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缝纫机的吟唱

脚踏缝纫机的吟唱

走在绿草如茵的路上,随处可见的水洼映出悬浮于低空的云。广阔的田野上,终于结穗的稻子热热闹闹地开着黄色的小花。

从南方吹来的风拂过绿色的大草原,形成了大片的波浪,掠过山脚下的村庄和微微隆起的墓地,摇曳着松树林的树梢,向着种植了大银杏树的稻荷神社后山飞去。闷热的风从脖子和后背吹过,所到之处都汗津津的。

从刚才起就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喊着“喂——喂——”,感觉有人在靠近我,可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那声音很是熟悉,像极了我的邻居留爷爷。可是这么热的天,年近八十的留爷爷应该正在家里通风的过道睡午觉吧。直到那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一下子从浅眠中睁开了眼。

床紧邻墙壁,一旁的窗框上有两只鸟儿正在散步,大概是从不远处的公园飞过来的。墙壁上时钟的指针指向了下午两点。

汗水浸湿了床单,床单起了褶皱,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不住地摇摆,刚洗过的衬衫和裤子随风懒洋洋地飘动着。在雨季最盛时犹如蒸笼的加尔各答,空气中的湿气已经饱和,洗过的衣物很难干燥。

我已经有十年没有想起过家乡的留爷爷了。留爷爷的大儿子从小因病失去了一条腿,家里的农活只能由留爷爷和儿媳一起想办法解决。昭和三十年代中期,月山山麓的村子引进了小马力的手扶拖拉机,由此开启了机械化时代。然而在留爷爷家里,春天依旧用牛耕地,秋天仍然用牛拖两轮拖车,上面堆满了稻草堆。留爷爷善于言辞,非常聪明,在农活上却总是慢一拍。

说起来,去年盂兰盆节回家扫墓的时候,我发现我家的墓地旁边有一块讲究的黑御影石石碑。上面刻着梵文,周围有一圈石柱。那是留爷爷家的墓地,墓碑上刻着留爷爷的孙子的名字。他的孙子在爷爷和父母的含辛茹苦中长大,小我三岁。

如今村子里的墓地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和城市的陵园一样。以前的墓地在草丛深处随处可见,以河边的石头为墓碑,上面甚至没有刻字。过去我和留爷爷的孙子一起在这里玩耍,经常蹲在这些小小的墓石旁。

如今的墓地里看不到蜥蜴和螳螂,也没有飞来飞去的甲虫和无霸勾蜓。松树的树梢上也不见了悠闲眺望田野的老雕的身影。还有那郁郁葱葱扑鼻而来的夏日草地泥土的芳香,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让我想起留爷爷的鸽子,这时已拍打着双翅飞往长有榕树的公园了。十年前我经常投宿于一家便宜的小旅馆,距离中央街道有点远。那里以前是背包客们集中的地方,后来渐渐地变成了大麻商人的聚集地,很是吵嚷。再后来我离开了那里,转而投宿一家稍许不便的只提供住宿的旅馆,那里大多住着农家的人。

第一次住四〇五号房是在四年前。两年前,我在同样的房间住了六个晚上。房间在最里面的位置,没有噪声干扰,非常合我的心意。而且从窗户眺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房子里面一对中年夫妇的生活。二人一天到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做些针线活营生,没有孩子。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是聋哑人。偶然的一个深夜,不堪湿热的我从睡梦中醒来,向窗外望去,只见对面昏暗的房间开着窗户,丈夫穿着背心坐在水箱前的椅子上,脸贴在水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面的鱼。在这寂静的深夜,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照亮水槽的白色光线透过薄雾般的黑暗,映出了男人的脸。

两年前我再次前往时,有一个住在那里的佣工小姑娘坐在夫妇二人中间踩着缝纫机的脚踏板,还经常哼着歌,一定是乡下亲戚家的孩子吧。我的脑海中兀自展开了一段加尔各答的小镇故事。

这次我又怀揣着期待来到这里,遗憾的是他们一家已经搬走。对面的房间里充斥着年轻小伙子们彻夜玩游戏的声音。

傍晚时分,我路过胡格利河的露天集市时,撞见了一具用青竹搬运的尸体。四个身穿便服的男子嘴里念着“拉姆拉姆萨塔”的经文,穿过蔬菜摊林立的街道。白布下面露出有着深深皱纹的脚底,它们随着四个男人的动作而来回晃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光脚穿草鞋干农活的留爷爷的小腿,就像漂流在河面上的木材那样充满光泽。

印度教徒没有墓地,等我终于到达河岸的祭坛时,闻到了比往常更为浓郁的水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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