煎。红的是花,绿的是叶,还要上色,竭尽全能地体现女方家人的心灵手巧、富裕兴旺。两大竹笼子“豆子”送到婆家,能干、体面。婆家再将这些馈赠亲戚朋友三邻五舍,大方,红火。娃娃们去讨要,人家也乐意给,图的是个人气旺。婆家周围一片“嗑嗑啪啪”的豆子声、赞叹声,响亮,喜气,也暗暗期望着早生贵子、添丁添福。

二月二前后那几天,学生娃在路上、学校都吃着、比着各式各样的爆米花和豆子。要是刚好谁家有人出嫁、有人娶媳妇,那人就成了红人。今天早晨给你一把豆子,明天下午给他一把爆花,别人赞一声,骄傲自豪的神态溢于言表,好像娶了媳妇的是自己。别人只怪自家没人娶媳妇,只羡人家的豆子品种全、花式多、天天有。上课时,清脆的崩豆声,“嗞嗞叭叭”的咀嚼声在教室里东一下西一下。运气好没有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便伸出舌头做个鬼脸以示庆祝;被发现了问题也不大,大不了被瞪一眼骂几句。消停不了三五分钟,教室里还会原样。一年一次难得的零食美食节,大人的嘴都闲不住,牛槽里都得撒几把豆子,更甭说娃娃了!

每年有个二月二,二月二总是让人想起一些什么,是爆米花、炒豆子,也许还有那“嘭嘭”声、无所顾忌的稚嫩的喊叫声。“二月二,驴上料;三月三,驴揭鞍。”“老鸹老鸹一溜溜,我给你娃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憋死我不管。”

春分会,会春风

天地雷财,菩萨王母,后稷仓颉,周公诸葛,关公文曲……人要战天斗地,要风调雨顺,要福禄寿喜,就要向神祈求。于是盖房塑像,供奉大大小小各类神仙,信徒顶礼膜拜,就有了庙会。西府地区有城隍爷会、药王会、圣母会、炎母会、娘娘会、老爷会、太白爷会、官老爷会等,庙会最多。另外,有逢年的会,逢节气的会,为了农业生产农具物资交流赶在麦收前的麦王会,以放炮而命名的“炮会”,等等。还有一种,就是村庄上没什么叫得出名的神仙,但为了方便亲戚朋友聚会,就立个“会”,周围三村五舍都知道。这样的“会”是一种习俗,一年四季都有。

“会”和“集”还不一样。“集”是每隔一定日期(如逢单日逢双日逢三、六、九,逢五、十)一般在乡镇所在地固定地点举行的。而每个村子不论大小,几乎都有一两个“会”,好像是生日。“会”的日子是固定的,村里年年都要“过会”。“会”的当天叫“正会”,正会当天要招待亲戚。正会前三天开演唱戏,不论是早先三五个人的牛皮灯影、木偶戏,还是后来的真人大戏,一般前后要热闹三五天。

“会”在一年里有两个时间段最集中:一个是正月,人闲,都要会亲访友,有纳礼的,有送灯笼的,十五前“会”最集中。一个是农历的六七月。这个时候麦子收完、晒干、上楼了,秋苗也安(种)上、苗定、肥上了,人就闲下来了,再加之天热,热得死牛,于是就走亲访友,拉拉家常。到了亲戚朋友家里以后,相互问问今年夏粮收成咋样,一亩地能打多少斤啦,秋物庄稼长得如何啊,等等,分享一下丰收的快乐。夏秋的这种“会”不像“过年”“中秋”“重阳”等节日,有着尊长、上下辈分间走动的区别,而是谁家有会赶谁家,是平等的。那些平素间不走动的远亲,在会上唱大戏的戏台下碰见了,也可以来主人家里转转,一碗臊子面就把疏远的关系拉近了许多,说不定顺便还能说个媳妇、看个女婿啥的。所以,这个古会叫“忙毕(罢)会”“女婿会”。有能人给这种古会编了顺口溜,形象有意思:“看光景即速到场,为买些东东西西,设立三天大会;这热闹不纯是戏,还借它吹吹打打,惊醒二月闲人。”

春分会

春分会是我们镇上的大会,也是周围十里八乡乃至全县数得上的大会,因“春分”这个节气而命名,正会当然在节气“春分”这天。咬不清分和风,也分不清乡和镇,春分会上要唱的就是真人大戏,不像一般乡村会只耍木偶㨄猴、灯影干咂。懵懵懂懂听大人说镇比村大,有没有钱,这才是根子上的。春分节气前后往往多雨水,“会”的时间扯得长,十天半月是常事。由于下雨,常常中午唱了下午下雨又歇了,唱一天歇两天,预交了十本八本的戏,持续十天半月,临了剧团因为赶别的地方的正会要走,该唱的戏没唱完,剧团和镇上打当当的事也有过。只不过听说都是公家人、公家事,没多大计较,大不了明年天气好了再多唱几本戏,不是啥大事。

“跟了春风,一年轻省”,头顶淋着毛毛雨,脚下踩着烂泥,大伙都去赶春分。“春分”那天,几乎全镇中小学生会放半天假。早上去了学校,不上早操早读,连上三节课就放假赶会,人人喜笑颜开:少上半天课不说,说不准大人还会多赏三五毛香香嘴呢。跟上大人,或者大的带小的,都赶春分会。路边田地里大片的冬麦已起身拔节,半腿高了,个个顶着往上蹿,麦节显眼,片片葱绿;油菜有一腿高,人进地里蹲下会埋了身,一个一个开始分支,个个头上顶着半开的花蕾,饱满地孕育着。地头旮旯的菜地里,蒜苗已经怀上蒜薹,结下蒜头。这时的蒜苗一菜三味,有本身的蒜苗鲜味,也有蒜薹的脆口、蒜头的辣劲。菠菜也不再是平铺赖在地里的样子,早已拔节长穗,没有冬季经了霜的甘甜、招人爱。学生娃一路上打打闹闹,你推我搡,搞不好滚进了路边的麦地,压断了几支苗又害人少收了几把粮食,弄得身上一片绿一片泥,还像驴一样连撕带咬左翻右翻打几个驴滚,图的是个舒坦。

到了会场,大戏看不懂,会上各色的吃货最是吸引眼球。油洛洛黄葱葱嘎嘣脆的麻花,咬一口,里外都是油;酸辣筋道的面皮,酸得倒牙,辣得“嘻吼嘻吼”鼻涕眼泪一把,心里却想再来一碟,更别说配上劲嘟嘟的葱花猪血。要是实在辣得不行,那就来一截甜得掉牙的甘蔗;最好是煽一碗鸡蛋醪糟,甜甜糯糯,还热乎暖人;要不,来一碗煎豆花也行。豆花甜香,几粒黄豆榨菜粒咸香、有咂摸……这实际都只是心里想得美,每次赶会都不会让你尽心满意的。反正怎么算,大人给的赶会的钱往往都不够花,吃一碗酿皮,喝一碗豆花,就没有剩钱了。只能在卖麻花、甘蔗的摊子前,干眼巴巴地悄悄咽口水。

也有不在乎吃喝、不在嘴上“挖抓”的人,他们钟情于另一种精神享受,就是看一场大棚歌舞或者马戏。歌舞马戏热闹,但就是要门票,不容易看上。歌舞大棚里,有走钢丝、变活人、舞圈耍棒、侏儒唱歌,有画得花里胡哨看不清年龄美丑的女人,露着肚脐眼跳舞,花样繁多。挤挤围栏缝缝,运气好围栏绑得不结实,就能溜进去瞄几眼节目;运气不好的,刚趴在围栏边,还没看清里面人的屁股或者脸,自己的屁股脊背先挨了清场人的吊死脚和扫帚棍,只好在骂声中赶紧逃窜自认倒霉。

歌舞大棚和马戏团的人也会良心大发,在快结束、剩一两个节目的时候放下围栏彩布,让外面转悠的人跑进去瞄两眼,过过瘾。人家这是勾引你,为的是给自己的歌舞做广告、拉人气。马戏团节目少,也便宜些。吃的喝的往往一时半会儿就过去了,爱表演好说叨的娃娃,常常会从嘴边省下买吃喝的三五毛钱看一场狼钻火圈、狗算算术、鹦鹉学舌、人骑老虎、狗熊山羊走钢丝啥的。第二天的上学放学路上,课前课间,他们往往就成了红人,给没看的人添油加醋地描述人家的狗有多聪明,人有多大胆,也算风光一回。

有一年春分会上,来了几个耍摩托杂技的年轻人。三间房大、一房后背高的钢笼里,几个人以那么快的速度骑着摩托,还互相碰不上。他们由慢到快,一圈圈绕着绕着,就上到笼顶沿了,还不掉下来,十分惊险刺激。看的人捏拳咬牙闲鼓劲,惊呼喊叫声穿过围挡上的彩条布,高高地飘在天空。

胖娃父亲是工人,家里条件好,从他嘴边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老是不干不净就知道,他把会上的酿皮、豆花、蜂蜜粽子、水沙包子、麻花等各个小吃吃了个遍。吃的喝的往往一会儿就过去了,爱表演好说叨的常常省下大人给的吃食钱去看马戏,瘦猴就是这类人。他面狭脸干人柴,真正就是猴子托生,上课老师提问一问三不知,但跟完“会”第二天上学放学路上、课前课间的红人往往就是他。他把黑狗说成灰狼,把山羊当作绵羊,但没看的人多,大多不知道实情,由他嘴角唾沫星子乱溅乱谝胡说耍风光。好耍嘴皮的学习不踏实但心眼活,经济大潮里他们最先飞黄腾达,像瘦猴,后来摇身变成市里坐轿车开公司的侯总了。

会场上热闹,戏台上当然不消停。“骑着马坐着轿仍是步行;拿着刀执着枪只杀不死”,台下两面各一个大喇叭,钻耳的是台上影影绰绰的支支吾吾。看懂戏需要年月来熬,戏台下、烂泥坑里,热衷看戏的多是老汉们。他们头顶草帽,脸挂茶色石头镜,家在近处的拎个板凳,家远些的,随便在房角掂块瓦、拾半截砖头垫在屁股下,也能看半天戏。人得看心思在什么地方,心思在舞台上、千百年前,哪怕下面垫的是钉耙,他也会感觉是棉花包。年轻人心思不在台上,大多也看不懂戏,在场上到处乱转悠,眼珠滴溜溜乱瞄的,往往是台子下花花绿绿的姑娘们。

“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春分”前后天气刚转暖,是植树的好时节。会上有专门卖各种树苗的地方。门前要栽的泡桐、钻天杨,院里要盘的葡萄,门外要栽的石榴树,在会上都能找见。另外,会上还有专门的地方交易骡马牲口,卖椽卖檩卖苇子,卖布卖鞋卖衣服……春分会,实际是农村的物资交流大会。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春分会,会春风,二月里来是春风!

城隍爷庙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庙会是祭祀神灵、安顿人灵魂的会。

有城就有城隍爷,也就有城隍爷庙会。我们凤翔县城隍爷庙会在三月二十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念佛的外婆决定去县城城隍爷庙替有病的母亲祈求许愿。外婆还鼓动上小学四年级的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用黄白纸折了几百个金银元宝锞锞,印了两刀一千张“引路西方”专门敬神的往生纸。三寸金莲小脚外婆和我,当时是坐班车还是走着去三十里外的县城都模糊得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件事:

一是城隍爷庙外的残疾人特别多。他们有缺手缺脚缺胳膊的,有没有双腿的半截人,有盲人,有火烧得看不出人样的,有老的有少的,各种各样的残疾人聚路两边排成很长很长两行。有人路过,他们就哭丧着喊叫:“求求爷,求求婆,求姑奶奶行行好。”这些人绝大多数在路两边或坐或跪,只有一些小孩稍微缠绕着要钱要吃的。赶会多、有经验的外婆早早就换了几把一分两分的零钱。我们婆孙快快地走,快快地散钱,后来连我们自己中午要吃的几个馍馍也全部掰碎散给他们了,才走到路那头的城隍庙门口。

二是城隍庙烧纸的火旺而燎人。城隍庙侧面专门有个地方是供人烧纸许愿还愿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我再小也要亲手烧纸,替母亲祈求、许愿,这才会灵验。也许是我人小皮嫩,也许是我不会烧纸,纸钱的火焰总燎得人脸辣疼辣疼的,头发眉毛被火燎着了几次,跪不住站起来,又被外婆喝呼着嫌我心不诚。心不诚纸就白烧了,母亲的病就永远好不了。我想起烈火中的邱少云,也就忍了。我们带的纸钱元宝实在太多了,烧了半天又半天,等着全部烧完了,我的脸已似着了火!

县食品店门口在卖自己加工的面包,批发价八分钱一个,黄葱葱又酥又甜又暄。我们烧了纸钱许了愿,吃了面包才往回走。天刚黑,人们还在收拾院门,我们就到家了。从小到大,不论是给母亲许愿烧纸还是赶会,城隍爷庙会我就赶了这一个。

“炮会”是彪角村的炮会。镇叫“彪角镇”,彪角镇所在地那个村叫“彪角村”。从记事起,年年正月十一晚上,彪角村都会放炮,放炮地点就在镇上赶集的广场上。一个队一小块地方一根杆子,每挂炮都得用架子车拉来,满满一架子车摆在那儿准备着。炮全部是指头粗的大炮,不是常见的鞭炮,隔一两米左右还夹一两个娃娃胳膊粗的大炮,最后三五个是大人胳膊粗的更大的炮,炸了就会有相当于雷管的响动。炮太重,火捻子连着已经不能将炮挂起来,自不负举,得把炮绕在指头粗的拴牛犁地的尺绳子上,再挂上电线杆子或者房梁做的“炮杆”。记不清是把炮绑在炮杆上然后再立起杆子,还是立起杆子再想办法上炮了,反正赶天黑,十一个生产队就是十一杆炮,就都挂上杆了。天黑透了,男男女女都从四邻八乡聚集过来,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喇叭里一阵啰唆之后就开炮了。一队完了是二队,二队完了是三队……一家放完另外一家放。二队的比一队的响,三队比四队的紧。广场上满是火药味,炮声震耳欲聋,十里外都能听得见。持续一个多小时的炮声,使得看炮的人双手捂耳朵捂得胳膊发酸,也有懂些科学的人大张开嘴保持口腔里外空气平衡,说是能防止震坏耳膜,但他忘了嘴里会吸进多少麻辣腥土的火药,会多吃进多少炮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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