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前世
梨园公社是凤阳县最穷的公社,小岗村又是穷社中突出的穷村。后来担任过凤阳县委书记、滁州市人大副主任的吴庭美,当年在凤阳县委政策研究室任职,1979年12月20日他受命于陈庭元,入住小岗村做调研,写了《一剂不可少的补药——凤阳县梨园公社小岗生产队“包干到户”的调查》,曾这样描述:
小岗生产队,原是一个自然村,合作化前,全村共有34户,175人,30犋牲畜,耕种1100亩土地。新中国成立后,这个村同千千万万个中国农村一样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有了土地,有了安定的社会环境,摆脱了沉重的封建压迫和剥削,生产积极性高涨,生产发展很快。全村正常年景粮食总产都在十八九万斤左右。好的年成可达20多万斤。下中农成分的严家齐,当时全家6口人,3个劳力,1犋牛,种40多亩地,最多的一年收过30石稻(合6000斤),6石小麦(合1500斤),3石高粱(合600多斤),30石山芋(折粮600斤),2石多豆类(约合500多斤),共9200多斤,平均每人1500多斤。那时全村根本没有人外流。人们把外流讨饭看做是极不光彩的事。
1955年办初级社时,这个村没办起来。1956年直接入了高级社,动员大家入社的干部说,你们是一步跨进了“天堂”。入社的第一年景况还算不错。全队收了165000斤粮食。平均每人600斤口粮,留下种子,其余40000多斤都卖给了国家。这40000多斤粮食是小岗生产队合作化以来第一次,也是以后23年间最后一次向国家做的贡献。
1957年反右派反到了小岗,在“辩论社会主义优越性”时谁要是说个“不”字,不管你是贫农还是佃农都要被大批一通,甚至被戴上“反社会主义分子”帽子。从此,政治上鸦雀无声,上面叫怎么干,就怎么干。那年冬天小岗队就开始吃供应粮了。
1958年在农村出现的各种不正常的现象,在小岗也都发生过。生产上的瞎指挥相当厉害,搞什么“十里芋峰岭,五里菜花香,千亩水稻方”。结果是:“十里芋峰岭变成大草荒,五里油菜地未打半‘土缸’,千亩水稻方没收多少粮。”20多年前被抛荒的芋峰岭上的山芋垅至今还留在那里。“五风”越刮越大,使生产力受到严重破坏。到1960年,小岗队只剩下10户39人,一犋半牛,耕种100多亩土地。据统计,在这3年中纯属饿死的(也叫做非正常死亡)60人,死绝6户。有76人背井离乡,寻找活路。当时全村是满目残垣断壁,处处蒿草丛生。很多人至今回忆起来还不寒而颤,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党取得政权十几年后会出现那种惨状。
“十年内乱”期间小岗生产队的生产非常落后,群众生活十分穷困。尽管如此,还是照批“资本主义”。社员严金昌,全家7口人,1975年在家前屋后种了二三分地生姜,一二分地辣椒、大葱。自家的一二十棵柿子树看管得好,未让小孩乱摘。秋后烘一烘到集上卖了,并喂了2头肥猪。年收入八九百元。得到的这些钱,主要是到小市场买点粮食养家糊口,免得寒冬腊月,拖儿带女,到江浙一带农村去“查户口”(此地把外出讨饭叫“查户口”,也叫数门头)。这种靠自己辛勤劳动的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暴发户”,充其量“暴发”到不逃荒要饭的水平。但是,他在小岗这个“户户外流,年年外流”的生产队的确是“冒了尖”。所以在当时那种“富则修,穷光荣”“一切共同”理论的指导下,严金昌被大队、公社批判了三四场,《皖东通讯》还对此事做了报道。严金昌也险些被戴上“暴发户分子”的帽子。他气愤地说:“都喝西北风,就平均了。”对这句话,当时有些人认为严金昌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气焰嚣张”。但它说明“平均主义”在这样穷的地方是十分盛行的。在极“左”路线干扰破坏下,小岗确实达到了“平均”:这就是全队20户,不管大户小户,户户外流过;能跑能蹦的人,一律讨过饭。
小岗生产队没有一户地主、富农。大家又都共同外流讨饭,在阶级关系上应该说没有多大对立。但是多年来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政治运动不断,年年抓“纲”抓“线”,“大批促大干”,搞阶级斗争扩大化。这样乱批乱斗,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紧张。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到1976年11个年头,县、区、社、大队有38人次到这里搞过工作队、宣传队,每年最少的1个人,最多的18人。每期工作队、宣传队都首先大抓一通“阶级斗争”,总是支持一部分人,整另一部分人。总之,不能离“纲”、偏“线”,不能停止斗争,搞得生产队干部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全队17个男劳力,有15人先后当过队长、副队长。20户人家户户都当过干部,“算盘响,换队长”已成了这里的规律。台上的压台下的,台下的捣台上的。斗来斗去,人心斗散了,土地斗荒了,社员斗穷了,集体斗空了。
小岗生产队尽管遭到错误路线如此摧残,但是群众对我们党和政府还是充满感激之情。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凭良心,这些年也亏着政府。”事实也确实如此。从1962年到1978年17年中,全队每年分配的口粮每人只有一二百斤,生产、生活主要靠政府救济支持。从高级社以来,国家给这个队贷款15632.28元,无偿投资2425元;从1966年到1978年13年156个月份中,吃国家供应粮的有87个月,共吃供应粮达228000斤,占这13年总产的65%,占集体分配口粮总数的79%;给生救款、社救款15000多元,占社员分配总额的54%;供应各类种子65000多斤。现有的10头牛,没有一头不是国家给钱买的。过去用的犁耙等主要农具没有一件不是国家花的钱。“农民种田,国家给钱,缺吃少穿,政府支援”,这几句话用在这里是最贴切不过了。群众对政府的救济和支持,始终感恩戴德,念念不忘。但是,他们回顾这一段历史时,又总是感慨不已。不少老社员说:“我们都是庄稼人,种了一辈子地,看到长庄稼的地大片荒着,心里像油煎一样。我们种田人不交一粒公粮,却常年吃着国家供应的粮食,感到有愧。我们也知道怎么干能多收粮食,但是‘政策’不许啊!”这是多么复杂的感情!既有感激又有苦衷。过去的20多年,小岗生产队群众就是在这种矛盾心情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