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坎溜溜

田坎溜溜

张清明

天上的云彩悠悠,地上的田坎溜溜。田坎像天空的云彩,弯弯的,重重叠叠,绕上半山腰。而我就在田坎上度过溜溜的岁月。

田坎弯弯,我的思念也弯弯,我弯弯的思念离不开一滂滂弯弯的田坎,长长短短。长的像铺在地上的彩带,直接把我带到山的那一边。短的田坎,蹦蹦跳跳跑完,回首望去,那条小小的田坎就像一条大蛇,被我甩在了身后。可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田坎,组成了一层层的梯田,远远望去像母亲手中的千层底,一层又一层盘绕在每座大山上,农人就在千层底似的梯田里,密密麻麻地种庄稼,传承着一代又一代的春秋农事。

开春以后,温暖的阳光驱走了严寒,万物复苏的季节里,人却在暖阳里春困。住在水田里的青蛙在日渐升高的气温里,产下一团团胞衣,过几天,胞衣里面裹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再过几天,一团团黑黝黝的小蝌蚪簇拥着,在水田里游来游去。大人们说,蝌蚪出来就是整秧田的季节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时节,田坎上的木瓜树开着小小的粉红色的花儿,风一吹,散成一地落红,不禁想起黛玉葬花,一缕春愁袭上心头;但田坎上各色小草争先恐后冒出叶尖,生命的力量在细微处越发令人激昂,盖过那小小的一缕春愁,抬眼望去,山上的各种树木已经换上新装。

春播秋收的农人在这个时节,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牵一头水牛把田犁透,再横竖耙几遍,一块秧田就整好了。粑秧田的时候,把往年的田坎挖去一半,再给田坎搭上新泥,在新泥坎锄上豆窝,早黄豆就着草木灰拌上磷肥种在窝里。等到插秧的时节,黄豆苗已经长成黄绿的小叶片,顺着田坎望过去,一根翠色的彩带旁逸斜出,像一抹天上的彩虹。

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一到,田坎上更是生机勃勃。田坎背上的高粱已经有半人高,风一吹,叶子哗哗啦啦响,欢呼这个季节的美好。

稻子立在田里,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薅秧的时候,农人把稗子连根拔起,顺手扔在了田坎。稗子就顺着一溜田坎长过去,割牛草的时候,我们最喜欢顺着田坎一溜割回来。

但多数的田坎不是稗子的阵地,人们种上黄豆或豇豆,有的人家还种上玉米,稗子就见缝插针般立足在黄豆的窝距之间。

这个季节的田里,最好玩的却不是长在田坎上的植物,而是隐藏在稻田里的青蛙、黄鳝和泥鳅。刚从蝌蚪长成的小青蛙很胆小,人刚走上田坎,小青蛙们就四下逃窜,瞬间不见了踪影;春夏之交是黄鳝和泥鳅的繁殖季节,不安分的黄鳝为了寻找配偶,四处打洞,钻漏了田坎,这是农人最痛恨的。只要发现哪个稻田的水无故干涸,或水位折太多,就一定怀疑到黄鳝头上。农人会寻找漏水的根源,只要看见田坎哪儿有气泡,就知道黄鳝在哪儿作怪,抓住那放水的罪魁祸首,惩治它的办法就是捉来下油锅。

抓黄鳝的同时也抓到不少泥鳅,所以说逮到黄鳝连累泥鳅。在曾经缺衣少食的年代里,黄鳝和泥鳅可是难得的美味。泥鳅也打洞,但不似黄鳝那么厉害,最多不过在稻子与田坎的稀泥里隐藏起来,捉田坎上的土狗儿吃。土狗儿是一种生活在泥土里的昆虫,特别喜欢在田坎的湿土里面钻来钻去,寻找蚯蚓吃;而蚯蚓也在泥土里寻找更小的食物吃。由此可见,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大虫吃小虫,小虫吃污泥。

春天的土狗儿长得肥滚滚、肉嘟嘟的,孩子们喜欢捉它玩。田坎上有许多不太引人注意的小土泡,撬开土泡,里面就躲着一个土狗儿,一见有人撬土,它就飞快地逃。土狗儿长着两只黑溜溜的像狗一样的小眼珠,机灵又顽皮的样儿,被人捉住,就用两条强有力的后腿使劲左蹬右踢,直到逃出掌心为止。

土狗儿还会飞,只要它挣脱你的手,蹦到地上就突然起飞。夜晚的灯光很刺眼,土狗儿更喜欢追逐光明,像那些飞蛾一样,九死一生。但更像我们人类,一辈子为了追逐不着边际的梦想,四处碰壁,摔得鼻青脸肿。

夏天,是四季中雨水最多的季节,雨下得小,田坎上的土却是硬的,表皮被雨淋得很滑,打赤脚踩不稳田坎上的泥土,一不小心,溜出去老远,惊出一身冷汗。

雨下得大的天气,田坎上的脚印灌满了雨水,隔夜后泥巴被泡软,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乡村里还没有普及公路的年代,大人们赶集、孩子们上学,都要从田坎上来来去去。三五人儿戴着斗笠,迎着风雨行走在田坎上,一脚踩溜了,人摇摇晃晃着,“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稀泥里,本能地两手撑地,却撑得两手稀泥。最糟糕的是溅一脸的泥水,胆小的“哇哇”哭了,胆大的也看着满身的泥水哭笑不得。

上小学的时候,我是背着年幼的弟弟上学的,母亲要挣工分,无人看管的小弟每天都俯在我的背上,懂事地听着我们琅琅的读书声,不哭不闹。

有一回刚放学,下起了大雨,大家都急着往家赶,我背着弟弟一步一滑地往回赶,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等母亲在半路上接到我们时,我们早已淋成了落汤鸡,只听得母亲带着哭腔骂我傻,为何不在学校等着她来接……

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无论天晴下雨,我不知在田坎上走过多少个来回。进城读书时,我才十岁,背着个小背篓独自走一下坡九道拐,再经过许多田坎,跋涉三十几里路才到河边赶船进城。夏天的田坎,不只是虫蛙们的赛歌场地,小花蛇更喜欢在田坎上捉青蛙果腹。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一条蛇从眼皮下一闪而过,吓得惊慌失措叫不出声。

最可恶的是田坎边农户的恶狗,一见有人路过,就狂吠乱叫。狗一路追着我咬,一追就是几条田坎,这样危险的遭遇令我刻骨铭心,以致后来每回做噩梦都被恶狗追逐,抑或遭遇毒蛇袭击……

但是,田坎也是我童年的欢乐王国。暑假,我在自己的国度里跟伙伴们过家家,在田坎上挖个小窝凼做锅,用沙子做米。长在田坎边的鱼鳅蒜,开着马兰花一样的花朵,女孩揪来几朵插在头上,男孩去地边揪几根红薯藤,把叶子去掉折成一节一节的,提起来像一串串耳环。男孩给女孩的耳朵挂上耳环,大家都会打趣这个女孩是他的新娘……

田坎上不只有孩子们过家家,蚂蚁的家也在田坎上。天刚放晴,蚂蚁在田坎表皮打了一个个的小洞,再在洞口用一颗颗小泥丸垒起来,像小碉堡。这些碉堡有通风避水的作用,也是蚂蚁们进出的通道口,蚂蚁在外面找到了食物都从小碉堡运进去。聪明的蚂蚁还用小碉堡做瞭望哨,并派有哨兵把守,一有危险洞内的蚂蚁很快就能知道。要下雨了,蚂蚁们全部出动,一路很长的蚂蚁队伍举着蚁卵,拖着虫子,带着干粮,顺着长长的田坎搬家啰!

田坎边的细麻地里,是口袋鸟的家。口袋鸟俗称地麻雀,它的窝结成一个口袋,口子在下面,地麻雀回家是从口子钻进去的。小伙伴们经常把口袋鸟的窝给端了,摸出一颗颗小小的长着花斑的鸟蛋,把那些五颜六色的鸟蛋砸烂一地。口袋鸟站在远处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它们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家,瞬间被人无故摧毁,我很替它们难过。

我不知道,人类在小鸟的生存空间充当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但我内心隐约明白,弱者是很容易被欺凌的对象。

秋天的田坎,是一年四季最繁华的季节。夜晚,耳听蟋蟀在田坎上跑来跑去地鸣唱;大肚皮的青蛙爬上田坎乘凉,不时也鼓着腮帮“呱呱”高唱;稻子笑得弯了腰身,像成熟的妇人散发着诱人的体香,微风吹过,满山坡的稻香熏得人都醉了。

这样的夜晚,我最喜欢躺在露天的晒盖里乘凉。空气中溢满稻香,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稻香的浓郁。天空的星星亮晶晶的,一闪一闪,每一颗都那么清晰,它们似乎离我总是那么近,近得我伸手就能够着,又似乎总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只看见星星行走过的痕迹。这样的夜晚,我一直是沉醉的,沉醉在那一片蛙声里,沉醉在那一阵阵和煦而又凉爽的微风中。风中传来树梢的蝉鸣,虫蛙们的合唱在弯弯的田坎上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不见谁在指挥,却听得见它们轮番地合唱。

这是一个喜悦的季节,更是一年四季中的丰收季节。鲫鱼在稻丛中养得肥了,鹭鸶专心致志地守候在田坎上,青蛙长得憨头憨脑,人到了跟前却不知赶紧逃跑。曾在夜晚跟人举着火把照青蛙,亮光照着的青蛙一动也不动。青蛙的视觉对光线灵敏,却对眼前静止的事物视而不见,你只要慢慢移过去,它就不会跑,待人捉住它才蹬腿鼓腮……。

秋天的田坎承载着沉甸甸的喜悦。田坎上的黄豆已经收割,玉米早掰回了家,高粱红了脸,等着人收割,稻子割了铺满整个稻田,男人一声“嗨……哟”,两大捆稻子轻而易举地就扛在了肩上。一担担稻子就在男人的肩上穿过田坎、经过竹林,挑回农家院坝和生产队里的打谷场上。

秋天的田坎把喜悦和希望一直圈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荒草萋萋,白露为霜的冬季,农人在田坎或田坎背上种上豌、胡豆。记得包产到户前后,村里几乎每一寸能种的土地都要种上庄稼。

冬天的稻田分干田和水田。干田用来种冬小麦、胡豆、红花草……水田用来蓄水或养鱼,顺带预备来年的秧田。

冬天,西南地区的田野里,并不像北方那么荒无人烟,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在这里,到处都生长着绿莹莹的麦苗和青翠的豌、胡豆苗,每当霜雪骤停,晴光初露的时候,田野上一片白雾弥漫,云蒸霞蔚的那一滂滂稻田,在寒冬里继续着蓬勃的生机。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也会在干田里种上萝卜青菜,有的人甚至在田坎上种上白菜、胡萝卜。白菜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初,对于我的家乡来讲可是稀罕之物。如果哪家的田坎上种的包白菜又大又圆,自然能引来艳羡的目光。

下雪了,田坎上的白菜被冰霜冻熟了叶子,豌、胡豆都被霜打蔫了,大地在一片雾蒙蒙、水蒙蒙里隐忍着,酝酿又一个未知的春天;水田的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孩子们很好奇冬天的鱼儿藏到哪儿去了,拿土块把冰砸烂,用竹篙捅水里的鱼。

待人们把地里的农活忙完,这一年就到了年底。于是,水田里的鱼被打捞上来,准备在团年的桌子上,寓意年年有余;田坎上的白菜被砍回家,做一道白菜炒回锅肉;胡萝卜、白萝卜炖一锅猪蹄,一年最后的年夜饭,就在红红火火的春晚开播之前,吃得酒酣肉饱,在睡梦里又看见一个崭新的春天……

这所有的幸福都来自那一层层弯弯的田坎!

可是,当我回到现在的故乡,却再也见不到原来田野的模样,大部分田坎被挖掉,那些稻田全部种上了以前只该种在坡地上的红薯和土豆。我故乡的田野,再也见不到那些弯弯的田坎以及生活在稻田里的小精灵们。泥鳅、黄鳝都离不开水呀,见不到一处水田的田野,泥鳅、黄鳝它们都去了哪里?那些弱小的生命是否因为缺水,而早已消亡?我突然悲痛得呼吸急促,站在被毁的田坎上为它们默哀,那些可爱的小生灵们,只因为人们抛弃了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而毁灭了家园!

如今的农村,有些地方一栋栋房子久无人居,有儿有女的老人无人照管,有的老人甚至去世在家中也无人知晓。人们就像那些曾经生活在田坎上的小生灵一样,渐渐从那片土地上销声匿迹,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多年以后,那片土地,那些弯弯的田坎是否只存留在文字里?曾经生机勃勃的故乡一片死寂,蛙声、虫鸣、乡音何处寻觅?我精神的家园只能长眠在梦里!

梦里,我正一个人赤脚走在窄窄的田坎上,一步一摇晃,田坎上的土狗儿一见我,“噗”的一声就飞了;梦里,我正在下田摸泥鳅,泥鳅在我手里溜滑,一个激灵钻进稀泥里不见了;梦里,水田的黄鳝,正甩着尾巴,“啪啪啪……”在稻丛里飞快地游走……

田坎溜溜,溜溜我的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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