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浓荫处处的大院,是我们的快乐天堂。因为暑假里的医专教学楼群人去楼空,我们可以在那些无人的老房子里找到很多新的乐趣。比如,白天趁着没人,你总可以找到某扇没有关紧的窗子,与同伴偷偷溜进那些空楼里,体验探险的惊悚感。

一次,两个小伙伴喊我出去玩,说是发现了一个新奇的所在。我兴冲冲地跟着他们跑到一栋大教室,从浓荫掩映的侧窗悄悄翻了进去,偌大个讲堂空空荡荡的。原来放暑假前,学校安排将所有桌椅高高堆放在教室的一隅,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俩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溜到墙根后,拉开两张横塞的靠背椅,两个小身体哧溜一下,就从一张桌子下面钻进了堆积如山的桌椅堆里去了。我一愣之后,赶紧也跟上,趴在地板上钻了进去。家具堆中竟然有一条曲曲弯弯的狭窄通道,我完全进入了一个与外部世界隔绝的迷宫,但还是有幽微的光线曲折地照了进来。我先是很兴奋,一边向前爬,一边向伙伴叫喊着,爬着爬着,开始觉着不对劲:怎么没有人答应我,他们哪去了?我环顾四周,只有逼仄的桌面、桌底形成的隧洞四壁,和一些更小的孔隙通向未知的幽暗之处。我开始着急得哇哇大叫他们的名字,一边掉头往回爬,却蓦然发现没有出路了。正在我又惊又怕之际,屁股上猛地被戳了一下,吓了我一大跳,回头一看啥也没发现,脖子上却又挨了一下,头顶上于是响起了哈哈大笑声。原来,这两个坏种,发现这处地方后,就布置了暗道机关,用以捉弄新来者。这一番有惊无险之后,我算是入了伙,也一起兴致勃勃地参加对后来新伙伴的捉弄了。

有时我一个人也爱钻进那桌椅堆的迷宫里,找个靠窗而且稍宽敞的地方待一会,感觉很放松和惬意。世上所有的幼兽大概都喜欢小小的洞穴,人类也不例外。我窥望窗外,不远处是两栋北欧风格的三层楼红砖房,像精致的玩具,窗户上方有雕花的拱形砖饰,红瓦的斜屋顶在夕阳下发散出温和的光芒。我那时以为,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将来也会照这样子过下去。我不知道的是,我出生和长大的所在,此刻正驶向一片巨浪滔天的海域,即将迎来一场耗时十年的浩劫。医院的那些北欧风格红砖房亦无法幸免,终于消失。此后,我再也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看到过那样典雅精美的红砖房。当然,如果你举例出一众山寨版的话,就只当我没说过好了。

在小男孩的眼里,女孩子是另一类生物,她们从不像我们会玩得跟泥猴一样脏,而是有着近于病态的洁癖,喜欢抱着个洋娃娃半死不活地一拍老半天,无聊死了;她们泪腺发达,而且永远不犯错,至少父母老师们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不要惹她们,否则当她们冷不防突然大放悲声之时,就是你屁股遭殃之日。我最早得到的一次教训,是在幼儿园的地板上滚来滚去玩儿时,遇到一位清纯可爱的小女孩,她刚好也滚到我身边,两颗头挨在一起,只见她嘟起小嘴,在我耳边悄悄说出了一个字:逼,然后开始了邪恶的微笑。那个字在我耳中简直如同一声霹雳,我连忙爬起来,向坐在高凳子上的中年女老师举报:老师,她说骂人的话。那位老师看看皮猴一样的我,又看看小女孩,然后带着嫌恶的表情朝我挥挥手,意思是让我在地板上继续滚蛋去。我的小心灵立马受伤,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容易就含冤受屈,再回头看看小女孩,我的妈呀,她那张天使般纯洁可爱的小脸蛋,加上那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让你觉得要是不相信她的无辜,你就是下到地狱,鬼王也会嫌弃不收你的。我这算是自找倒霉了。

那个夏天,似乎隐藏了很多秘密,大人们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却兴奋异常,他们经常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什么。我们小孩子却不关心这些,继续在大院里游逛,找乐子,让昆虫世界遭殃:打落白粉蝶拿去喂蚂蚁群,再拿几颗珍藏了快半年的小爆竹,送那些蚂蚁们做了饱死鬼上西天。从后面轻轻捏住草尖上的豆花娘翅膀,拴上丝线可以跑半天。粘下树梢上的知了,滚水烫了,剥开壳,雪白的肉,味道好像还不错。直到诸恶行遍,让我们简直毫无成就感了,于是坐在草地上耷拉着脑袋发呆。一天,我和一位死党在百无聊赖中,又钻进暑假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在里面每一间进得去的课堂闲逛搜索,希望发现点有趣的东西,比如说哪个医学生忘在桌屉里的、画了人体解剖草图的纸片啦什么的。我们这样一直逛到顶楼一间教室,然后,我在经过窗子旁边时,无意中踮起脚尖向外一瞥,却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对面教学楼二楼的一间教室里,出现了几个无声晃动着的小身影,是我们院子里的几个小女孩,比我们大一些。她们也偷偷溜进暑假的空教室来了,可是,她们来干什么呢?我悄悄示意同伴走近,一起躲在窗子后面窥看起来。平时小姑娘们见了我们都爱理不理的,没把我们这些小男孩看在眼里,哼,看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丫头有什么秘密勾当。

阳光打进对面窗口,照得教室一片明亮,只见女孩们踮手踮脚的,从堆放在教室一隅的桌椅堆里搬出一张桌子,放在教室中央,再变戏法地拿出一样样的东西,抹布、塑料盆、布单啊啥的。她们将桌子抹干净后铺上被单,然后,一个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景象出现了:刚才离开教室中央视野的一个小姑娘,突然又回到她们中间,肚子却变得大大的。我和小伙伴惊愕得相互瞪视了一眼,又紧张地看了下去。不知何时,那位稍大些的女孩头上多出了一顶医生的白帽子,她示意大肚子女孩躺到桌子上去,然后坐在一旁,拿个听诊器在她的胸前和肚子上移来移去像是在听,同时又像是在和她说着什么。接着,医生女孩做了个手势,她旁边两位像是扮助手的小姑娘竟然开始动手脱起大肚子女孩的衣服来。外衣裤褪掉后,露出一个大枕头,原来这就是她刚才的大肚子。这出戏还在继续,气氛却似乎变紧张了,从演员到偷看的观众都是如此,我想。我的心跳得咚咚响,看看同伴,他也正好张嘴傻眼地转脸瞪着我。那位扮孕妇的女孩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任女伴们将她脱光后,将两腿曲起分开,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在同伴光溜溜的腿缝那里指指点点的,古怪中透着严肃。一个小姑娘用脸盆里的毛巾给躺着的女孩擦洗下面的身体,然后,在她两腿间放了一个布包裹,肚子上又放上那个枕头,再在她全身铺上一条布单,两个助手女孩分别握住躺着的女孩的手,医生女孩开始俯身在她鼓鼓的身上揉搓起来,间或还将手伸进布单掏摸几下。医生女孩似乎对她说了什么,躺着的女孩就开始使劲扭动了起来,嘴还张合着,像是在呻吟。突然,医生女孩一把掀开布单,从她胯间取出包裹,迅速打开,原来是个洋娃娃。医生女孩将洋娃娃递给扮产妇的女孩,后者将玩具娃娃抱在怀里,脸贴着脸轻轻拍着,那女孩的脸红红的,汗津津的头发粘在额头上。

女孩们的游戏结束得很快,她们利索地收拾好一切以后就消失了,留下对面楼里两个偷看的傻小子红脸胀脖,面面相觑。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都以为那天看到的一幕是邪恶的,或者至少是不洁的,因为那是一个以崇高理想的名义扼杀人性的年代。事实上,后来从大人们私下谈话中泄露的消息,我知道那些玩接生游戏的女孩们被家长发现后,都在家中被狠狠责骂了,因为女孩子的名声不是小事,人们并未张扬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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