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手,是浸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里的一双中年男性人手标本。当时我只是个小屁孩,怯生生地溜进父亲医专解剖标本室,却不知为什么唯独被那双手迷住了,长久地站在那个玻璃瓶前盯着它们看,仅仅是因为它们的美轮美奂吗?也许,至少当时如此。手指与手掌都很修长,挺括,舒展和优雅,像是为做灵巧精细的事而生的,却保养得很好,没有磨损的痕迹,那些筋脉在皮肤下隐现出它们撒手人间时的释然感,在最后的刹那间,它们凝固成了雕塑,其精致处却远超任何希腊雕像。这双手的主人是谁,他生前是做什么的,他的死因是什么,为什么唯独留下这双手……这些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在后来的岁月里,有时会突然浮上我的心头,令我生出一丝莫名伤感。毕竟,那一双美好的手,也曾捧起所爱的脸颊,滑过她隐秘的身体曲线,抚摸年幼儿女的头顶,指点夜空的星辰,握手举杯,写下书信,解缆荡舟,夹起袅袅香烟,扔出滴溜乱转的骰子。这双手也许是因为太完美,而没有能够追随那个已化为尘土的生命而去,而留在了时光停止的玻璃瓶里,让一个小男孩盯着它们发愣。

那个十分和善,却总是保持沉默的解剖标本室老技术员姓李,在没有学生上课的时间,并不拒绝我们一两个小孩子的偶尔来访,只要我们轻手轻脚,保证不乱动他的标本。事实上,即使最调皮的小男孩,在这里也会产生敬畏之心的。任何死亡的迹象,无论在大自然环境,还是在人类社会环境里都不会存在太久,因为前者中,死亡个体会成为再循环资源,被其他生物迅速分解利用;而在人类社会中,死者会被物伤其类的同胞尽快掩埋,这就是你在生活中少有直观的死亡体验的原因。而在医学院,众多死亡人类与它们的不同器官,却赫然环立在你周围,让初见者无不触目惊心。学西医者的探求真理之途,与中国古代的夫子之道正好相反:未知死,焉知生,达·芬奇在肢解了一堆意大利死人同胞后,才画出了他的蒙娜丽莎。东西方对世界的认知与探索似乎从开始就选择了两条相悖而行的道路:天人合一的至大境界,与盲人摸象式的见微知著。

我想,那些与尸体标本打交道的人,能做到无动于衷的一个重要原因,应该是他们与那些死人在生前没有任何关系。想一想,如果你走过的那个左边玻璃瓶中的人头,是曾经慈爱你的祖父,他那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清晰可辨的花白胡子茬,还在你头脑里留下过你儿时的脸被亲吻时刺痛的记忆,你会无动于衷吗?当然,这个听起来有些残忍的情景,实际发生的概率非常小,小到什么程度呢?我后来也当了快一辈子的医生,也是在医学院校里,加上我从学医的父母辈那里听来的故事,这情形只听说发生过一次:一位学医的女生,在解剖室里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的死者标本,竟然就是疼爱过她的亲姑母,这可怜的女孩当场就晕了过去。

在我开始记事的儿时回忆里,医专解剖楼常常有死尸送去,我们小孩子中胆子大一点的,就从门窗外偷看,有时是从法场拉回来的死刑犯,一群师生围着解剖台分割那具新鲜尸体,还看得到手术台上那颗头颅和肩膀,死者往往是中青年人。那时空气中就开始弥漫出浓烈的血腥气,我们这些小男孩看得心怦怦乱跳,那种莫名的兴奋感,应该是被那血腥刺激唤起的原始兽性吧。十多年后到了我当医学生时,上解剖课的老师告诉我们,现在的尸源太紧缺了,大不如前。

一个夏夜,外出不久的父亲突然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母亲正好不在家,应该是去产科病房夜间查房了。父亲叫上隔壁的一位伯伯,打着手电筒又朝夜色中的教学楼群方向奔去,过了好一会才又回来,还听到他们哈哈的笑声。第二天,听到父亲跟母亲讲昨晚的事。原来,那晚我父亲负责给当天拖到的一具死刑犯尸体加输液防腐剂,当他一个人正爬上教室堆得高高的桌椅堆,准备往输液瓶里加药水时,突然,他脚下的桌椅哗的一声垮了下来,将他摔到那个死尸身上,他感觉到那白布下的尸体似乎还动了一下。这可把他吓坏了,立马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回到宿舍楼,找了一位年长些的同事一起回去,才算干完了那份差事。父亲坦承自己的胆子不算太大,他有一位女同事教师,大胆到成为医专的一个传奇。六十年代的夏天,家用电风扇都是少见的奢侈品,空调就更没听说过了,闷热的夏夜里,整个医专最凉快的地方,往往是停尸间,刚运到的新鲜死尸,周围会摆上大冰块,以防尸体迅速腐坏。这只有死人才享受得到的高级待遇,却偏偏有活人敢来分享,这胆大包天的人就是那位医专女教师。想象一下,那位搬个躺椅去伴尸而眠的女人,睡得有多么惬意,不光是凉快,还有没有丝毫打扰。那死人的亡魂,在她周围彻夜巡逻,替她吓走这世上所有的心怀不轨者。人皆言这位女杰胆大,我却更钦佩她的老公,敢和她同床共眠,那胆量,赞。

而医专另一位曾经以胆大闻名的男老师,与死尸打交道的故事,就有点儿悲催的味道了。

因为他大胆,学校就让他负责去刑场拖回无主死刑犯的尸体,一次给五十元,这几乎相当于那时大学毕业者一个月的工资,也算是重赏之下出勇夫吧!这样干了不少回,直到最后一次,出事了。

那次运尸后回来,这位老师就一头奔进家里,不出门了。起初单位没注意,大家以为他身体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两天,第三天见他还是不出门,头儿就找上门看望他了,哪知一见之下,大吃一惊:这老兄呆坐墙角,一动不动,目光散乱,口内还兀自喃喃:五十块钱不干,一百块钱也不干。如此反复,如诵魔咒。领导问起缘由,他也不搭理。被弄得一头雾水的领导,只好去找与这位老师一同去运尸的司机了解情况,再回头反复劝诱开导他慢慢开始说话,半天才搞清楚了个大概。

原来,那天市法院打电话来通知医专去拖尸时,已近黄昏,等到这位老师与司机开车赶到那个荒山野坡的处决地点时,暮色已经渐渐开始笼罩荒野。两处行刑地点分别在两处草坡地,老师和司机从公路上的车旁分手,各自出发前往死尸处。老师走下长长的草坡,在离树林边缘较平坦的草地处发现了死囚。反身捆绑着的死者侧趴着,头浸在一摊血污中。教师在死人身旁放一张塑料布,将尸体翻转到布上面,看到那张面孔时吃了一惊:右脸被从脑后穿入的子弹冲击开了,松垮地耷拉着像半个面具,那只巨大的右眼球在空眼眶里,死死瞪着给他收尸的人。教师打了个寒战,侧着目光,将死人的半拉脸盖回去,用塑料布和绳子捆裹好尸体,放进一只大麻布袋里,背上后,独自一人开始慢慢爬那草坡。夜色开始弥漫,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微弱的几声虫鸣,和一双脚蹚过草地的唰唰声。一阵冷风无声袭来,教师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暗暗骂了一声,开始哼唱起歌来。唱着唱着,觉得不对:怎么还有一个声音?他停步侧耳,四下却死寂一片,连虫虫们都突然不叫了。他呸的吐了口唾沫,暗骂自己在疑神疑鬼,于是又唱着给自己壮胆的歌,爬起坡来。这次他边唱边竖起耳朵捕捉所有的声音,渐渐地,从自己的歌声中,他又听到那一丝声音了,若即若离,细若游丝,却不似这世上任何生命发出的声音,除了让你联想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就再也不可能想到别的了,并且,那幽幽的声音就来自他身后!教师的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他猛地扔掉肩上的尸体袋,连滚带爬地跑上草坡上方的公路,一头钻进驾驶室关上了门。等那位司机将他自己背来的尸体放进车厢,回到驾驶室问教师怎么不见他的那具尸体时,这位仁兄正坐在那里筛糠似的发着抖,口中念念有词:五十块钱不干,一百块钱也不干。司机觉得奇怪,再问下去,教师急了,举拳要打司机,逼他快开车走。这下司机也开始害怕了,想想这车里躺一个死人,身边突然变出一个疯子,还有个死人不知道还躲在黑暗中的哪里,就吓得赶快开车回去了。

至于故事的结局,不讲你也可以大概猜得出来,医专领导赶紧向法院报告,法院当即派出法医和军人赶到刑场,找到了那位还有一丝游气的死囚,又补了一枪,总算是送那可怜的人上了路。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