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泥土
张儒学
在我的记忆中,泥土总是飘散着醉人的芳香。
小时候,我家住的是几间土屋,墙壁是泥土砌成的,不但冬暖夏凉,而且还时时散发出清新、自然、朴素的幽香;每天供我们吃饭的灶台也是用泥土砌成的,泥土做的灶台干了后跟石头一样坚硬,就像母亲一样,默默地为这个家奉献着,虽然不能让每日三餐都变得丰盛,但也会让所有的日子都充满温暖;屋前的院坝也是土坝子,每当阳光照在上面,那被踩得光溜溜的,且不知留下了多少岁月痕迹的坝子上,似乎变幻成一幅幅美丽的图案,我们在坝子里蹦跳、唱歌或听爷爷讲故事,睡梦中也能闻到泥土的芳香。
住的是土屋,一辈子都与泥土打交道的庄稼人,他们更是在与泥土较劲儿。春天,他们扛着锄头去地里,将那青草还没发芽、树仍是光秃秃的田野,挖出春意,挖出梦想;夏天,他们下到水田里,弯着腰细心地插秧子,似乎只有这种姿势,才离泥土最近;秋天,他们带着深深的期盼和等待,含着微笑去到田野收割稻子,男人们在田里使劲挞,妇女们一边帮着做饭一边在晒坝晒谷子,有说有笑,笑声似乎一浪高过一浪,将山村点缀得格外温馨;冬天,看似闲散的日子,其实不闲,他们把从沟渠里拉来的泥土,用两块门板夹在一起,喊着粗壮有力的打夯号子,把泥土夯实,为来年的耕种做好准备。这时,男人们喊声震天,赤红着脸,身上汗水淋漓,似乎沉淀成一条一条泥土的河。
每年开春,虽然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但到处仍有深冬的迷茫。我蹲在地上看着父亲挖土,随着父亲的锄头一起一落,沉默了一冬的土地似乎被唤醒,散发出一种迷人的芳香。在父亲和农人们的辛勤劳作中,一粒粒种子播进了地里,泥土充满着对收获的期待。不久,便等来了一场春雨,春雨是迷人的,春雨里浸透着种子和梦想的气息。在春雨过后,山青了,草绿了,种子发芽了,那些光秃秃的树上也长出新叶来,房前屋后更是开满红红的桃花、洁白的李花、粉红色的杏花……这时,泥土有如花的幽香那么醉人。
大人们在土地里劳作,而我们小孩子在泥土里长大。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小伙伴到田野里,用泥土做游戏,摔泥碗、捏泥人、打土仗,哪怕在漆黑的夜色里翻过谁家的土墙,又摸索着钻进谁家的土窖,我们一样乐此不疲。有时,我们也下到快干的水田里摸泥鳅,弄得满身是泥,回到家里少不了又要挨父亲板子,但依然我行我素,明天照样在泥土里玩得忘了回家。
上学后,我和泥土仍然亲近,身边是禾苗,脚下是泥土,即使失去了呼吸,我相信浑身的毛孔一样会沉醉于这馥郁的香气。每天早上我踏着小鸟的清脆叫声去上学,似乎聆听到地里的庄稼在生长、在拔节,下午迎着人们劳作时的欢声笑语回家。一路品味着人们劳动的快乐,感受着谷物的芳香和泥土的气息。耕耘、播种、收获……在金黄的夕阳余韵里,我充满着快乐和温馨。就这样,我在对泥土的似懂非懂中渐渐长大。我只知道,泥土很朴实,像我的父辈们,农历的节气,一轮又一轮地从他们的心头碾过,是泥土让他们的心中充满着期待和梦想。
有人说:“离故土越远,心离家越近,一把故乡的土铺就回家的路。”在县城工作的我,离乡下的老家不过十多公里路,往往回家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可时常还是想起故乡的泥土,时时陶醉在故乡泥土的芳香里。我每次回乡下的老家,在村口外的公路上下车后,总得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走上好一阵才能到家。要是晴天还好,如遇上下雨天,那就苦不堪言了,不仅脚上刚刚擦得发亮的皮鞋全被泥土敷上,就连裤子上也满是泥。
尽管这样,我还是乐意回家,因为一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我就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乡情。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也不管是在田野里挖土还是在田野里收割的乡亲们,他们总是走上田埂来,有的伸出满是泥土的手与我一握,那沾满泥的脸上便出现甜甜的笑容,一边抽烟一边与我聊聊天,从今年的播种到打算年底修房子,再到嫁闺女娶媳妇儿的事……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泥土般的亲切。
这个时候,应该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早上起来忙了一阵活儿的山里人,一般在太阳渐渐高起来后就在家休息,村里静静的,偶尔几声狗叫,才打破了这时的孤独。在夕阳西下的下午,已从火辣辣的阳光的烘烤中渐渐的阴凉下来的乡村,也像田里的庄稼一样又来了精神,农人们这时开始下地忙碌,挖土的挖土,浇水的浇水,小孩牵着牛向河边走去,老年人也扛着锄头下到地里转转。
当我回到乡下老家时,刚从地里割猪草回来的母亲,还没来得急洗去手上的泥土,就忙着给我泡茶,与我拉家常。“今天下雨天,你回来做啥?弄得满身都是泥!”“没事的,我过会儿擦擦就是了。”“哎,今天是周末吧?”“是的,我就是回来看看您和爹,爹呢,还好吧?”“好着呢,他下地去了。”一会儿,从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像是从泥里钻出来似的,全身都沾满了泥。我说:“爹,今天下雨你还去干活呀!”“就是下了雨才有活干呢,春雨贵如油啊!”“今年春雨来得早,准是一个丰收年啦!我们家那块地种玉米,这块地种蔬菜,那边那块地得种麦子……”父亲乐滋滋地描绘着他心中的播种蓝图。
这时,父亲看着我说:“你回来了,外面热,你还是回家去喝茶吧!我还转转,每天来地里转一下才踏实哟!”我说:“好,那我就陪你转转吧,也好感受一下乡土的温馨。”父亲高兴地同意了,我便和父亲慢慢地走在田野上,迎着西下的夕阳,挽着微微吹拂的风,欣赏着田野的庄稼和坡上的一片绿。
抬眼望去,到处都是嫩绿的一片,土里的玉米已长到了半人高,那绿得稀稀疏疏的叶子,似乎在掩饰着已背上“娃”的羞涩;那比人还高的高粱,也不甘寂寞,在微风吹奏的动听的音乐中,高兴地跳起了摆手舞……只有田里朴实的禾苗,吮着雨露,收藏着阳光,默默地长高、长壮、扬花、抽穗,带给农人们对收获的期待,带给乡土一片真诚的回报。
不一会儿,我和父亲就走到那块自己开垦的田边,田里的水稻似乎正在攒足了劲儿地长高。一阵微风吹来,田野掀起此起彼伏的绿色波浪。父亲放下锄头下到田里,去除那几株才长起来的稗子。我站在田埂上,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绿色的波浪里,像是一叶小舟,头上的草帽是帆。我仔细地端详稻禾,感觉又陌生又熟悉,我也曾种过庄稼,也曾对庄稼有很深的记忆,就像我记忆中的村庄一样,在雨露中生长,在阳光里拔节。
我想起和父亲一起开垦这块田地的时光,那是一段很深刻的记忆。我正读高一,暑假里,父亲每天早早地叫上我一起去开田。父亲和我从远远近近的地方找来一些石头,砌成四边的石坎,然后挖土全部覆盖起来。为了砌坎,我幼嫩的肩膀被抬石头的木杠压得血肉肿痛,活活地压脱了一层皮。石坎砌好,父亲要我擂田坎,直到没有一丝罅隙,才好蓄水。这项工作非常简单,但要做好极难。擂的时候,每一次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使泥土深深地把石头粘住。最后,田整理出来了,不久就蓄上了水,再种上庄稼,到了秋收时,这块田还真收获了不少的谷子。这块田,成为我在家乡的最值得骄傲的记忆。
不久,天黑了下来,我和父亲一起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后,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偷偷地跑去田野里,感受一下乡村的夜色。夜晚的村庄很安静,我伫立在田埂上,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的情景。那时我们总是要嬉笑吵闹到深夜,或捉迷藏或打仗,其乐无穷;总要缠着在院坝里乘凉的爷爷,给我们讲那些百听不厌的童话故事……这时,我看到了月光下的田野和村庄,静得出奇,静得能听到土地和庄稼的呼吸声。
夜渐渐深了,我回到家里睡觉,在一次又一次的辗转反侧中,我终于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梦到了,与我近二十年没有联系的小时候的玩伴刘二娃,在广东打工挣钱后回家来投资办厂了;梦见了村里最漂亮,出去打工却嫁给了大她二十多岁的老板的阿云,离了婚回来了,她的微笑依然像霞光一样映衬出山村的美丽;我还梦见我小时常放的那头死去多年的老牛,又复活了,我骑在它的背上,正悠闲地走过山村的黄昏……
我回县城时,母亲赶忙从地里弄些新鲜的蔬菜和还夹带些泥土的马铃薯,让我带上,我说不要,在县城里什么都能买到,母亲十分生气,我便只好带上。于是,我提着那装着蔬菜和马铃薯的大包,在沿着那条弯曲的小路走出去时,心里想:这蔬菜和马铃薯在县城里顶多卖几毛钱一斤,这么大一包只不过能值几元钱。但又一想,父母给我的不仅仅是蔬菜和马铃薯,是父母对儿女的一种博大的爱,是父母对儿女的一片真挚的情。
后来,乡下的老家在新农村建设中,也修通一条连接村口主干道的平坦的水泥公路。从此,我每次回家只要在县城里找辆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乡下的老家了。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干干净净的一身回去,也干干净净的一身回来;不管父母从地里弄些蔬菜和红苕什么的,我都乐意要了,只要往车上一扔,一路就到了家里。可这时,却听不到乡亲们那充满泥土味的亲切的话语声,看不到乡亲们那充满泥土味的朴实的笑容,我更像是一只来去无声的小鸟,在远离了家乡的这片泥土中,梦影一般地游历。
前不久我回老家,虽然天上下着小雨,但我却没有找车,像往常一样在村口下车后,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走去。一路上,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的乡亲们,见了我都放下手中的活儿与我拉家常,每路过一家他们都硬要拉我进屋去坐坐,与我分享他们富裕后的幸福与欢乐的日子。临走时,他们还送我一些香肠、土鸡蛋,还有夹带着泥土的马铃薯等“土特产”,我在无法拒绝后只好都收下。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我在县城工作后,常在周末回到乡下老家,这时的村庄就像母亲一样,给我更多的呵护和关怀,不管事业成功与否,总是笑着、真诚地接纳我。没事时我便到田野里走走,在美丽的夕阳下,仿佛听到庄稼在呼吸,在成长;远远看去有农人在劳作,泥土的香味里还夹着汗水的气息。
后来,我干脆将劳作了一生的父母接到城里来,可一生与泥土为伴的父亲,有空就去郊外提土,不久就在我楼顶垒了一个菜园,说是菜园,其实只是一堆土。父亲还专门回到乡下老家,拿来了一些丝瓜、莴笋、四季豆的种子,父亲细心地种植,母亲常常帮着浇水,不久就长出了嫩嫩的丝瓜、长长的四季豆等小菜,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菜园里的菜长得格外的好,除了自己吃,母亲还常常拿去让邻居品尝这绿色菜。
从此,父亲再也不嚷着要回乡下了,母亲也不觉得没事做了,是泥土留住了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了泥土的亲切,带给我们快乐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