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我要讲的故事,可能让人更加惊悸,但绝非空穴来风。那个极其怪诞的事件,是我儿时在大人们私下聊天时听来的,但我绝不认为,那些讲出这事情的医院长辈们是在信口雌黄,而且当时他们中一个人在讲的时候,还有人在一旁提醒和补充细节,显见当时知情人并非孤证。如果我不写出来,这个童年听到的故事,就会被永远湮没在岁月前尘中了。当我写出来与现在的人们分享时,我感觉自己的个人所闻,会与其他许多人的回忆文字一起,涓滴成江河,那是一个族群的记忆。

抱歉说远了,以下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医院的太平间。

综合医院不可缺少的这个部门,一般都安置在医院相对偏僻的角落。它是一个人辞世后的第一个中转站。死者,无论身份贵贱,无论是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懑还是和解,或者留恋,都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僵尸,在这个叫太平间的地方停驻数日,再被移往火葬场,然后从这世上永远消失。

故事发生的时候,世界正如同沸锅一样热闹喧嚣着,而医院的太平间,应该算是那个世界里最安静的一角了。直到有一天,靠近太平间院墙外的居民来医院抱怨,说怎么连太平间也不太平了啊,一连几天的深夜都听到闹腾的声音,像是在审讯犯人。医院保卫科长一听,觉得事有蹊跷,径直来到医院最偏僻的那栋带院落小楼,也就是太平间,在值班房里找到了那位管理员。本来,太平间是有两个人轮值白夜班的,但年纪大的那位管理员请假回乡下看他生病的老婆去了,这位本来就没有家室的中年管理员,就独自承担了白班和夜班。保卫科长问这位小个子男人最近太平间是否正常,他一脸诧异,连声说没有没有,这楼连一只猫都不让进的。保卫科长让管理员陪着将太平间连楼带小院都巡视了一遍。正值隆冬月份,医院为了节省开冷柜的电费,索性就把尸体摆放在楼内宽敞处的推床上。那些白布包扎出人形的死尸,一具具悄无声息地整齐躺着,看着很有些瘆人。保卫科长没有发现什么明显异象,就又朝管理员吩咐了几句,诸如“眼下社会比较乱,要提高警惕,小心防止坏人捣乱”等等,然后就离开了。

午夜,幽微的月光,衬映出黑洞洞的太平间小楼。楼门前,悄然出现了几个身影,其中一个身影移动到透出微弱光线的值班室窗下,探头向内窥视,屋里似乎没有人,那身影又悄悄移回门口,在门锁孔处鼓捣了一下,就打开了门。在几个人刚要进去时,其中一个回头向楼外四周搜寻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那个人的面容依稀可辨,正是医院保卫科长。这位当过侦察兵的精明汉子,在白天查看太平间时没发现异常,直觉却隐隐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可能不对,但他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于是,他不事声张地到医院总务科,找出了太平间楼门的备用钥匙,夜深后,叫上了两个当值的保安,一起来到太平间。

一进楼内,保卫科长就大吃一惊:借着楼道幽微的灯光,他发现,楼厅内所有的停尸床都是空的,白天他见到的那些死人,一个也没有了。看到科长一脸惊惧之色,两位保安小伙也吓得屏住了呼吸。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楼后院传来一声低低的狞笑,三个人的脸登时唰地变得煞白,面面相觑。科长最先回过神来,做个手势让另两位噤声,然后,他们攥紧手中没有打开的铁壳电筒,踮脚悄悄移向通往后院的过道。过道里没有灯光,却因为从其他地方漫射过来的微光,可以勉强看得见地面。后院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回像是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还夹杂了噼啪的响声,好像是抽打肉体的声音。渐渐走近后院门口,三个人的心跳得咚咚的,科长紧贴门边墙壁,悄悄侧露出一只眼向院子看去。这一眼,把这位从来以大胆著称的退伍老兵吓得差点没失声惊叫出来,因为,他看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一幅可怕景象。

幽暗的月光下,靠着高高院墙站立着一排黑黑的身影,它们都一动不动,唯一活动着的一个黑影,正用电筒光逐个照亮那排黑影的面孔。那张正在被照到的惨白面孔,是个双眼微张,却向上翻出眼白的女人,黑发散乱地粘在额部和脸颊,半张着嘴,舌头半吐,显出一副惊呆了的神情。她面前的那个黑影低声骂骂咧咧的,突然挥手一巴掌,打在她那张可怕的脸上,她立刻直挺挺地倒地不动了。不,应该说是它,因为那是一具女尸。黑影人俯身抓起女尸重新靠在院墙上,接着用手电照亮了下一张面孔。那是一张男人狞恶的脸,双眼紧闭,左脸从耳垂前向上到额角有一长条被缝合的创口,扯起左口角呲开着,露出白森森的牙来,像是马上要开口咆哮。黑影人用亮着的手电筒向上抵住那具男尸的下巴,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对它扇起耳光来,还低声恶狠狠地咒骂着。三个躲在门内黑暗中观看的男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突然,那男尸被抽打的脸好像抽搐了一下,在电筒的底光下,那张面孔显得极其狰狞,好似活了过来一样。保卫科长旁边一位小伙终于发出一声崩溃后的惨叫,之后,死尸脸上的电筒光应声而灭。随后的一刻,是一片死寂。突然,一束电筒光照亮了院中那个黑影人,一声又高又尖的吼骂划破了夜空。那是保卫科长在紧要关头,打开手电,用最后的勇气怒吼了出来,再不吼,恐怕他的两个部下就要吓晕过去了。连科长自己都不相信那是他喊出的声音,因为已经完全变了调。

那个被电筒光突然照到的人,猛地用手掩住脸,面对来人,慢慢跪了下来,掩住脸的手,在科长的喝令下松开,垂落了。他,就是太平间管理员,那个长相猥琐的小个子男人。

在后来的审讯中,那位尸体管理员吞吞吐吐地,慢慢说出了他为什么干下如此可怕的虐尸行为的原因。作为人群外被长期边缘化的孤独者,他多想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啊!深夜,难以入眠的他在太平间的楼厅里绕着那些停尸床走来走去,突然,停下脚步,一双小眼盯着那一具具白布包裹的死尸,渐渐发出奇异的亮光。他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可以用来满足自己那按捺不住的变态欲望。这,就是在午夜太平间上演的、一个人和一群死尸的“批斗会”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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