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
【题解】
汉元帝刘奭(shì,前74—前33)于黄龙元年(前49)以皇太子身份继位。元帝好儒术,多才艺,而为人柔懦。他在位期间,优柔寡断而缺乏大略,面对逐渐显露的社会危机无所作为,宠信、放任宦官,导致朝政混乱。西汉由此逐渐走向衰落。
汉元帝对于西汉的衰亡负有多大的责任,历史上聚讼纷纭。王夫之在本篇中对这一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旗帜鲜明地指出“汉之亡,非元帝之咎也”。他认为,元帝虽柔弱而寡断,但对天下伤害不大。他宠信的石显等佞臣尽管大肆排斥异己,但其恶未曾波及民众,国家的元气没有被摧残。骄奢放纵的汉成帝、哀帝才应该对汉朝的衰亡负主要责任。尽管如此,元帝也并非毫无责任。在王夫之看来,元帝立成帝为太子,而又宠爱山阳王,试图更易国储,事虽不成,汉成帝和其母王皇后却深感“孤危”,只能引外戚王凤等为党援,这就为日后外戚专权埋下了祸根。
宣帝时重用文法官吏,而元帝“好儒术”,重用儒生为相。宣帝生前担忧元帝独崇儒术会带来祸患,预言“乱我国家者,必太子也”。王夫之认为,汉元帝时期有贡禹、匡衡等出身儒生的宰辅以儒学“雍容涵养”元帝,使其不至于骄奢淫逸,从而维持了基本平静的国内外态势,这一点是不容否定的。但元帝选取士人的标准过于单一,选拔上来的人才过于“柔惰”,缺乏“刚正之士”,这些人面对外戚篡权时,自然不可能挺身而出捍卫汉室。王夫之总结宣、元时期的用人得失,指出君主驾驭天下人才,不能轻易显示自己的好恶,必须慎重斟酌,平衡地任用各类人才;一味以好恶用人,就会造成物极必反的局面。
本篇中王夫之还对元帝时期易学家京房的“八宫世应”学说进行了批驳。王夫之指出,京房“以小智立一成之象数”,立典要以为方体,极力使内容屈从于形式,把天象人事割裂开来,生搬硬套地塞入一个固定的格式之中,这就必然圆凿方枘,与五行二仪之道和事物的实际的变化格格不入。而京房将其学说投射于政治,所提出的“考课之法”,同样是犯了削足适履的错误,完全没有考虑到不同地区、群体乃至个体的差异,妄图以一己之智来桎梏天下,实为“大乱之道”。王夫之提出:“法者,非一时、非一人、非一地者也。”纵观全书,王夫之始终反对任何“一刀切”的法令,强调因时变通的重要性。这些评论,既反映出王夫之深厚的易学素养,也彰显出其高超的辩证思维水平。
一 萧周张刘借援躁进喜事之人
朋党之兴,始于元帝之世,流风所染,千载不息,士得虚名获实祸,而国受其败,可哀也夫!萧望之、周堪、张猛、刘更生①,固雅意欲为君子者也,其攻史高、弘恭、石显②,以弼主于正③,固君子之道也。夫君子者,岂徒由其道而遂以胜天下之邪哉?君子所秉以匡君而靖国者,蹇蹇之躬④,可生可死,可贵可贱,可行非常之事,可定众论之归,而不倚人以为援。若夫进贤以卫主,而公其善于天下,则进之在己,而举错一归之君⑤。且必待之身安交定之余,而不急试之危疑之日。然且避其名而弗居,以使贤士大夫感知遇于吾君,而勉思报礼。身已安,交已定,道已行,小人已远,则善士之进,自拔以其汇,而不肖者不敢饰说以干。于身为君子,于国为大臣,恃此道也。
【注释】
①周堪:字少卿。汉宣帝时任太子少傅,受宣帝遗命与乐陵侯史高、太子太傅萧望之共同辅政,拜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元帝即位后,石显等人逐渐掌握实权,诬陷萧望之致其自杀后,元帝擢周堪为光禄勋,弘恭、石显等人于是对其愈发憎恨,屡次诬陷周堪及其弟子张猛之过。元帝于是左迁周堪为河东太守,三年后复拜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领尚书事。此时尚书任事五人皆为石显之党,大小事情皆由石显裁决。周堪身患喑疾,不能开口说话而卒。传见《汉书·儒林传》。张猛(?—前40):字子游,张骞之孙。汉元帝时任光禄大夫、太中大夫,曾出使匈奴。性刚直。奸宦石显专擅朝政,张猛与京房、陈咸、贾捐之等大臣上书弹劾,元帝不采纳。石显罗织罪名陷害上书者,张猛自杀。其事见于《汉书·张骞传》。刘更生:即刘向(前77—前6),字子政,更生是其本名。汉高祖弟楚元王刘交四世孙。祖籍沛丰邑(今江苏丰县),世居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西汉目录学家、文学家。汉元帝时因反对宦官弘恭、石显下狱,免为庶人。成帝即位后召拜为中郎,迁光禄大夫,奉命领校秘书。刘向治《春秋穀梁传》,著有《别录》《新序》《说苑》《列女传》《战国策》等书。传见《汉书·楚元王传》。
②史高(?—前42):汉宣帝祖母史良娣的兄弟史恭的长子。以侍中入仕,因检举霍禹之功封乐陵侯。汉宣帝临终命他和萧望之、周堪为元帝辅政大臣,拜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史高辅政五年,后致仕回家。死后谥号安。其事散见于《汉书·霍光金日传》《汉书·萧望之传》等。弘恭:年少时因犯罪被处以腐刑,为中黄门,宣帝时为中书令,因明习法令,善为请奏,得信任。元帝即位后,与石显共同专权,陷害萧望之、张猛等人致死。其事见于《汉书·佞幸传》。石显:字君房,济南(今山东济南)人。年轻时遭受腐刑,后选为中尚书,之后又被提拔为仆射,汉元帝时开始与弘恭共同专权。期间结党营私,打击异己。汉成帝刘骜继位后失势,被人弹劾免官,死在回乡路上。传见《汉书·佞幸传》。
③弼:辅佐。
④蹇蹇:忠直的样子。
⑤错:通“措”。
【译文】
朋党的兴起,开始于汉元帝时期,其流毒蔓延,千年不息。士人得到虚名、遭遇实在的灾祸,而国家因此遭到重大损失,太可悲了!萧望之、周堪、张猛、刘向等人,本意是要做君子的,他们攻击史高、弘恭、石显等奸臣,以便把皇帝引向正途,匡正其过失,这本来的确是君子之道。可君子难道仅仅凭借其道就能战胜天下的邪恶势力吗?君子所秉仗用以匡正君主、安定国家的,是忠直的为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贵可以贱,可以做非常之事,可以决定众论的归向,而不依赖别人作为内援。至于进谏贤才以拱卫君主,将其好处公布于天下,则是把举荐贤人之事归于自己,而把决定是否录用之权全归于君王。而且一定要等到自身安定、交情已定之时,而不急于在危疑之际尝试。不仅如此,君子还要避进贤之名而不自居其功,以便使贤能的士大夫都感念君主的知遇之恩,从而自我勉励、想要报答君主礼遇。自身已安全、交情已稳定,正道已经遂行,小人已经被疏远,则优秀之士的进用,就可以从汇聚的英才中选拔最优秀的,而不肖之徒不敢粉饰言论来干预。对于自身来说是君子,对于国家来说是大臣,能够做到两不相误,依靠的就是这种办法。
今萧、周二子者,奉遗诏,秉国政,辅柔弱之主,甫期年耳。元帝浮慕之而未尝知之。使二子果以抑群小、清政本为远图,身任之,以死继之,其孰敢不震叠焉?乃其所为有异是者,郑朋欲附之①,望之受之,周堪听之,华龙闻其风而欲附焉②。□□□□□□□□□□□□□而杨兴、诸葛丰之徒③,皆仰望而欲攀倚。以此思之,则此数子者,必县朝廷之禄位以引躁进喜事之人,而望其援,讼其直以击恭、显。身为大臣,国是不决,乃借资于浮薄之徒,或激或叛,以成不可解之祸。呜呼!四子者,果捐躯以报上,独立不惧,而奚以此闻声附和之宵人为哉④?县汲引以诱人⑤,利则从,害则叛,固其常也。况乎风相煽,讹相传⑥,一时之气焰,小民之视听且骇,而况孱主孤立于群小之间乎!
【注释】
①郑朋:初欲依附萧望之,上书赞颂他,攻击史高等人。但因他行为不正派,萧望之与其断交,郑朋遂与弘恭、石显等人共同诬陷萧望之等人,被封为黄门郎。其事见于《汉书·萧望之传》。
②华龙:本为宣帝时待诏,因为行为污秽而不被引荐,想投入周堪等人门下,周堪等不接纳,遂与郑朋勾结,陷害萧望之、周堪等人。其事见于《汉书·萧望之传》。
③杨兴:汉元帝时任长安令,常称誉周堪,汉元帝因周堪遭石显等构陷,召杨兴询问对周堪的看法。杨兴见风使舵,以为汉元帝不再信任周堪,于是大肆贬斥周堪,元帝因此开始怀疑周堪。其事见于《汉书·楚元王传》。诸葛丰:字少季,琅邪(今山东诸城)人,曾任司隶校尉,以特立独行、刚正耿直著名于朝,多次向汉元帝表扬周堪、张猛的品行,还屡次举告、揭发贵戚的不法行为。后来,诸葛丰因罪被降官,徙为城门校尉。他怨恨周堪、张猛不能保住自己的官位,于是便上书汉元帝,控告周堪、张猛的罪行。汉元帝察觉诸葛丰行为前后不一,将其贬为平民。传见《汉书·诸葛丰传》。
④宵人:小人,坏人。
⑤汲引:引水,引导。比喻提拔式推荐人才。
⑥讹:伪言,谣言。
【译文】
如今萧望之、周堪二人,奉宣帝遗诏,执掌国家政权,辅佐柔弱的新君,才刚满一年。汉元帝只是仰慕他们的名声而不曾真正了解他们。假如这两个人果真以压抑众小人、清理为政之本为长远目标,以身担当此任,不惜一死来将此事继续下去,难道有谁会不感到震动、恐惧吗?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却与此不同,郑朋想依附他们,萧望之接受,周堪听任,华龙听到风闻也想依附他们。□□□□□□□□□□□□□而杨兴、诸葛丰之流,都仰慕他们而想要攀附、倚仗他们。由此想来,则萧、周、张、刘这几个人,必定是以朝廷的俸禄、官位作为悬赏吸引急躁轻进、喜欢生事之人,希望得到他们的援助,使其上书称颂萧、周等人的正直以攻击弘恭、石显。萧望之等人身为大臣,不关注国家大事决策,却借助浅薄无知之徒,结果这些人有的被激反,有的主动背叛,从而造成了不可纾解的祸害。唉!这四个人,如果真的能捐躯以报答国君,独立行事而无所畏惧,那么要这些随声附和的小人做什么用呢?以高官厚禄引诱来的人,有利益则跟随,有害则背叛离去,本来就是其常态。何况风闻相互煽动,谣言相互传播,一时气焰之嚣张,小民看到听到尚且觉得惊骇,何况是孱弱的君主孤立在众小人之间呢!
故朋党之兴,必有败类以相附,而贻小人之口实。使为君子者,远爵赏之权,泯交游之迹,不歆便佞之推戴①,不假新进以攻排,无瑕可求,孤立自任,则败类恶得而乘之?狄仁杰且以制诸武之凶②,李沆终不受梅询、曾致尧之惑③,大臣之道,当如此矣。四子而能然也,元帝虽孱,恭、显虽横,亦孰与相激,而令宣帝之业隳于一朝乎?
【注释】
①便佞:能言善辩,但心术不正、引人学坏的小人。
②狄仁杰(630—700):字怀英,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唐代武周时期政治家。早年以明经及第,以不畏权贵著称。天授二年(691)升任宰相,但在相位仅四个月便被诬陷下狱,后在营州之乱时被起复,并于神功元年(697)再次拜相。他曾犯颜直谏,力劝武则天不立诸武为后嗣,而复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使得唐朝社稷得以延续。传见新、旧《唐书·狄仁杰列传》。诸武:指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
③李沆(947—1004):字太初,洺州肥乡(今河北邯郸)人。北宋时期名相。宋太宗时曾任礼部侍郎兼太子宾客,辅导太子赵恒(宋真宗)。真宗即位后受到重用,拜为宰相。李沆以清静无为治国,注重吏事,有“圣相”之美誉。死后谥号文靖,配享真宗庙庭。传见《宋史·李沆列传》。梅询、曾致尧:二人皆为宋真宗时进士,李沆认为他们是“浮薄新进喜事之人”,力劝宋真宗不予重用。其事见于《宋史·李沆列传》。
【译文】
所以,朋党的兴起,必定有败类相附和,而给小人留下口实。如果做君子的,远离爵位、赏赐的权力,泯灭交游的行迹,不因佞幸小人的推戴而欣喜,不假借新进之人来攻击、排挤对手,没有瑕疵可以被找到,独立行事而自觉承担,则败类哪里能有机可乘呢?狄仁杰尚且凭此制伏了凶悍的诸武势力,李沆终究不受梅询、曾致尧的蛊惑。做大臣之道,应当如此。如果萧、周、张、刘四人能够这样,汉宣帝虽然孱弱,弘恭、石显虽然强横,又能与谁相互激荡而使汉宣帝的遗留事业毁于一旦呢?
申屠嘉之困邓通①,困之而已;韩魏公之逐内竖②,逐之而已;何所藉于群不逞而为之羽翼?司马温公任二苏以抑王安石③,而秦观、张耒以狭邪匪人缘之④,以忝清流之选,故终绌于绍述之党⑤。杨、左广结台谏以抗魏忠贤⑥,而汪文言以无赖赀郎窃附以召祸⑦。浮薄之徒,一得当于君子,而使酒狂歌、呼卢谑傲以嗣萧艾兰茝之音⑧,其气膻⑨,其焰绿⑩。为君子者,可勿豫戒之哉!
【注释】
①申屠嘉之困邓通:汉文帝时太中大夫邓通备受文帝宠爱,丞相申屠嘉对他非常不满,于是利用职权召他到丞相府,困辱、责备他,直到汉文帝宣谕邓通进宫,邓通才得以脱身。事见《史记·张丞相列传》。申屠嘉(?—前155),梁国睢阳(今河南商丘)人,西汉开国功臣,汉文帝时任御史大夫,张苍免去丞相之后,被文帝拜为丞相,封故安侯。汉景帝二年(前155),因晁错之事气愤吐血而死,谥号为节侯。邓通,蜀郡南安(今四川乐山)人,汉文帝宠臣,凭借与汉文帝的亲密关系,获赐铜山,广开铜矿铸钱,富甲天下。传见《史记·佞幸列传》。
②韩魏公:指韩琦(1008—1075)。字稚圭,自号赣叟,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北宋政治家。宋仁宗时历任开封府推官、右司谏等职。宋夏战争爆发后,他以陕西安抚使身份与范仲淹率军防御西夏,在军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人称“韩范”。之后又与范仲淹、富弼等主持“庆历新政”。韩琦为相十载,辅佐三朝,享有很高声誉。去世后追赠尚书令,谥号“忠献”,配享宋英宗庙庭。宋徽宗时追封魏郡王。传见《宋史·韩琦列传》。内竖:宦官。
③二苏:指苏轼和苏辙兄弟二人。
④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其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北宋文学家。与苏轼交好,政治上属于旧党,因此在宋哲宗年间屡遭贬谪。传见《宋史·文苑列传》。张耒(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人称宛丘先生、张右史。楚州淮阴(今江苏淮安)人。与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因被指为元祐党人,数遭贬谪。传见《宋史·文苑列传》。
⑤绍述之党:指宋哲宗时期反对司马光等守旧派、主张绍述神宗之政、实行新法的一派朝臣。
⑥杨、左:指杨涟和左光斗。杨涟(1572—1625):字文孺,号大洪,湖广应山(今湖北广水)人。明末著名谏臣,东林党人,“东林六君子”之一。因弹劾魏忠贤而遭诬陷,惨死狱中。传见《明史·杨涟列传》。左光斗(1575—1625),字共之,一作遗直,号浮丘。安徽桐城(今安徽枞阳)人。明末东林党的重要成员,累官至左佥都御史,“东林六君子”之一。因弹劾魏忠贤而在狱中被折磨而死。传见《明史·左光斗列传》。
⑦汪文言:布衣出身,曾为狱吏,天启年间因监守自盗,逃到京师,投奔王安门下。和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过从甚密。后被魏忠贤下狱,受到拷打审讯,逼迫其供出杨涟等人的罪证,他拒不承认,至死不屈,被杀害。其事见于《明史·魏大中列传》。赀郎:出钱捐官的人。
⑧呼卢:古代一种赌博游戏。谑(xuè)傲:戏谑笑闹。萧艾:艾蒿,一种臭草。常用来比喻品质不好的人。兰茝(chǎi):白芷与兰草的合名。通常泛指具有香气的草本植物,常用来比喻品质高洁之人。
⑨膻(shān):类似羊臊气的恶臭。
⑩其焰绿:火焰呈青中带黄的绿色,形容气焰很盛的样子。
【译文】
申屠嘉困辱邓通,也只是困辱而已;韩琦驱逐宦官,也只是驱逐而已;他们何求于这众多的不逞之徒而要将他们罗致为羽翼呢?司马光重用苏轼、苏辙以压抑王安石,而秦观、张耒两个品行不端的放荡之人依附他们,从而忝列于清流,所以最终屈于绍述党人。杨涟、左光斗广结台谏官员以对抗魏忠贤,而汪文言作为出身无赖、用钱捐官的人,偷偷依附他们从而招来了灾祸。轻浮浅薄之徒,一旦被君子任用,就纵酒狂歌、赌博谑闹,从而如屈原诗歌中所说的那样,由香草变为臭草,其气恶臭,气焰嚣张。作君子的,能不预先警戒此事吗?
二 四科销天下之气节
元帝诏四科举士,即以此第郎官之殿最①,一曰质朴,二曰敦厚,三曰逊让,四曰有行。盖孱主佞臣惩萧、周、张、刘之骨鲠,而以柔惰销天下之气节也。自是以后,汉无刚正之士,遂举社稷以奉人,而自诩其敦厚朴让之多福。宣帝曰:“乱我国家者,必太子也。”其言验矣。
【注释】
①殿最:等级的高低上下,古代考核政绩或军功,下等称为“殿”,上等称为“最”。
【译文】
汉元帝下诏以四科选举士人,即以此四科来排定郎官的等级、次序。第一是质朴,第二是敦厚,第三是谦逊礼让,第四是有德行。这大概是孱弱的君王、奸佞的臣子鉴于萧望之、周堪、张猛、刘向等人的骨鲠忠贞,而想以柔弱怠惰来消磨天下人的气节。从此以后,汉朝再没有刚正之士,于是将江山社稷拱手奉送给他人,却自诩其敦厚朴实、能逊让的多福。汉宣帝说:“乱我国家的人,必定是太子。”他的话应验了。
虽然,有自来矣。极重必反者,势也。文、景、武、昭之世,贤不肖杂进,而质朴未亡,君子无赫赫之名,而小人亦无难见之恶。气矜如汲黯,名胜如贾谊,人主甚器其材,而终不显。至于逞风采以徼人主之知,动天下之色,如主父偃、徐乐、终军、东方朔①,以洎刑名聚敛之臣②,皆旋用而旋弃。迨宣帝切于求治,以文法为尚,而天下翕然从之③。于是而沽名炫直之士,矫为人所不能以自旌,气焰足以凌人主,而人主厌其苛核,非但贵戚宦寺之疾之也。魏相以之赤霍氏之族,萧望之以之持丙吉之短,张敞以之攻黄霸之私,势已成乎极重,则其反而相奖以诡随也,天下且乐其易与,而况乎人主之与戚宦哉?
【注释】
①终军(?—前112):字子云,济南(今山东济南)人。西汉外交家。十八岁被选为博士弟子,受到汉武帝赏识,擢升谏大夫。曾先后成功出使匈奴、南越。元鼎五年(前112),年仅二十余岁的终军被南越相吕嘉杀害,时人称为“终童”。传见《汉书·终军传》。东方朔(前154—前93):本姓张,字曼倩。西汉时期文学家。汉武帝即位后征召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传见《史记·滑稽列传》。
②洎(jì):及,至。
③翕(xī)然:一致。
【译文】
尽管如此,这种局面是有其来由的。物极必反,是事所必然的规律。文帝、景帝、武帝、昭帝时期,贤能和不肖的臣子杂用,而质朴尚未消亡,君子没有赫赫的名声,而小人也没有难见的罪恶。自矜气节的如汲黯,名扬天下的如贾谊,君主都很器重他们的才能,但他们终究未能被重用。至于逞风度、文采以求得君王的赏识,打动天下人脸色的,如主父偃、徐乐、终军、东方朔,以至于擅长刑名法术、聚敛财富的臣子,都是刚开始被重用,不久就被抛弃。等到汉宣帝时,他急于求治,崇尚法令条文,于是天下人纷起响应。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沽名钓誉、自炫其直的士人,虚伪地做一些别人所不能做的事情来显示自己,其气焰足以凌驾于君主之上,而君主厌恶他们的苛刻,并非只有贵戚、宦官嫉恨他们。魏相以此诛灭了霍氏家族,萧望之以此把持住了丙吉的短处,张敞以此攻击黄霸的徇私,形势已发展到极严重的地步,于是他们又反而争先恐后地放肆诡诈,天下人尚且喜欢其容易接近,何况是君主与贵戚、宦官呢?
屈伸之理,一彼一此;情伪之迁,一虚一盈。故人主驭天下之人材,不轻示人以好恶而酌道之平,诚慎之也。畏其流而尤畏其反也。
【译文】
屈伸的道理,一彼一此,真假的变迁,一虚一盈。所以君主驾驭天下的人才时,不轻易显示自己的好恶而努力将道持平,确实做到谨慎从事。因为畏惧其泛滥,更畏惧其走向反面。
三 冯奉世讨羌功及后世①
赵充国持重以破羌,功莫盛矣,二十余年而羌人复反,吾故曰:难乎其为继也。当充国时,求战不得、坐而自困之羌,心灰而不敢竞者阅二十年,而皆已衰老。后起之胡雏,未尝躬受挫抑,将曰:汉但能自守,而不能有加于我,前人无能为而受其困,我别有以制汉而汉穷矣。藉令充国未老,天子终以西事任之,抑必有锐师以继之于挫折之余,而辛武贤之徒弗能也。外忌充国之功,而内实私幸之以偷安。故冯奉世曰:“守战之备,久废不简,夷狄有轻边吏之心。彡姐骄狂而骤起②,实有由来矣。”于是而奉世之决于进讨,功不可泯;韦玄成、郑弘之固陋③,罪抑不可掩矣。
【注释】
①冯奉世(?—前39):字子明。西汉将领。初以良家子的身份选任郎官。汉昭帝时随军攻打匈奴,宣帝时率军平定莎车,封光禄大夫、水衡都尉。汉元帝时,陕西羌族叛乱,冯奉世力主讨伐,率军击溃羌兵,获封关内侯。传见《汉书·冯奉世传》。
②彡(xiǎn)姐:战国末期至秦、汉时期西北地区羌族的一个氏族部落。
③韦玄成、郑弘:当时分别任丞相、御史大夫。陕西羌族反叛,二人皆认为国内有较大困难,又处于收获季节,不应派出太多军队讨伐。
【译文】
赵充国谨慎稳重而击破了羌人,没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了,二十多年后羌人再次反叛,所以我说:难的是继承前人方略、保持有利局面。当赵充国在世时,求战不得、坐而自困的羌人,心灰意冷而不敢起来与汉朝对抗长达二十余年,最后他们都衰老了。而后起的胡族年轻人,不曾亲身经历挫折,将会说:汉朝只能自守,而不能进攻我们,前人没有本事以至于受困,现在我们有别的办法来制伏汉朝,而汉朝已经黔驴技穷了。即使赵充国没有老去,天子也始终将西边的事交给他负责,他在挫败敌军之后也必须有精锐的部队以将此局面维系住,而辛武贤之徒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对外嫉妒赵充国的功劳,内心则想图侥幸以苟且偷安。所以冯奉世说:“防守、作战用的装备,已经长期废弛,没有人检查督促,夷狄之人已经有轻视我国边境官吏的心思。彡姐骄狂而骤然崛起,实际上是有缘由的。”于是冯奉世决定进兵讨伐,他的功劳不可泯灭;韦玄成、郑弘浅薄无知,其罪过也不能掩饰。
羌之初起也,持重以困之而自敝,万全之道也。过此而彡姐踵乱,非先零比矣①。一起一败而不能无疑畏焉。已烬之炷②,狂焰一熺而膏不给③,胜则前,败则降,习先零故事,而无致死之心,是其必当剿除也明甚。故奉世决于大举,合六万人以捣之于初起,盖与充国之策异术而同功。奉世不可师充国之守,充国不可用奉世之攻,因时度敌而善其操纵,其道一也。
【注释】
①先零:古代羌人部落之一,西汉时是西羌中继研种羌以后最强大的部落联盟。羌人许多叛乱皆以先零羌为主要力量。
②炷:灯芯。
③熺(xī):闪烁,放射。膏:油膏,油脂。
【译文】
在羌人刚崛起的时候,谨慎稳重地应对以使他们内外交困、疲惫不堪,这是万全之策。经过此事后,彡姐接踵叛乱,其形势与先零大不相同。羌人一起一败,不可能不产生疑虑、畏惧的心理。羌人就像已经燃尽的灯芯,狂乱的火焰一闪便没有油脂供给了,他们胜利则前进,失败则投降,效仿先零以前的做法,而没有拼死作战的决心,因此必须剿灭他们,这是很明显的。所以冯奉世决定大举出击,在他们初起之时便集合六万人的兵力直捣其巢穴,这与赵充国的策略相比方法不同而功效相同。冯奉世不可以效仿赵充国的坚守战略,赵充国不可以使用冯奉世的进攻战略,根据时势估测敌人而善加指挥,其道理是一样的。
夫羌地亘河、湟,南接秦、陇①,于长安为肘腋;力虽小而骄之则大,种虽散而使之相并则合;使其得志以逞,非但唐之回纥、宋之元昊已也。迨乎东汉,幸而都雒耳;使都长安,庸臣师玄成、郑弘之说,茸阘以召侮②,羌且逼王畿城下而莫惩,汉其亡于羌乎!奉世翦之于始,张奂、段颎夷灭之于后③,羌乃不能为中国腹心之患。其后虽姚弋仲之桀雄④,不乘刘、石之余而不敢起⑤。垂至于今二千年,秦、陇、河、岷、阶、文之间⑥,岩险瓯脱而防闲不设⑦,则二汉之猷远矣⑧。冯奉世首建大议以申天讨,善体充国之意而通其变,民到于今受其赐,非玄成等偷安一时之所能知也。
【注释】
①秦:秦岭。陇:陇山。
②茸阘(tà):愚钝,无能。
③张奂(104—181):字然明,敦煌渊泉(今甘肃安西)人。东汉时期名将。曾率军平定匈奴、乌桓之乱,屡破东羌、先零羌,缓解了羌人对东汉西北地区的威胁。晚年卷入士大夫与宦官的斗争,后免官归家。传见《后汉书·张奂列传》。段颎(jiǒng,?—179):字纪明,武威姑臧(今甘肃武威)人。东汉名将,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并称“凉州三明”。曾任中郎将、护羌校尉、并州刺史、破羌将军等职。他与羌人作战先后达一百八十次,斩杀近四万人,最终平定西羌,并击灭东羌。以功封新丰县侯。后来他党附宦官、捕杀太学生,权宦王甫罪行被揭发后,段颎受牵连下狱,其后在狱中饮鸩而死。传见《后汉书·段颎列传》。
④姚弋仲(280—352):南安赤亭(今甘肃陇西)人。后秦开国君主姚苌之父。西晋末期至五胡十六国前期南安羌族酋长,先后降于前赵、后赵及东晋。传见《晋书·姚弋仲载记》。桀雄:枭雄。
⑤刘、石:指汉赵开国君主刘渊与后赵开国君主石勒。
⑥秦:秦州,治今甘肃天水。陇:陇州,治今陕西陇县。河:河州,治今甘肃临夏。岷:岷州,治今甘肃岷县。阶:阶州,治今甘肃陇南武都。文:文州,治今甘肃文县西。
⑦岩险:高峻险要之地。瓯脱:边境屯戍或守望的土室。防闲:防备和禁阻。
⑧猷(yóu):谋略,谋划。
【译文】
羌人的地盘横亘于黄河、湟水之间,南接秦岭、陇山,对长安来说是肘腋之地;他们的势力虽小,如果放纵他们,其力量就会日益强大;他们的种群虽然分散,如果听任其互相兼并,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如果让他们的志向得逞,那么他们对中原的威胁就不是唐代的回纥、宋代的元昊可比的了。到了东汉时期,幸亏都城定在洛阳;如果定都长安,平庸之臣承袭韦玄成、郑弘的说法,愚钝无能而招致侮辱,羌人将要逼近都城脚下而没有人能够阻拦,汉朝大概就要被羌族所灭亡了吧!冯奉世在开始剿灭了他们,张奂、段颎在后来又夷灭了他们,羌人才没有成为中国的心腹之患。其后姚弋仲虽然是枭雄,但如果不是乘着刘渊、石勒大败的机会也不敢起事。一直到今天两千年了,秦州、陇州、河州、岷州、阶州、文州之间,险要关塞都不设防御,则两汉时期的谋略可谓长远。冯奉世首先提出重要的建议而伸张上天的惩治,善于体会赵充国的意图而能融会贯通,百姓直到今天还蒙受他恩赐的好处,他的深谋远虑,绝不是韦玄成等偷安一时的人所能懂的。
四 贡禹匡衡以学事主
贡禹、匡衡之言①,其不醇者盖亦鲜矣。禹曰:“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自娱乐而已。”衡曰:“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汤②,善恶有以相推,宜省靡丽、考制度、近忠正、远巧佞,以崇至仁。”又曰:“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③;勇猛刚强者,戒于太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又曰:“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正,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④,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又曰:“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又曰:“佞巧之奸,因时而动,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又曰:“正家而天下定矣。”读其文,绎其义,想见其学,非公孙弘、兒宽之剿旧闻而无心得者所及⑤;亦且非韦玄成、薛广德之择焉而不精者所可与匹俦也⑥。
【注释】
①贡禹(?—前44):字少翁。西汉经学家。曾任谏大夫、光禄大夫、御史大夫等职,主张选贤能,诛奸臣,罢倡乐,修节俭。后世尊为“贡公”。传见《汉书·贡禹传》。匡衡:字稚圭,东海承(今山东枣庄峄城区)人,西汉经学家。因擅长《诗经》之学而闻名,汉元帝时官至丞相,封安乐侯。汉成帝时曾上书弹劾石显及其党羽,后因擅自扩大封地边界而被弹劾,免为庶人。传见《汉书·匡衡传》。
②精祲(jìn):阴阳灾害之气。荡:激荡。
③壅蔽:隔绝蒙蔽。
④《关雎》:指《国风·周南·关雎》,是《诗经》中的第一首诗。
⑤剿(chāo):抄袭。
⑥薛广德:字长卿,西汉沛郡相(今安徽淮北相山区)人,西汉著名的经学家。曾任博士、谏大夫、谏议大夫、淮阳太守、长信少府等职。后来又继贡禹之后任御史大夫,位及三公。传见《汉书·薛广德传》。
【译文】
贡禹、匡衡的言论,其中不纯的大概是很少的。贡禹说:“天生圣人,是为了天下万民,而不是为了自己娱乐而已。”匡衡说:“在天人之间,阴阳灾害之气可以相互激荡,善恶之间相互推移衍化,应当减少浪费、考正制度、亲近忠臣,疏远小人,以尊崇至仁的境界。”又说:“聪明通达的人,应避免过分明察;孤陋寡闻的人,应避免闭塞不通;勇猛刚强的人,应杜绝过于暴烈;仁慈厚爱、温和善良的人,应警惕没有决断;沉着安静、行动舒缓的人,应防止错过时机;心思广大的人,应戒备遗忘大事。”又说:“婚姻的大礼确定之后,才可以成就万物,并保全天命。孔子整理《诗经》把《关雎》篇作为开端,因为这是纲纪的首要内容、帝王教化的开端。”又说:“圣人的动静、游玩、宴乐,所接触的事物,都有各自的次序。”又说:“奸佞乖巧之徒,会趁机而动来扰乱国家。因此圣人谨慎地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把它们禁止在没有发生之前,不因为个人私恩而损害国家的大义。”又说:“治理好了家室,然后国家就可以稳定。”读他的文章,理解其中的大义,可以想见,他的学说绝不是像公孙弘、兒宽那样抄袭旧闻而没有自己心得体会所能比的;而且也不是像韦玄成、薛广德那样虽有选择却不精深所可匹敌的。
论者谓元帝柔而少断,禹与衡不以为言,而但就帝之长,孜孜以恭谨节俭相奖,为禹、衡之罪,过矣。元帝所以优游不断者,惟其心之不清,几之不慎,而中不适有主也。则其所为恭谨节俭,亦唯其名而无其实。天子之尊富,即省之又省,而以溺其志者尚多。燕闲游息之下①,史高、石显岂无导侈之为?而特未甚耳。不然,何知其邪而不能去乎?由是言之,使无禹、衡之正,称《诗》《礼》精严之旨以防其流,则以帝之柔而益以骄淫,安所得十六年之安,内无寇攘,而外收绝域之功乎?
【注释】
①燕闲:安宁,安闲。游息:游玩与休憩。
【译文】
议论的人认为汉元帝优柔寡断,而贡禹和匡衡却不为此进言劝谏,而是只就着元帝的长处,不遗余力地称赞他恭谨节俭,于是将这当作贡禹、匡衡的罪过,这种观点是不对的。汉元帝之所以优柔寡断,是因为他心中不清净,内心深处有不谨慎的念头,而且心中没有主见。如此他所表现出的恭谨节俭,也只有其名而没有其实。天子至高无上、富有四海,即使省了又省,可能让他沉溺而丧志的事物还是很多。在安闲地游玩、休憩之际,史高、石显难道会没有引导他走向奢侈的行为吗?只不过是不太严重罢了。不然的话,为什么知道他们的奸邪却不能除去他们呢?由此说来,如果没有贡禹、匡衡的正派,在元帝面前称颂《诗》《礼》的精细严密的旨趣而防止其不当习惯泛滥,那么以元帝的优柔寡断加上骄奢淫逸,怎么能得到十六年来平安无事、内无盗贼侵扰、外收扬威绝域之功的局面呢?
君子出所学以事主,与激于时事之非而强谏之臣异。以谏为道者,攻时之弊,而不恤矫枉之偏。以学事主者,规之以中正之常经,则可正本以达其义类①,而裁成刚柔一偏之病;主即不悟,犹可以保其大纲而不乱。故以孔子之圣,告荏弱之哀公②,唯规之以人道政本之大端,而不屑取奔越之祸豫为之防③。夫岂不达于时变哉?以道豫立而变自消也。且衡之言曰:“近忠正,远邪佞,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固已尽元帝之所短,而特不为矫枉之论,导之鸷击耳。夫可喻者,则微言而喻矣;不可喻者,则痛哭流涕以谈而固不喻也。是以君子之言,有体有要,而不诡于大常;补偏救弊之术,二子有所不尚,夫亦犹行君子之道乎!
【注释】
①义类:适宜、善良。义,宜。类,善。
②荏(rěn)弱:柔弱,怯弱。哀公:指鲁哀公。姬姓,名将,春秋时期鲁国君主,前494至前468年在位。
③奔越之祸:据《左传》《史记》记载,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想请越国讨伐三桓,八月,哀公到了有山氏。三桓攻哀公,哀公逃到卫国,又逃到邹国,最后到了越国。
【译文】
君子拿出所学的知识来事奉君主,与被时事刺激而强行向君主进谏的臣子不同。以进谏为道的人,攻击时弊而不惜矫枉过正。以学问事奉君主的人,用纯正的常规来规劝君主,就可以匡正根本而使君主达到允当纯善的境界,而避免其陷入太刚或太柔的偏颇境地;君主即使不醒悟,也能保证其大的纲领而不乱。所以,以孔子的圣明,在告诫柔弱的鲁哀公时,也只是用人道和政治之根本的大略来规劝他,而不屑于将出奔越国的灾祸拿来劝他,以预为防范。他难道不通达时势变化吗?只是因为道预先确立而变故就可以自动消除了。况且匡衡曾说:“亲近忠臣,疏远小人,孤陋寡闻的人,应避免闭塞不通;仁慈厚爱、温和善良的人,应警惕没有决断。”这本来就已经概括尽了汉元帝的缺点,只是不说矫枉过正的话,以避免元帝猛烈反击。可以理喻的人,稍微一点就明白了;如果是不可理喻的人,即使是痛哭流涕地劝说,他也终究不会明白。所以,君子之言,有切实之处亦有简要之处,而不会在本性方面故作诡诈;补偏救弊的方法,这两人有不崇尚之处,这也是行君子之道啊!
论者徒见萧望之、周堪之死不以罪,咎元帝而因以咎禹、衡。乃石显之奸恶不及于天下,而海内晏安,则儒者雍容涵养之功,亦岂可诬哉?汉之中亡也①,成、哀之奢纵成之②,非元帝优柔致之也。又奚可以张禹、孔光之罪罪二子也③!
【注释】
①汉之中亡:古代一般将西汉、东汉视为一朝,故西汉之亡,称为“中亡”,东汉之建立,称为“中兴”。
②成、哀:指汉成帝与汉哀帝。
③张禹(?—前5):字子文,河内轵县(今河南济源)人。西汉经学家。汉成帝河平四年(前25),代王商任丞相,封安昌侯。传见《汉书·张禹传》。孔光(前65—5):字子夏,曲阜(今山东曲阜)人。西汉后期大臣,孔子的十四世孙。汉哀帝时官至丞相。传见《汉书·孔光传》。张禹、孔光二人任相期间,王氏外戚势力逐渐强大,最终由王莽篡夺了西汉政权。
【译文】
议论的人只看到萧望之、周堪二人不是因罪而死,于是便归咎于汉元帝,并因此指责贡禹、匡衡。至于石显的奸佞邪恶没有影响到天下,而海内安然无事,则儒者雍容涵养的功劳,难道也可以加以污蔑吗?汉朝中道灭亡,是汉成帝、汉哀帝的骄奢放纵造成的,而不是由于汉元帝的优柔寡断导致的。又哪里可以用张禹、孔光的罪过来怪罪贡禹、匡衡二人呢?
五 焦延寿京房说《易》妖妄①
邪说之行于天下,必托于君子之道。释氏之言心性,亦君子之言也;老氏之言道德,亦君子之言也;天下以其为君子之雅言,遂谓其有当于治与道而信之。故“六经”之支说,皆以破道而有余,焦延寿、京房之于《易》是已。
【注释】
①焦延寿:梁国睢阳(今河南商丘)人。西汉中期经学家。以研究《周易》而闻名,著有《焦氏易林》。传见《汉书·儒林传》。京房(前77—前37):本姓李,字君明,推律自定为京氏,东郡顿丘(今河南清丰)人。西汉经学家,焦延寿的弟子。汉元帝时曾任魏郡太守。多次上疏论说灾异,引《春秋》《周易》为说,得罪宦官石显,又与治《周易》的权贵五鹿充宗之学说相违背,以“非谤政治,归恶天子”的罪名被弃市。传见《汉书·京房传》。
【译文】
邪说在天下传播,必定要假托君子之道。佛教谈论心性,也说是君子之言;道教谈论道德,也说是君子之言;天下人以为它们是君子的雅言,对治国和道德应当有好处,于是便相信了。所以,“六经”的旁支学说,都是用来破坏道而有余,焦延寿、京房关于《周易》的学说正是如此。
《易》《乾》《坤》之策三百六十①,当期之日②,取其象之一端大略而言也。《屯》《蒙》以下之策③,老少杂而非三百六十者多矣。期之日三百六十有五而有余分,不尽如乾、坤之策也。圣人观天地人物之变而达其会通,以为是肖其大纲耳;亦犹二篇之策万一千五百二十以象万物④,而物固不可以万计也。故曰:“神无方而《易》无体”⑤;“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⑥。二子者,乃欲限六十四卦之爻以各当一日,无以处余四卦⑦,不得已而以《震》《兑》《坎》《离》居分至之位⑧。则不知二分二至在六十卦之外而为之纲维邪?抑二分二至一日而二卦以异于余卦邪?东《震》、西《兑》、南《离》、北《坎》者,位也;二分二至之日,时也。时经而位纬,二子取而错乱之也何居?故延寿者,筮史日者之流⑨,以小术测阴阳之迹,似不足以知天化而叙治理。房是之学,乃敢以与人宗社哉?
【注释】
①《乾》《坤》:指《周易》中《乾卦》与《坤卦》。策:策数。由《周易》卦象按一定的方式计算转化而来。
②期:一年。
③屯、蒙:指《周易》中第三卦《屯卦》和第四卦《蒙卦》。两卦主要象征万物初生稚弱之貌。
④二篇:指《周易》经文的上下两篇。《周易》六十四卦卦符及卦爻辞,自《乾》至《离》三十卦,为“上经”;自《咸》至《未济》三十四卦,为“下经”。
⑤神无方而《易》无体:出自《周易·系辞上》:“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意思是神的奥妙不拘泥于一方,《周易》的变化不定于一体。
⑥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出自《周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意思是《周易》所讲的道,其表现形式变化多端,充满整个宇宙,不可以视为固定不变的教条。
⑦无以处余四卦:焦延寿、京房二人限定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六十卦即为三百六十爻,约相当于一年天数,多余四卦却无法安置了。
⑧分至:指春分、秋分、冬至、夏至。
⑨筮史:掌管占卦的人。日者:以占卜为业的人。
【译文】
《周易》中《乾》《坤》两卦的策数为三百六十,相当于一年的天数,这是取其卦象的一方面粗略而言。《屯》《蒙》两卦以下诸卦的策数,由于其卦爻老少、阴阳驳杂,不是纯卦,所以策数不是三百六十的有很多。一年的天数是三百六十五还有余头,不完全与《乾卦》《坤卦》的策数相同。圣人观察天地人物的变化而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作《周易》以模仿其大纲而已;就像《周易》上下两篇的总策数为一万一千五百二十,象征着万事万物,而事物本来就不是以万为单位所能计量的。所以说:“神的奥妙不拘泥于一方,《周易》的变化不定于一体”;“《周易》所讲的道,其表现形式变化多端,充满整个宇宙,不可以视为固定不变的教条”。焦延寿、京房二人,竟然想限定六十四卦之卦爻以各相当于一天,这样多余四卦无法安置,只好把《震》《兑》《坎》《离》放在春分、秋分、冬至、夏至的位置上。如此则不知二分二至是在六十卦之外而作为它们的纲领呢?还是二分二至每天两卦与其他的卦都不同呢?东《震》、西《兑》、南《离》、北《坎》,指的是方位;二分二至的日子,指的是时间。时间为经,方位为纬,焦延寿、京房两人把它们拿来搞得乱七八糟是干什么呢?所以,焦延寿只是掌管占卦或以占卜为业者之流,以小伎俩测阴阳变化的迹象,似乎不足以知晓上天的变化而叙述治国之理。京房学习这种学问,竟敢凭此而参与决断国家大事?
其为术也,立典要以为方体,于是而有八宫世应之说①。抑自《乾》至《剥》而穷②,又不得已而措《晋》《大有》于其末③。垂至于今,鬻技之卜师④,相因以断吉凶之大故,而不能明言其所以然之理,徒以惑民而徼幸。然则延寿与房,虽欲辞为妖妄之魁也而不得。何也?非天理之自然,则皆妖也。房以是欲与石显、五鹿充宗竞贞邪于天人之际⑤,吾未见妖之足胜邪也。邪者获罪于人,妖者获罪于天,妖尤烈矣。
【注释】
①八宫世应之说:京房的易学理论认为,每一卦都有一个世爻,一个应爻。每一卦的世爻及应爻位置都是固定的。解卦时世爻代表的是自己,而应爻则代表客体,即所问占之事;或者占卦者问己身之事则用世爻,问他人之事则用应爻。
②《剥》:《剥卦》,《周易》第二十三卦。
③《晋》:《晋卦》,《周易》第三十五卦。《大有》:《大有卦》,《周易》第十四卦。
④鬻(yù)技:出卖技术,以技艺谋生。
⑤五鹿充宗:名充宗,五鹿(今河南清丰)人,以地为氏。西汉经学家,受学于弘成子,是齐《论语》和梁丘易学的传人,汉元帝时中书令石显掌权,五鹿充宗与其结为党友,依靠石显之力先为尚书令,后来官至少府,成为汉元帝的宠臣。后来汉成帝即位,石显失势,五鹿充宗也被贬。事见《汉书·佞幸传》。
【译文】
焦延寿和京房的学术,是树立恒定的准则、教条来作为方体,于是就有了“八宫世应”的学说。大概是从《乾卦》到《剥卦》已经穷尽,实在不得已只好把《晋卦》《大有卦》排在最后。流传到今天,靠技艺谋生的占卜先生,世代相因袭,用这种办法来判断吉凶,却不能说清楚其所以如此的道理,只不过是以此来迷惑百姓而图侥幸罢了。既然如此,那么焦延寿和京房即使想不做旁门左道的魁首也不可得。为什么呢?因为若不是出自自然的天理,则都是妖言。京房凭借这种学说想要与石显、五鹿充宗在天人之际竞争,分出正邪,我看不出妖一定能够战胜邪。邪者获罪于天,妖者获罪于人,妖的危害更严重。
或曰:房之按日以候气①,分卦以征事,所言者亦与当时之得失祸福合,何也?曰:石显之邪,而君德以昏,国是以乱,众耳众目具知之矣。事既已然,取而求其所以然者,而实固非也。势已成,形已见,谓天之象数亦然,亦恶从而辨之?故日月之有灾眚②,岁时之有水旱,禽虫草木之有妖蠥③,人民之有疴沴④,山川之有崩沸,吾知其不祥;而有国者弗可不恐惧以修省耳。铢累而分之⑤,刻画而求之,幸而弋获之妖人,以是取显名、致厚利而惑天下;《王制》所谓“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⑥,杀”。其宜膺天刑久矣。房内挟此以与邪臣竞,自杀其躯而邪益张,宜矣哉!何也?托君子之道,诬圣人之教,矫造化之神,三者皆获罪于天而不可逭者也。
【注释】
①候气:占验节气的变化。
②灾眚(shěng):灾殃,祸患。
③妖蠥(niè):物类反常的现象。蠥,同“孽”。
④疴(kē):病。沴(lì):灾害。
⑤铢累:比喻点滴微小之物。
⑥《王制》:指《礼记·王制》。
【译文】
有的人说:京房按日子来占验节气的变化,分卦来征验事象,所得出的结论也和当时的得失祸福相吻合,这是为什么呢?回答是:石显为人奸邪,君王的德行因此而昏暗,国家大事因此而混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发生,拿来求索其之所以会如此的缘由,而事实本来就并非如此。在大势已成、形已显现的情况下,说天的象数也是如此,又怎么能分辨得清楚呢?所以,日月有灾异,年景有水旱,鸟虫草木有妖孽,人民有病害,山川河流有崩塌、奔沸之灾,我知道这些是不吉祥的;而统治国家的人不能不诚惶诚恐地反省自己。通过点滴琐屑的分析,蓄意雕琢凿饰地求索,侥幸达到目的的妖人,以此取得显赫的名声,获取丰厚的利润,从而迷惑了天下人;《礼记·王制》中说:“借助于鬼神、时日、占卜之说来迷惑百姓的,该杀。”他们早就应该受到上天的刑罚了。京房于内凭借这样的方法来与邪臣竞争,自取杀身之祸而邪臣势力更加嚣张,是必然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托名于君子之道,污蔑了圣人的教义,伪托造化之神,这三条都获罪于天,所以他不可能逃避。
六 京房考课之法不可行
京房考课之法①,迂谬而不可举行;即使偶试而效焉,其不可也固然。何也?法者,非一时、非一人、非一地者也。房曰:“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毁誉之不当者多也,然而天下之公论存焉。虽甚拂人之性,亦不能谓尧暴而跖仁也。舍此而一以功业程之②,此申、韩之陋术,而益之以拘迫,不肖者涂饰治具以文其贪庸③;不逮,则鞭策下吏、桎梏民庶以副其期会。灾不在天,异不在物,而民已穷、国已敝矣。
【注释】
①考课之法:指京房提出的“考功课吏法”。当时,灾异频仍,京房认为:“古帝王以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著,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宜令百官各试其功,灾异可息。”其主要内容为实地考察官吏的政绩,有功则赏,无功则罚。
②程:衡量,考核。
③治具:治理国家的各项措施,主要指法令。
【译文】
京房提出的“考功课吏法”,荒谬迂阔而不可以施行;即使偶尔试行有成效,它也仍然是不可以推行的。为什么呢?因为法律不是一时、一人、一地之法。京房说:“在末世,国家凭借名声的好坏来录用士人,因此功业被荒废而灾异开始出现。”名声好坏与实际不符合的很多,然而天下的公论尚存。即使严重违背人性,也不能说尧残暴而柳下跖仁慈。如果舍弃这一点而完全以功业来衡量人,就是申不害、韩非的浅陋之术,而且加上了束缚,不肖之徒文饰法令来掩盖其贪婪平庸;如果不能达到,则鞭策属下官吏、桎梏百姓以求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任务。上天不降灾害,物不出现怪异,而百姓已然穷困,国家已经凋敝了。
先后异时也,文质相救而互以相成①,一人之身,老少异状,况天下乎?刚柔异人也,不及者不可强,有余者不可裁,清任各有当②,而欲执其中,则交困也。南北异地也,以北之役役南人,而南人之脆者死;以南之赋赋北土,而北土之瘠也尽;以南之文责北士,则学校日劳鞭扑;以北之武任南兵,则边疆不救危亡。其间损乃以益,杀乃以生,简乃以备,一视为吏者居心之仁暴、忧国之诚伪。而唯考课其一切之功能,此王莽所以乱天下者,房为之开先矣。塾师之教童子也有定课,而童子益愚;耕夫之驭牛也有定程,而牛以敝。梏四海九州强智柔和于房一人之意见,截鹤胫以续凫③,其不亡也何待焉?
【注释】
①相救:相辅。
②清任:清净与任运,佛教用语。清净,指远离恶行与烦恼。任运,指听凭命运安排。
③胫(jìng):小腿,从膝盖到脚跟的一段。凫(fú):一种水鸟,俗称野鸭,似鸭,雄的头部为绿色,背部黑褐色,雌的全身黑褐色,常群游湖泊中,能飞行。
【译文】
先与后时间不同,文与质相互纠正而又相辅相成,同一个人,老年与少年时情形尚且不同,何况是整个天下呢?刚柔因人而异,不及的不可以强求,有余的也不可以强裁,清净与任运各有其合理之处,而想执二者之中,则必然会陷于交困。南北方是不同的地区,以北方的徭役之事来让南方人做,则南方的脆弱之人会因此丧生;以南方的赋税让北方人承担,则北方贫瘠土地的收益将会被榨干;以南方的文化程度要求北方读书人,则学校每天都会忙于鞭打学生;以北方人的武力水平来用南方士兵,则难以挽救边疆的危亡。其间是损还是益,杀还是生,简略还是完备,都完全取决于官吏的居心是仁慈还是残暴、忧国之情是真诚还是虚伪。而唯有一刀切地考核其功绩才能,这是王莽搅乱天下的根由,实际上是京房为他开的先河。私塾老师教儿童如果有规定的课业量,则儿童越来越愚笨;耕夫用牛如果有规定里程,则牛将因此而疲惫受罪。将九州四海的强弱、智愚、刚强柔和桎梏于京房一人的意见,截断鹤腿来接续野鸭的腿,除了灭亡还会有什么结果呢?
盖房之为术,以小智立一成之象数,天地之化,且受其割裂,圣人之教,且恣其削补。道无不圆也,而房无不方,大乱之道也,侮五行而椓二仪者也①。郑弘、周堪从而善之,元帝欲试行之,盖其补缀排设之淫辞有以荧之尔。取天地人物、古今王霸、学术治功,断其长,擢其短,令整齐瓜分如弈者之局、厨人之饤也②,此愚所以闻邵子之言而疑也③,而况房哉!
【注释】
①椓(zhuó):毁坏,伤害。
②饤(dìng):放在器皿中的蔬果,一般仅供陈设。
③邵子:即邵雍(1011—1077),字尧夫。北宋哲学家、易学家。著有《皇极经世》《观物内外篇》《先天图》等。传见《宋史·邵雍列传》。
【译文】
大概京房的学术,只是以小聪明立下一成不变的象数,天地之变化,尚且被他割裂,圣人的教义,也被他恣意删削增补。道没有不圆的,而京房的学说没有不方的,大乱之道由此而出,侮辱五行而又危害阴阳两仪。郑弘、周堪追随他而对其啧啧称赞,汉元帝竟然想试行他的学说,可能是京房修饰铺陈的荒诞言论迷惑了他们。将天地人物、古今圣王和霸主、学术和政治功绩拿来,切断其长的,延长其短的,使其整齐划一,就像下棋人的棋盘、厨师码放在盘子里的蔬果一样,这就是我之所以听到邵雍的言论尚且觉得疑惑的原因,何况是京房呢!
七 元帝伏王氏篡弑之祸
汉之亡,非元帝之咎也。帝弱而寡断,然而无所伤于天下,石显仅逞于异己,而恶不及于民,国之元气未斫焉。故曰:非元帝之咎也。王氏,元后之族也①,王凤为大将军录尚书事②,为篡弑之阶。然非元帝之宠后族而早任之,帝崩,成帝乃假凤以大权,而帝无遗命。故曰:非元帝之咎也。虽然,其所自来,抑岂非元帝隐伏之咎肇于不测哉?帝以成帝耽燕乐为不能胜大位,而欲立山阳王③,识之早也。重易国储,闻史丹之谏而止④,亦正也。然知成帝之不克负荷,而不择贤臣以辅正之,幸傅昭仪而迟回于山阳⑤,遘重疾而忽忽不定⑥。闻史丹之谏,知命之已促,而徒有善辅之言,无托孤之遗命,以听哲妇孺子之自求亲信⑦,而王凤进矣。
【注释】
①元后:指汉元帝皇后王政君(前71—13)。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人,阳平侯王禁次女,汉元帝刘奭皇后,汉成帝刘骜生母。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皇后之一,身居后位(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长达六十一年,在此期间,王氏外戚逐渐掌握汉朝实权。其侄王莽篡汉后,忧愤而亡,与汉元帝刘奭合葬渭陵。传见《汉书·元后传》。
②王凤(?—前22):汉元帝皇后王政君同母弟。永光二年(前42),继承其父阳平侯之位,为卫尉侍中。成帝刘骜登基后,以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秉政。其兄弟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等分别位居要津,形成王凤专权、五侯当朝的局面。王凤曾提拔侄儿王莽,封为新都侯。阳朔三年(前22)八月病死。其事见于《汉书·元后传》。
③山阳王:指刘康(?—前23),汉元帝刘奭之子,汉成帝刘骜异母弟,母傅昭仪,其子为汉哀帝刘欣。封定陶王,死后谥号恭(或作共)。传见《汉书·宣元六王传》。
④史丹(?—前14):字君仲,鲁国人,后徙居杜陵(今陕西西安)。史高之子。汉元帝时担任驸马都尉、侍中。汉成帝即位后,担任右将军、左将军等职,赐爵关内侯,后又封武阳侯。史丹内心谨慎周密,得信于汉成帝,获赏赐累计达千金。传见《汉书·史丹传》。
⑤傅昭仪(?—前2):汉元帝刘奭的妃嫔,定陶恭王刘康生母,汉哀帝刘欣的祖母。传见《汉书·外戚传》。
⑥遘(gòu):遭遇。
⑦哲妇:多谋虑的妇人。
【译文】
汉朝的灭亡,并不是汉元帝的罪过。汉元帝虽然懦弱而又优柔寡断,但对天下没有什么伤害,石显仅仅是在铲除异己方面得以一逞,而罪恶不及于百姓,国家的元气尚未被摧残。所以说:不是汉元帝的罪过。王氏属于元帝皇后王政君家族,王凤担任大将军录尚书事,是王氏篡权弑君的台阶。然而,并不是汉元帝宠爱皇后家族而早已重用他,而是元帝驾崩后,汉成帝才授给王凤大权,可汉元帝并没有遗命要求这样做。所以说:不是汉元帝的罪过。尽管如此,而灾难的根源,难道不是汉元帝隐隐埋下的罪过在不测之时突然发作的吗?元帝看到成帝沉湎于宴饮欢乐,认为他不能承担重任,所以想改立山阳王刘康为太子,可见汉元帝对成帝不能胜任皇帝早有认识。更换太子的事,由于史丹的劝谏而停止,这也是正确的。但是,元帝既然明知成帝不能承担大任,却不选择贤臣来辅佐、匡正他,因为宠幸傅昭仪而犹豫想立其子刘康,直到身染重病仍犹豫不决。当他听到史丹的劝谏之言,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时,却只有嘱托史丹好好辅佐太子的口头表示,而没有托孤的遗命,于是听任自己多谋虑的皇后和无能的儿子自己寻求亲信,而王凤由此得到重用。
成帝之在东宫也,既为元帝之所憎而孤危甚,摇摇于废立之间者将十年。匡衡、史丹亦但以大义规元帝,而非必与成帝为腹心。所窃窃然忧、翕翕然私语而计者,徒王凤耳。元后宠衰,而忧祸之及,所与窃窃然忧、翕翕然私语而计者,亦凤兄弟耳。人情出危险之中而思故时之同患者,未有不深信而厚倚之。故成帝一立,而顾瞻在廷,无有如凤之亲己者,岂复忧他日之攘己乎?呜呼!于是而知叔孙舍之不赏私劳以杀竖牛①,卓乎其不可及已。
【注释】
①叔孙舍之不赏私劳以杀竖牛:据《左传》记载,竖牛是鲁国大夫叔孙豹之私生子,在叔孙豹府上负责管理家事。叔孙豹病重,竖牛欲独占家产,于是设计杀死叔孙豹之子孟丙、仲壬,饿死叔孙豹,买通季氏宰南遗等人,立叔孙豹庶子叔孙舍为继承人。但叔孙舍并未因竖牛拥立自己而与其亲近,反而召集家臣,宣布竖牛罪状,竖牛惊惶逃往齐国,途中被孟丙、仲壬之子杀死。
【译文】
成帝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因被元帝憎恶而孤立无援、处境十分危险,在被废与被立之间摇摆将近十年。匡衡、史丹也只是用大义来规劝元帝不要更换太子,而不是一定要做成帝的心腹。私下里为成帝的前途担忧、偷偷地与成帝交流、为他出谋划策的,只有王凤一个人。元后王政君所受的宠爱日益衰减,担忧灾祸降临到自己身上,私下里与她一起担忧,偷偷地与她交流、为她出谋划策的,也只有王凤兄弟而已。人之常情是跳出危险的境地后,就会想起之前与自己同患难的人,并且没有不深信不疑、深深倚赖他们为心腹的。所以,汉成帝一继位,环顾朝廷中的大臣,没有一个能像王凤那样亲近自己的,这种情况下,他还会去顾虑有朝一日王凤会夺自己的政权吗?唉!由此可见,叔孙舍不因竖牛拥立自己的私劳赏赐他,反而杀了他,其高明实在是没有人能比得上。
天位者,天所位也;人君者,人所归也。为主器之长子①,膺祖宗之德泽,非窃非夺,天人所不能违;而翕訾以相保②,呴沫以相怜③,私忧过计,贪天功为己力,此其人亦何足任而戴之不忘乎?唐玄宗知张说之奸④,怀其潜邸之恩而不能远⑤,以召均、垍之逆⑥;况杨复恭之以家奴而门生天子乎⑦?呜呼!自非攘功擅权之小人,孰敢以大宝之攸归自任为己绩者⑧?赵汝愚不欲行内禅之赏⑨,可法也,而犹存其迹也;丙吉护宣帝于狱而终不自白,故能相天子以成中兴之业。然则汉文却周勃之私言⑩,世庙罢新都之政柄(11),不得谓之刻核而寡恩。成帝之碌碌,何足以语此哉!元帝不能顾命史丹,而使凤得以私劳惑庸主,亦其昵爱山阳而愤然不恤之咎与!故曰:隐伏之咎,肇于不测也。
【注释】
①主器:指主管宗庙祭器的人。古时国君的长子主宗庙祭器。
②翕訾(xī zǐ):亦作“翕”,指小人相互勾结、朋比为奸。语出《尔雅·释训》:“翕翕、,莫供职也。”
③呴(xǔ)沫:抚慰,救助。
④张说(667—731):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唐朝政治家、文学家。早年曾任太子李隆基的侍读,其后一直作为玄宗心腹,曾参与“先天政变”,助玄宗掌握实权。玄宗亲政后对其信任有加,屡次拜相。张说脾气暴躁,与同僚关系不睦,而且生性贪财,因此遭到弹劾,后被迫致仕。不久被起复,先为右丞相,又任左丞相。病逝后谥号文贞。传见新、旧《唐书·张说列传》。
⑤潜邸:指太子尚未即位之时。
⑥均、垍(jì)之逆:指张说的长子张均、次子张垍在安史之乱时投降安禄山叛军。
⑦杨复恭(?—894):字子恪。唐代宦官。唐僖宗时,因参与镇压庞勋起义有功,为枢密使。后随僖宗避黄巢之乱,逃居兴元,代田令孜为左神策中尉。僖宗回长安后加封他为观军容使,封魏国公。后定策立昭宗,专典禁兵,操纵朝政。昭宗大顺二年(891)被迫致仕,后为李茂贞擒杀。传见《旧唐书·宦官列传》《新唐书·宦者列传》。
⑧大宝:皇帝之位。
⑨赵汝愚(1140—1196):字子直。南宋宗室名臣、学者,宋太宗赵光义八世孙。宋孝宗崩逝后,赵汝愚策划实施“绍熙内禅”,奉嘉王赵扩(宋宁宗)即位。宁宗欲封赏其功,赵汝愚再三推辞,后改任右丞相,与留正共同辅政。庆元元年(1195)遭韩侂胄构陷,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次年于衡州暴卒。传见《宋史·赵汝愚列传》。
⑩汉文却周勃之私言:据《史记》记载,周勃等大臣平定诸吕叛乱后,迎接汉文帝刘恒到长安即位。刘恒行进到达渭桥,太尉周勃进言,要求赐片刻时间秘密禀陈,汉文帝故臣宋昌说:“若太尉所陈的是公事,就请当着众臣的面奏;若所陈的是私事,则王者无私。”周勃于是跪奉天子玉玺。刘恒辞谢说:“请到京都馆舍再议。”其后,文帝于未央宫继承皇位。
(11)世庙:指明世宗朱厚熜。新都:指杨廷和(1459—1529)。字介夫,号石斋,四川新都(今四川成都新都区)人。明代改革家。历仕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正德年间出任首辅。武宗崩后,杨廷和定计由武宗从弟朱厚熜(明世宗)继位。在朱厚熜未至京师时,总揽朝政共三十七日,革除武宗朝弊政,受朝廷内外称赞。嘉靖三年(1524),因“大礼议”事件与世宗意不合,罢归故里,后卒于新都。明穆宗时追赠太保,谥号文忠。传见《明史·杨廷和列传》。
【译文】
所谓天子之位,乃是上天所立之位;所谓人君,乃是人所归附的对象。身为继承宗庙社稷的长子,承受祖宗的恩泽,其天子之位不是依靠窃取或抢夺得来的,上天与民众都不能违背他。这种情况下其身边却有人相互勾结串联,以求保住太子的地位,同其相濡以沫,相互怜惜,这些人私下过分担忧太子的地位不稳、为其做出过度谋划,贪图上天的功劳为己有,他们又哪里值得重用而且被太子感恩戴德、不能忘怀呢?唐玄宗知道张说的奸邪,只是因为顾念其作为东宫旧臣的恩情而不疏远他,结果招来了张说之子张均、张垍在安史之乱时投降叛军的灾祸;何况杨复恭身为家奴却以天子为门生呢?唉!如果不是窃功擅权的小人,谁敢把皇位的归属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呢?赵汝愚不想接受策划内禅的赏赐,可以效法,因为这仍然保留有古人的痕迹。丙吉在狱中保护过汉宣帝的生命而始终不表白自己的功劳,因而能够帮助天子完成中兴大业。既然如此,则汉文帝拒绝周勃私下说话的请求,明世宗罢免杨廷和的官位,都不能说是苛刻而寡恩。汉成帝碌碌无为,哪里有资格谈这些呢!汉元帝不能留下遗命让史丹辅佐太子,使得王凤能够以私人功劳迷惑昏庸的君主,这也是汉元帝宠爱山阳王而对成帝愤然不加体恤的罪过!所以说:隐伏的罪过,开始于不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