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网络类型小说的身体叙事

广东省作家协会 王金芝

网络文学自诞生之日起，从来就伴随着争议和非议。随着时间的推移，网络文学经过20余年的野蛮生长，已经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随着中文在线、阅文集团和掌阅科技三家公司的上市，标志着网络文学的商业模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忽视网络文学的存在和发展。

网络文学经过20余年的发展，蔚为大观，且类型化特征愈来愈明显，网络类型小说占据了网络文学的主流。它似乎又回到了小说的原初状态——讲故事。怎么讲故事即叙事，理应成为网络文学的研究重点。本文试将论述网络类型小说的身体叙事特征。

一、性别文本

要论述身体叙事，首先要辨析“身体”一词。自从西方哲学上的“身体”被尼采发现，“我完全是身体，此外什么也不是；灵魂只是身体上某一部分的名称”，此后的身体在哲学、美学、社会、文化、文学、艺术等学科领域均被大量深入研究和提及，并且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以至于伊格尔顿说 ：“当代批评中的身体比滑铁卢战场上的尸体还要多。”然而，中西方的身体观念并不尽相同。在西方哲学史上，不管是柏拉图、笛卡尔的重灵魂轻身体，还是尼采的重身体轻灵魂，再到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福柯，一直存在着身体和灵魂的相互独立、对立、二分和辩证。而“身体”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杨儒宾在《儒家身体观》里谈到：“儒家身体观的特征是四种体的综摄体，它综摄了意识的主体、形气的主体、自然的主体与文化的主体，这四体绵密地编织于身体主体之上。儒家理解的身体主体只要一展现，它即含有意识的、形气的、自然的与文化的向度。这四体互摄互入，形成一有机的共同体。”可见，东方的身体和灵魂是有机统一的，而西方的身体和灵魂一直处在二分状态，尽管黑格尔等人企图将二者辩证地统一起来。中国以“形”“神”对应西方的“肉”“灵”。但此“形”和彼“肉”大相径庭，在中国古代哲学和文学中，对“身体”的描述重传神而轻细致入微的写实绘形；而西方哲学和文学则普遍偏重具体细致入微的写实。

尽管20世纪的身体研究如此繁盛，但是身体叙事的提出和兴起却是20世纪后期的事情。20世纪70年代中期，埃莱娜·西苏（法）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了身体叙事理论，但带有浓烈的女性主义色彩。2000年，丹尼尔·潘戴发表《身体叙事学？》，并于2003年出版专著《叙事身体：建构叙事身体学》，才真正建构起了身体叙事学。随着20世纪初的西学东渐，以及新文学运动以来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全面西化，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身体叙事明显对西方的“身体”有了更深的体悟和借鉴。以发端于20世纪的身体叙事去观望中国传统小说，由于中西方身体文化差异，如果在理论上生硬套用，难免会有削足适履之感。

中国网络文学诞生于20世纪末期，缘于当时传播媒介的变革——计算机的广泛应用和网络的兴起。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有一句警句：“媒介即信息。”而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则提到：“一个文化中交流的媒介对这个文化精神重心和物质重心的形成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网络媒介触动了文学的发表机制，影响了文学市场的走向，带来了文学写作和阅读的商业化和大众化。”网络文学就是这样一种深受计算机和网络媒介影响的文学，它本身的特性除了文学性，还兼具网络传播媒介的特性。诞生于商品消费和视觉文化时代中的网络文学，能够和美国好莱坞、韩国电视剧、日本动漫成为世界四大文化奇观，其他三者都属于视觉（图像）文化商品，为什么作为文字产品的网络文学在视觉文化盛行的今天，还能够拥有数以亿计的读者呢？这就是因为网络文学具有的网络媒介特征。

20世纪中叶以来，电视机代替印刷机，成为影响大众文化最重要的媒介，使人们越来越依赖于视觉和影像，消费观念和娱乐精神深入人心，并成为大众文化的重要内容。电视机中所播放的节目、广告，也使人们关注的中心从图书、期刊和报纸的文字符号转向了图像和身体。身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身体的自然特征（五官、姿态）及附属物（服饰、首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为了娱乐大众，以身体本身来引导人们的七情六欲和消费冲动。随着20世纪末计算机的使用和网络的兴起，延续并加剧了这种现象。2017年6月，有人在微博上发起话题，有趣的高晓松和无趣的吴彦祖，你选谁？网友们纷纷盛赞高氏，却一边倒地选择了吴彦祖，最后高晓松自己也忍不住参与进来。这就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所以，我选择吴彦祖”的始末。这个话题曾经一度引发社交媒体狂欢，这只是在后现代消费时代，在肉体战胜灵魂的大潮中的一朵小浪花而已。

由于网络文学的发表机制不同于期刊的发表机制，在网站上发表十分容易，他们只要抓住网络文学读者的胃口，就能被接受，就能大卖，从而获得安身立命甚至成名致富的机会。因此，庞大的网络文学作者群体以网络文学为职业，拥有对大众流行文化最敏感的神经，深谙网络文学读者的需求和所好，更兼在文学网站商业机制的推波助澜下，将网络文学的商业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由于商业性的推动，网络文学很快进行了分化和细分，实际上就是对读者群体的阅读兴趣进行分析，每一个小众群体的喜好都得到重视，比如盗墓、侦探、穿越、二次元、纯爱等，但是由于网络文学的受众十分庞大，每个所谓的小众群体其实都拥有庞大数量的人群，在商业的推动下，网络文学越来越类型化，网络类型小说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

由于网络文学对大众文化市场及读者趣味的敏感和敏锐，网络文学中充斥着大众文化中最流行的内容，并通过类型小说体现出来，形成网络文学类型的爆款，并对大众流行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2004年，“大陆新武侠”概念诞生，2006年被称为“盗墓年”,2007年被称为“穿越年”，此后的后宫、职场、游戏、修真等类型你方唱罢我登场，2015年由于网络文学影视剧改编火爆，被称为“IP元年”。在文化产业链中，网络文学处在链条的上游，并以网络文学IP的方式反哺游戏、漫画、影视、音乐及周边。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消费背景和身体娱乐的流行，身体成为消费的重要内容，整形、美容、健身、化妆等产业的兴起，明星崇拜、选美、选秀、时装秀等大众文化的蓬勃也带来了小鲜肉、小花、颜值等概念的泛滥，身体及其周边消费在社会生活中所占的份额越来越多，人们在消费的浪潮中只能在商家制造的“双十一”之类购物狂欢中过节。这种身体消费文化对文学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在主流文学方面，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卫慧的《上海宝贝》、棉棉的《糖》等相继问世，在文坛上掀起了身体题材之风，以女性之视角发挥肉体描述之能事，这种肉体狂欢甚至达到了令人侧目的程度。在诗歌领域也贴着肉感写作，笔触之大胆露骨，令人咂舌。主流文学的这种身体叙事，更多的是集中在肉体的袒露和陈列，张扬女性身体或者肉欲的狂欢，以肉体之偏代替身体之全，甚至极端地将肉体和灵魂不自觉地对立起来，是其鲜明的特点。

网络类型小说根据市场和大众的需求，小说类型化达到了极致，文本呈现出了性别区分的显著特征，即男频（男生频道的简称，男频类别的网络类型小说主要阅读群体为男性，而男生则从侧面体现了受众读者低龄化的特点）和女频（女生频道的简称，女频类别的网络类型小说的主要受众群体为女性）两个大的分类，两个分类又细分出诸多类型。虽然传统的通俗小说也形成了武侠和言情两个大的分类和范畴，并基本形成了武侠小说的男性受众读者比较多，言情小说的女性受众读者比较多的现象，但是网络文学不仅继承延续通俗文学的这一传统，还在自身商业性的推动下形成了明确的男频和女频，使得网络类型小说的文本具有了明显的性别特征。

根据站长之家（chinaz.com）2018年9月16日的统计，中国境内PC端中文文学网站共1137家，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共309家。根据中文文学网站的内容经营区分，现在的中文文学网站内容运营垂直细化，分类繁多；根据网络文学的题材区分，和传统文学相比，甚至于和网络文学的初期相比，中文文学网站和网络文学文本出现了一个十分显著的特点：中文文学网站除了大量的综合性网站（即男频和女频兼具），还细化出了专门的针对男性和女性读者的网站。比如起点中文网分别由起点男生网和起点女生网组成，分别针对男性读者和女性读者。晋江文学城、潇湘书院、红袖添香、云起书院、小说阅读网、蔷薇书院等几大网站都是非常成功的女性网站。中文文学网站的垂直细分是和网络文学文本类型的性别取向细分分不开的。

根据本文研究对象网络类型小说，选取了以提供网络类型小说为主的PC端中文文学网站58家（数据统计截至2018年9月27日，在站长之家排名前百的PC端中文文学网站中选取，见表2-1）、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30家（数据统计截至2018年9月27日，在站长之家排名前50的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中选取，见表2-2）及移动端中文文学阅读APP 18家（在手机应用商店下载，见表2-3），而不将主要提供纸质出版电子书（例如恒言中文网、文章阅读网）或者网络文学社区交流（例如龙的天空、派派小说后花园）网络散文、诗歌类（例如美文网） PC端、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和移动端中文文学APP列入考察范围。

表2-1 PC端中文文学网站的类型与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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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2 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的类型与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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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3 移动端中文文字阅读APP的类型与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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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观察对比表2-1、表2-2和表2-3，我们发现，在网络文学由PC端向移动端发展的进程中，网络文学的题材分类的性别特征越来越明显，且在男频和女频大的分类下，小说类型标签越来越细致具体，越来越便于读者挑选适合自己阅读习惯和口味的题材类型。2018年1月， CNNIC（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第4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报告指出，截至2017年12月，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3.78亿，网民使用率达48.9%。手机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到3.44亿，网民使用率达45.6%。手机网络文学用户占总体网络文学用户比例的90.9%。移动端与PC端阅读的市场份额差距进一步拉大。这个事实一方面反映了使用移动端网络用户的持续增多；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和APP的内容运营及分类契合了用户的需要和选择。

表2-1共有PC端中文文学网站58家，其中综合（男频和女频皆有）网站29家，综合网站中以男性为主的网站16家，男性向网站15家，女性向网站8家，未明确男频、女频的网站6家，其中3家提供鬼故事、吞噬小说、轻小说等特定类型小说；其中2家以题材类型分类，一眼便能看出其性向；只有1家属于大杂烩，该网站是提供下载文本服务的，不属于创作网站。

表2-2共有移动端中文文学网站30家，其中既有男频又有女频的网站21家，男性向网站2家，女性向网站2家，未明确男频、女频的网站5家，这5家网站虽然没有明确男频、女频，但以题材类型分类。

表2-3共有移动端APP 18家，全部以男频、女频分类，一般在男频、女频下面分若干类型，每个类型下面都有更加具体细致的标签。以起点手机网为例，在女生的分类下有古代言情这个类型，古代言情这个类型下面又有“女尊王朝”“古典架空”“古代情缘”“穿越奇情”“宫闱宅斗”“经商种田”“西方时空”“清穿民国”“上古蛮荒”“热血江湖”等标签，对该类型小说做出进一步的说明和界定，方便读者选择自己喜欢的类型。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能够直观清晰地知道，首先，网络类型小说的类型多样，并且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几大类型，比如男频中的玄幻、奇幻、武侠、仙侠、历史、军事、都市、修真、灵异、恐怖、网游、穿越、同人、二次元等；女频言情，具体又分为古代、现代、穿越、宫斗、宅斗、纯爱、百合、种田等。但是男频和女频中的类型名称有可能是一样的，比如都是穿越，但是小说的主角、爽点和叙事动力完全不同，在这一点上，文本的性别特征尤其明显。其次，一些网络类型小说网站不仅提供类型小说文本，有的还增加了图片（视觉）、有声小说（听觉）、漫画和游戏，增加了文本的多重体验，加大了文本和读者之间的互动性，增强了读者的沉浸感。尽管网络类型小说的文本具有鲜明的性别取向，但是这种性别之分区别于传统小说里的女性小说对于男权中心主义的对抗和反叛，它摒弃了社会历史叙事和宏大政治叙事，放弃了历史和诗意，以敏锐的嗅觉和触感捕捉男女身体深处不同的爽点，让不同性别的读者在一个个乌托邦里切身体会饮食男女的世俗成功，从而获得最大限度的商业价值和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