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时走笔·秾艳一枝细看取

壹 那时走笔·秾艳一枝细看取

红颜是什么?是男人锦绣华服上的一朵花。张爱玲是胡兰成的锦上海棠,赵四小姐是张学良的锦上牡丹,小凤仙是蔡锷锦上的一朵野菊。

不问花出处,锦上添花语。唯有知音者,心口一粒痣。

一念执着,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张爱玲

这一生,于茫茫人海,与多少人云淡风轻地擦肩而过,却又只是一个回眸,便深深爱上一个人。爱上,便不管不顾,哪怕飞蛾扑火。一念执着,再念情迷,一代才女张爱玲亦逃不过这一场情劫,甚而“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问世间哪个男子有如此魔力,让她不想躲,不想逃,“心生欢喜”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他,便是胡兰成,有人说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却不是一个思想的人、学术的人、文学的人,只是一个来无源流、去无归属的人,如同乱世中一粒飘荡的灰尘。但就是这个我们无法苟同的男人却像磁针一样飞插到张爱玲的心尖,让她为爱低到尘埃,并被逼到政治的风口浪尖,身败名裂,付出代价。

他们两个,都在乱世中抬头盛放。

这个女子,有着显赫的家世,也有着惊世的才情。家族的没落,掩不住她风华的过往。那个男人,出身贫寒,却善于钻营,鼓吹卖国,成为汪精卫的得力干将。可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汉奸,却在落魄之时打动了上海滩当红才女的芳心。

她有惊世的才情,却没有惊世的容颜,我想,这便是造物主的公平。她高瘦、孤傲,“穿奇装异服,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古老衣裳,短旗袍,与别人不一样”。这就是张爱玲,特立独行,不流俗,不盲从,即使爱情,也是一恋“倾城”,不惧世俗流言。

只是第一次相见,两个人便倾心相谈五个小时。这个女子,不美,却被惊为天人,胡兰成说:“我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也不是那惊法。”“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而胡兰成“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斗士”,也很符合她的想象和期待。那时的感情,她在未竟的自传式遗作《小团圆》中袒露:“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就是这样的崇拜,“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是怎样的仰望和倾慕,可以让一代才女卑微入尘,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从此,上海美丽园到常德路公寓,便成为一条情路。

那一晚,她送他出门,他吻了她,她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喜欢他,甚至不在乎他背景不干净,不在乎他家有妻室,就像她在《年轻的时候》里写的:“谁不喜欢与自己喜欢的人来往呢?”于是她爱了,不问出处,不问归路。

终于他们立下婚书,那一年,她24岁,他38岁。以为从此“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此生必定“同修同住,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甚至“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可是西谚云:爱人的誓言,是写在水上的。

这个男人,他从来都不为某个女人坚守。他似蝶,却不独恋一枝花,即使有妻若爱玲;他是蜜蜂,遍地繁花随他采,爱玲不是独一枝。

很快,这个耐不住寂寞的男人在武汉又有了新欢,又惹得那个年少清纯的花季少女周德训为他肝肠寸断。是啊,张爱玲与他思想上的琴瑟和鸣,又怎抵得上小周一个“嫣然百媚”的笑?她在信中说:“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爱真的可以分享吗?当初连他有妻全慧文,有妾应英娣,甚至携妓游玩都不在意,又当真在意小周么?她又何尝不了解这个“楚留香”般的男人,知道“他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所以到处留情”,可是自己对他的爱一直都是低到尘埃里的,她只是低眉颔首写道:“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好几个弯想到你。”

她去温州看逃难的他,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这是怎样一种牵挂和爱恋,而他又是怎样一种辜负和背叛?与小周惜别,又与范秀美同居,幻想着三女侍夫,大红灯笼高高挂。这个男人,他以张爱玲为傲,却又一再伤害她,还不以为然。可这个傻女子,还这样痴心爱着,令人心疼,教人泪湿。

可是这段“倾城之恋”,即使爱得再细腻深刻,也是错付爱予一个不该爱的人。她没有真的不在意,她的心很痛,“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这痛已渐令她艰于呼吸,终于还是在这段错爱中萎谢。

那日清晨,她忽然泪流满面抱住他,只一声“兰成”便泣不成声,让万语千言无声地淹没在那如水奔流的涩泪中。从此这朵花便萎谢了,不再为胡兰成而开。她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是真的萎谢了。恰如佛云: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清坚决绝”地了结了这一段短暂的乱世情缘,从此孤身漂洋过海。这个薄命才女,爱情对她不过是繁华一梦,再嫁也未曾真正牵到幸福的手。终归是晚景凄凉,孤独终老。

或许,正如一个朋友所说,我们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懵懵然爱上那个人,然后用尽一生,遗忘,各安天涯。

此时,耳畔传来一首歌,触动心弦:

一眼之念,一念执着,

注定就此飞蛾扑火,

明知是祸,为何还不知所措?

 

最好不见,最好不念,

如此才可不与你相恋,

多一步的擦肩就步步沦陷。

志摩本是痴情种

在朋友圈见一转贴《由徐志摩英年早逝看邪淫的危害》,此文全篇都站在批判徐志摩的立场上,笔锋尖锐刻薄,文章最后一句结论是:“纵欲好色最损福德。”

这显然是哪个披着佛教外衣的卫道士所写,极牵强地把徐志摩的死与邪淫的因果报应联系在一起,以此来达到说教的目的。我倒是为徐志摩打抱不平了。他的英年早逝跟“邪淫”有关系吗?事实上不过是飞机失事的意外而已。

文中把徐志摩原配张幼仪狠狠地夸了一番,意即有此贤妻,夫复何求?说徐志摩在英国留学期间,遇到林徽因,就忘了自己已为人夫为人父了,回到家里就公开嫌弃张幼仪。

我想说,张幼仪的确具有传统女性的美德,是个好女人,但不是好女人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和爱情。徐志摩和张幼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只有十八岁的徐志摩心里是很不情愿的,那时他刚考上北大,但父母要求他先完婚再求学,不得已他才成了婚。自始至终,他们之间是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而婚后他们一直聚少离多,徐志摩大多时间都在外求学,更不用说一个人漂洋过海去英国留学。

一个年轻后生,一个浪漫多情的诗人,虽为人夫为人父,但是只有婚姻没有爱情,有家庭却又独在开放文明的西方国家,在这样的情形下,遇上一个才貌俱佳、意趣相投的女子,自然难抑心中感情。他爱上林徽因没有错,错在他已婚的身份。我倒是有些怜他不能自由自在地去爱,他已婚的身份并不是他自愿的,而是被强加的。徐志摩选择了文明的离婚,与其在无爱的枷锁中痛苦和窒息,不如放彼此一条生路,重新去寻找各自的幸福。这又何错之有?

当然,张幼仪也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她把夫家视作她的全部。在传统的观念里,离婚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所以,她宁愿不被爱,也不愿被抛弃。而她在公公的安排下去英国陪侍丈夫时,丈夫已爱上了别人。所以她不管去或不去,遭遇的都会是离婚的命运。只是徐志摩在提出离婚时,张幼仪正巧怀上次子。说起来,一个女人在怀孕的时候遭到丈夫抛弃,是很可悲的事,这个孩子似乎是要来拯救母亲婚姻的。但是反过来想想,孩子应该是爱情的结晶,对于一个正想从无爱婚姻中解脱出来,去意已决的男人来说,这个孩子无疑是多余的。对于现代观念来讲,孩子生出来了尚且要离,何况还只是个胚胎。所以,张幼仪肚子中的孩子也无法改变离婚的结局。如果换作现代女性,婚姻都没有了,还硬要生下那个孩子做什么?对于当时的张幼仪来说,如果不是她在德国的哥哥相助,她是不具备养育这个孩子的能力的,甚至连生存都是问题。

当时的张幼仪,的确是可怜的,一个中国传统女子,初到国外,语言不通,丈夫也不再是她的依靠,腹内又怀着孩子,其中的痛苦和无助是可想而知的。但正是这些变故,逼着她独立与坚强。

逆境可能让人绝望和沉沦,但逆境又可能让人成长和崛起。

虽然徐志摩离婚后也未能与心中的女神林徽因走在一起,但是他并没有后悔离婚。那么,离婚这件事,对他来说,仍是正确的事。

文中说徐志摩“抛弃美好家庭”,试问,他们的家庭美好在何处?人人都有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权利,徐志摩无爱的婚姻美好在哪里?

不是人人离婚后都能找到爱情和幸福,但至少给了彼此一个寻找爱情和幸福的机会。用徐志摩的话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有婚姻时的徐志摩爱上林徽因而不得,后又与有夫之妇陆小曼相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在一起,但是婚姻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幸福甜蜜,甚而陆小曼的奢侈和堕落让徐志摩活得很辛苦。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徐志摩自始至终都爱着陆小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爱眉小札》便是佐证。

陆小曼本为国民党将才王赓之妻,但同样富有才情的陆小曼却在优渥、无聊的官太太生活中感到失落与苦闷,与丈夫也谈不上爱情。遇上浪漫多情的徐志摩,两个人就干柴烈火般燃烧起来。而这份爱,让他们充分体验着甜蜜与哀愁。徐志摩全身心投入地爱这个女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一再地说自己是“痴子”,他给陆小曼的信和日记里字字句句都是痴,都是爱,令人感动和同情。他与陆小曼的爱情,虽为道德、世俗所不容,但却令人动容。

看在爱的份上,世人最终给了他们最大的理解与宽容。

不管陆小曼后来的表现如何,徐志摩却一直是个好丈夫。为了满足陆小曼的奢侈生活,包括每天吸大烟,徐志摩都顺从着她,尽可能地去为她挣钱,满足她的需求。他曾在信中说:“……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过深,不惜处处顺从着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强,不能在不良环境中挣出独立精神来。”

陆小曼离得开王赓,却离不开她习惯了的奢侈、懒散的生活。所以,跟徐志摩结婚以后,她仍然改不了以往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并吸上了大烟,如徐志摩信中说的“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人老是那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一进家门,总是扫兴”。即使徐志摩远离上海到北大当教授,加上译书,一个月一共挣六百,给陆小曼寄回五百,但这些都不能满足陆小曼的需求,还总是不停地欠债。徐志摩让小曼到北京团聚生活,但她又留恋上海生活,不肯去。经济上的拮据让徐志摩承受了很大的生活压力,甚而在他飞机失事前给陆小曼的信中,数次提到经济窘困的问题,他甚至用了“我是穷得寸步难移”,以致发愁无钱坐飞机回上海去看陆小曼。在飞机失事前那段时间的信中,字里行间都在为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发愁,虽然对陆小曼有诸多不满和失望,但徐志摩仍是苦口婆心地劝告,也不忘一如既往地表达他的爱意与思念。连朋友们都说他脾气太好,太惯陆小曼了。

志摩本是痴情种,至顶至踵都是爱。

一个人一生中,也许不会只爱上一个人。虽然徐志摩总是在错误的时间爱上别人,但他却是在不同的时间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并一直爱。对他得不到的人,他也不纠缠,而是尊重和友好,比如对林徽因;对他不爱的人,他也待之如兄妹、朋友,比如对张幼仪。他何尝不是一个绅士!而数数他所爱过的人,也不过两个而已,何来滥情?何来邪淫?何来纵欲好色?

在心上,也在身旁——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爱情

张小娴说:“爱情,原来是含笑饮毒酒。”可是,一旦遇见,这杯毒酒,你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开。

只是一次邂逅,他们便双双“中毒”,任谁也无药可解。

天津蔡公馆,舞曲像月色静泻流淌,又像荷尔蒙一样暧昧。她,花季少女,一袭白裙,如出水嫩荷,清纯娇艳,鹤立鸡群。她微微笑着,礼貌地拒绝着那些邀她起舞的男士,是否在心里默默期待一场千古传奇的相遇?

一阵骚动,风流倜傥的“少帅”出场。他邀她翩翩起舞,在彼此眼波流转中,他们一见钟情。

虽然“爱情不是由时间长短来衡量深浅的”,可是,不是爱了就要说出口,爱了就可以在一起。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藏起了自己心中的爱。她只在日记里写道:“非常爱慕张少帅,可惜他已有妻室。命,何之苦也!”

可是,在北戴河避暑时,他们又意外相遇。她见了他,如张爱玲般为爱“低到尘埃”,却欢喜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这朵花也盛放在这个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的男人心里。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她胸前的鸡心首饰,打开盖子,内嵌的竟是自己的照片,而那一行“真爱我者是他”的字样更是令他无法自抑,两个人终于轰轰烈烈地打开了彼此的爱情之门。

这样的爱情即使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这个追求爱情和自由的赵四小姐终于抛弃父亲为她物色的门当户对的对象,在19岁那年与少帅张学良私奔而去。

同为官宦的父亲震怒了,登报将这个伤风败俗的赵家千金赶出祠堂,从此恩断义绝。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只能为爱向前。即使少帅正妻提出三点苛刻要求,也没能让这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知难而退。

不能姓张也罢,不能进帅府也罢,不能有名分也罢,“这样的你我,是此生寻觅的彼岸。既许相见,怎能不许我们抵足相爱抵死缠绵?”

有人说:“我们也许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又被两个人所爱。遗憾的是,我们只能跟其中一个厮守到老。”可是,张学良却与妻子于凤至及红粉知己赵四小姐相安无事,相处融洽。这与那个战乱的年代有关,与可娶妻纳妾的历史环境有关,与于凤至这个女人的大度贤惠有关。

也正是妻贤,张学良虽与这个大他三岁的娃娃亲妻子并无爱情,但倒也和睦。也正是两个女人的相互谦恭、相互尊重,让张学良尽享齐人之福。

其实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大度到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是看着丈夫与赵四小姐欢爱缠绵,又能怎么办呢?倒不如大度成全他们,为情敌在帅府旁修一小楼,以博丈夫一点感激之情吧!从此,三人同进同出,成为民国奇观,其和美之状,令人羡慕。

在张学良叱咤风云的日子里,两个女人爱着他。在“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囚禁的岁月里,两个女人依然不离不弃。我想,这个世上该有多少男人羡慕他啊!

而赵四小姐后来用一生证明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在张学良被幽禁的日子里,她与“大姐”于凤至轮流陪侍,而在于凤至得乳腺癌去美国医治时,她忍痛将爱子张闾琳寄托于美国友人家中,自己则从香港只身来到爱人身边,从此洗尽铅华,一同四处辗转,共度囚禁岁月,相濡以沫七十二载,真正诠释了什么叫“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戴笠亦叹曰:“红粉知己,汉卿有福。”

这个男人,在云谲波诡的政治风云中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可是他的爱情却始终一如当初。

真正的爱情,不因你得意而来,也不因你失意而去。

赵四小姐对少帅不求名分的爱,像飞蛾一样扑上去的爱,让我想起安意如在《美人何处》中的一段话:“如果有一天,我因这伤心而死,请让我死在你的怀里,不要名分,只要这一世归宿。”

这样的爱情,它来时需要有冲破世俗藩篱的勇气,去时需要经得起“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失意,但是,能用漫长岁月证明这份当初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情是如此惊艳坚贞的又有几个?

也许,真爱一个人就不会计较一个仪式和一纸证书吧。可是,真爱一个人,就给她一个仪式和一纸证书吧!

终于,1964年,张学良在台湾给了这个已容颜老去的红颜一个真正的婚礼,牵手三十七载后,他身着红装握住她手的那一刻仍是激动得微微颤抖。

远在美国的正妻于凤至在主动离婚时给他的信中亦说:“你们之间的爱情是纯洁无瑕的,堪称风尘知己。尤其是绮霞妹妹无私地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任劳任怨,陪侍汉卿,真是高风亮节,世人皆碑。其实你们俩早就应该结为丝梦。我谨在异国他乡,对你们的婚礼表示祝贺!”

2000年,年届88岁的赵四小姐溘然长逝,第二年,千古留名的少帅张学良亦驾鹤西去,从此,他们合葬在美国檀香山,今生来世,不离不弃。

我宁愿相信,他们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上帝想让他们的爱情之花在人间绽放得更久。少帅之所以活过100岁只是想要自己承担失去爱人的痛苦,而不是让赵四小姐承受失去自己的苦痛。因为少帅曾说:“我这一生欠赵四小姐的太多。”那么,亲爱的,你先走,让我来独自承受失去你的痛。

少帅就这样握住赵四小姐逐渐冰凉僵硬的手,三个小时不肯放开,沉默不语地坐在轮椅上,任泪水无声地落下来,落下来……

仓央嘉措:负了如来负了卿

“情人啊莫要忧伤/我俩已经注在命运册上。”这样的诗句像条游鱼,忧郁地吻上我如水草般柔软的心,有些疼。

这是情僧仓央嘉措的诗。三百年来,这个西藏历史上著名的六世达赖喇嘛,生平迷离,颇富争议,像谜,像结,猜不透,打不开。一念觉,一念迷,他迷失在佛与凡夫之间。他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八廓街玛吉阿米的酒馆里一次次反复追问:“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是没有谁能回答他。这个布达拉宫最大的王啊,他度着众生,却拯救不了自己。

你这个年轻的活佛呀,你不知道吗?在你被确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时,你就将拥有无上荣耀,但也将失去人间最珍贵的情感。当你坐上布达拉宫的佛床,红尘情爱便与你无关。

僧者,净也。佛者,觉也。可是你去不掉那一份执着与妄想,佛说:“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可是你不想成佛,不想被佛国十万信众虔诚膜拜却失去世间红颜。于是,你一面是布达拉宫最尊贵的王,一面又是拉萨酒馆最浪漫的情郎。

就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年轻活佛啊,六根不净,离经叛道。在玛吉阿米酒馆里化名为宕桑汪波饮酒作乐,与心爱的女子拥衾欢爱。对佛来讲,罪莫大焉。可是你这肉身的佛啊,有着凡人的心,你用烟火人间最美的情诗打动着世人,三百年后仍在不停传唱,直教人心心念念,百结柔肠。

我们该嗔你、怨你,还是贪你、爱你?

我不是你的信徒,若是,也与佛无关,我只是烟火人间最平凡的女子,我贪念你的多情和多情的诗。

活佛、情僧,这样的字眼集于一身,若是不了解你,又如何能理解你?

1683年,你出生于一个叫门隅的小山村,多种瑞兆,预示你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孩子。当地信奉宁玛派佛教,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尽享人间情爱。你听着梵音学着佛经,在缠绵的情歌声中将心里填满实实在在的爱情。在去拉萨前的14年,你对自己转世灵童的身份毫不知晓,你跟所有的少年一样在山川草地上像风一样奔跑,跟邻村的姑娘约会。你跟所有门巴族人一样向往长大后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命运册上,注定你不能拥有这些平凡的生活,你将要坐上布达拉宫金碧辉煌的佛床,接受万民朝拜,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活佛人生。

但,你虽为政教首领,却不过是第巴(藏王)桑结嘉措的傀儡。14年的尘世烟火,让你沾染了尘世少年的烟火色。你仍念念不忘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子。可是当你被无限荣耀地迎进布达拉宫,成为那个十万信众膜拜的活佛时,便生生断了那个纯洁姑娘的梦想。当你知道她出嫁的消息时,仍是抑不住地哀伤:“爱我的爱人儿/被别人娶去了/心中积思成痨/身上的肉都消瘦了。”

多情的你身困楼阁殿宇、金堂玉阶,可是你诵经念佛,打坐参禅,还是经不住俗世的诱惑。于是夜深人静时,你化装成俗世风流倜傥的俊雅少年一次次出现在拉萨八廓街那个至今仍存的玛吉阿米酒馆,邂逅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从此陷入爱里面,就像饮下那一杯醉人的美酒,不愿醒来。而在天亮之前,不得不匆匆吻别心爱的姑娘,从布达拉宫的侧门溜进自己孤独的佛床。“帽子戴在头上/将辫子撂在背后/一个说请慢坐/一个说请慢走/一个说心里又难过啦/一个说很快就能聚首。”

可是这个苦心守着的秘密终于在那个大雪天被抖落了,那条忠实的老黄狗一直不曾背叛他,是通往布达拉宫侧门的两行深深的雪地脚印证实了坊间传言,那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年轻活佛真的是浪荡于街头酒馆的风流浪子宕桑汪波。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曾经在扎什伦布寺,你回绝了五世班禅授的比丘戒,甚至正式要求还俗,因为那个你倾心爱慕的琼结姑娘,曾对你说:“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而你毫无选择。你那么身不由己,你想念她远胜于佛:“想她想得放不下/如果这样下去/在今生此世/就会成个佛啦。”

可是,可是你能怎么办呢?“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注定的啊,这一生,你既负如来又负卿。

琼结姑娘达娃卓玛据说被第巴桑结嘉措秘密下令遣返故乡,而犯了清规戒律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成为拉藏汗讨伐的完美借口。当康熙帝准奏,决定将仓央嘉措这个不守清规的“假达赖”解送北京予以废黜的时候,仓央嘉措的命运就彻底来了个大逆转,就像十年前他由一个自由自在的乡野少年突然被拥立为布达拉宫的六世达赖喇嘛一样,都是那样恍如隔世。

以24岁这般年纪葬身青海湖,就是这位转世灵童得的果报吗?五世达赖喇嘛不是一心向佛,修得正果吗?可是为什么在来生,在六世达赖喇嘛身上有这样凄凉的果报?

有人说,青海湖是灵魂的故乡,只适合灵魂居住,可是那碧蓝深邃的湖水啊,那个多情活佛的灵魂就栖居在你的深处吗?

仓央嘉措,请你的灵魂告诉我,你到底是在押解途中染病魂葬青海湖,还是如传说中风雪夜神秘失踪隐姓埋名传经弘法64岁善终?你谜一样离去,成为这个世间众说纷纭的传说,并被世人纷纷解读和怀念。

你呀你,三百年来仍让人不能相忘,并纷扰着一个南方汉族女子的心,让我愿静心读你的情诗,并写下关于你的文字。

正如你的诗云: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小凤仙:我是你最深情的红颜

同在青楼。

她,艳不过“观者为之魂断”的陈圆圆,才不及“词翰堪当女状头”的柳如是;她,不似“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色艺双绝的李师师,亦不似“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卖艺不卖身的李香君……

她,本只是一个普通的烟花女子,并无惊艳之色、倾城之貌,“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却“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却因与“护国军神”蔡锷将军的一段交往被传为千古佳话和知音范本。

她因受蔡锷垂青而名动京城,被影视著作传颂成“侠妓”,但她与蔡锷将军的交往真相和“知音”角色却又存疑,是否是她掩护蔡锷离京?甚至在蔡锷早逝后,她的行踪和卒年都有多个版本。正因如此,她才显得那么传奇又神秘。

“唯有知音者,相思歌白头。”她,真的是蔡锷的知音吗?

蔡锷,一个十二三岁即考中秀才的湖南邵阳伢子,十六岁即在长沙时务学堂成为梁启超之得意门生,后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以“军事救国”为一生奋斗方向。从云南都督调京成为袁世凯幕僚下的“昭威将军”,一个“锷”字,似一柄为国御侮的闪光刀刃,为“捍卫共和国体,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而在袁世凯复辟帝制之时,神秘离京回到云南组建护国军,讨伐窃国贼,将其拉下金銮宝座,而成为名垂青史的“再造共和第一人”。

小凤仙,乱世中的风尘女子,十几岁即沦落烟花柳巷,据考证,貌不惊人,才不及人。若不是遇蔡锷将军,她只不过是凡间的一朵风尘烟花,谁人知?

“豪杰隐青楼,力挽狂澜暗运筹。”一个英雄成就一个红颜的绝代风华。

虽然文人墨客的作品描写中,她一出场即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出语非凡,甚至青楼讨生还是处子之身,的确不可将之视为“青楼贱物”。但事实上小凤仙出身卑微,命运坎坷,因“歌喉婉转”被卖进唱戏班除外,并没有接受过什么文化教育,断不是古代秦淮河畔那些“人丽如花,似云出岫,莺声呖呖”,还红袖善舞,深谙诗词和琴棋书画,整日与王孙公子、文人雅士相往来的名妓。

但蔡锷将军当真纯粹是逢场作戏,完全只是利用她做“挡风墙”金蝉脱壳逃京伐袁吗?即使蔡将军当时只是为了“狎妓”而麻痹袁世凯,但自古美女慕英雄,小凤仙虽青楼讨生,却未必尽染风尘,毕竟那时她不过17岁,亦不算涉世很深,见得个达官贵人,又有才学,且又正派,完全可能自然而然生出仰慕之情。而33岁的蔡将军见这女子虽沦落风尘,但倒也懂事,善解人意,而自己又须装得醉生梦死、胸无大志,便乐于与她交往。民国初年,政府官员嫖妓纳妾不足为奇,蔡锷当时便娶有两房夫人,由有目的的逢场作戏变成引为知音,亦不是没有可能。

蔡锷的后人却一再否认她为蔡将军之知音,皆因她文化水平、思想境界所限。但我想这也许是为护英雄之名节,毕竟蔡锷贵为将军,深情护国,深爱妻儿,才更符合英雄之高洁形象,才更加可敬。可是自古英雄亦风流,即便二房潘夫人是蔡锷所爱,也不能表明他对别的女人就不动心。将军死后,将军的同僚、部下亦憎恶小凤仙,也是怕她污了将军英名。

但如果将军只是逢场作戏,断不至有心教一个“关系平淡”的烟花女子读书识字,还为她赎身。小凤仙曾在1951年面晤梅兰芳时说,她认识蔡将军时什么也不懂,连革命党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只觉得蔡将军是个正派人,教她识字,给她讲三国、水浒故事和做人的道理。说到将军为她赎身和其英年早逝,止不住泣不成声。又有资料显示,小凤仙余生常独自端详一张她与一个年轻军人的老照片,继子女们问起,她却淡淡一笑说“是一个朋友”。而老年后的某日,听到收音机里播放关于她和蔡将军的爱情戏曲时,禁不住老泪纵横,一直隐姓埋名不愿告知旁人关于她真实身份的小凤仙终于忍不住说出“戏中人是我”的秘密,令人动容。小凤仙跟蔡将军的家人和部下一样,都认为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一直以来,一方公开否认,另一方则极力隐藏。

不管蔡将军是否对小凤仙动了情,但至少对这个女子以诚相待。而小凤仙因与将军有深入交往,受他的影响,理解他、支持他,从而成为可以彼此倾诉可以信赖的知音也是很有可能。

而我也乐见,他们真有一段凄美缠绵的红尘热恋,“一见倾心,对酒调琴,相见恨晚,引为知音”。而在他与小凤仙如胶似漆的“堕落生涯”中,小凤仙在得知将军有志难伸,身陷特务监视的困境后,被将军的爱国精神感召和鼓舞,从而甘为英雄赴汤蹈火,谱写大义壮歌。

据传在蔡锷决定逃离袁世凯的掌控之际,小凤仙为其饯行,而所唱离歌句句催人泪下,情深似海:

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子饯,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蔡锷闻此,不禁英雄泪满襟,道肺腑言:“但愿他日能够偕老林泉,以偿夙愿。”

“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这离情,怎不令人大恸?

只可惜,这个年轻有为的护国英雄,却在袁世凯帝王梦灭暴亡后不久,即与小凤仙相别,未及一年就因喉疾在日本福冈大学医院病逝,年仅34岁,后葬于长沙岳麓山。

可惜啊,可惜蔡将军英年早逝,与小凤仙再无续缘,只留下传说于天地间。

虽然小凤仙曾对梅兰芳说她有助将军离京,但质疑声不绝于耳。又有一说是,将军去云南后再未写信于她,却家书频传,亦让人怀疑小凤仙在将军心里是否是那个能够“偕老林泉”的红颜知己。这些,至今成谜。

我也希望,在北京中山公园,蔡锷将军的追悼会上,小凤仙当真悄然现身,献上挽联,悲情难抑,然后衣袂飘飘,悄然而去。

就像这“锷凤”情缘,就这样悄然发生,又这样悲情结束,让人唏嘘感叹。

将军,将军啊,你就是我今生最深的红尘知己,来生不再!

唐伯虎:但愿老死花酒间

去苏州,起初只为那江南水乡的“咫尺山林”,希望能在这抹夏日里轻盈地走过那些诗意的小桥流水人家。但是,游历下来,始终让我感怀于心的不是中国四大名园中的拙政园和留园,而是苏州城的唐寅园,即唐伯虎文化园。

一提唐伯虎,大家脑子里冒出的一定是《唐伯虎点秋香》,可那只不过是戏说,乱点鸳鸯谱罢了。真正的唐伯虎,的的确确是位才情横溢、才高八斗的才子。他是明代著名画家,兼工诗、书、画,堪称三绝,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明四家”,又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称为“吴中四才子”。但是这位风流才子一生怀才不遇,潦倒一生。其一生遭遇的三次重创,不禁让人想要伏案长哭,扼腕长叹。

想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16岁即崭露头角,经初等考试成为生员,19岁又娶秀才之女徐氏为妻,妻贤,父母弟妹安康,这样平实的幸福让他一定对未来憧憬满满吧?

可是,谁又能料到命运像张开利爪的猛虎直扑将过来。一个人,如何能承受在一年之内父、母、妻、子、妹接连去世的打击?那一年,他才24岁。“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丧亲之痛、丧子之痛、丧妻之痛,令这个翩翩才子早生华发,他对镜悲叹:“清朝揽明镜,玄首有华丝。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

这痛,你我可懂?!

人生已然如此,又怎能深悲不返,裹足不前?29岁那年,他一举夺得应天府乡试第一,成为解元,名动姑苏。这时的唐伯虎,大抵是有李白“长剑一杯酒,男儿三寸心”的豪情的。同时,他又成功抱得官府家的美人归。功名在左,美人在右,这唐解元岂有不志得意满之理?

可是,这第二任妻子是仰其功名,奔着荣华富贵而来的,又岂是可以同甘共苦之人?

30岁那年,唐伯虎踌躇满志上京城参加会试,欲博取更大功名,却不料一场飞来横祸,让他功名未取,却无端陷入牢狱之灾。

有人向皇上启奏,说主考官程敏政事先向唐伯虎和与他一同进京赶考的徐霞客之高祖父徐进泄题,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三人均被投入监狱。

其实,这只是一场朝廷官僚之间的党争内斗,却让唐伯虎白白做了牺牲品。一场冤假错案,让这位文弱书生受了十个月的牢狱之苦,最后被贬至浙江偏远地区做小吏。然而,士可杀不可辱,唐伯虎宁辞不就,从此绝意仕途。

状元梦碎,唐伯虎落魄归家,而在苏州城他已非昔日风光无限的唐解元,荣华富贵转头空,第二任妻子决然离开了他。唐伯虎终日借酒浇愁,心灰意冷。后在同为吴中才子的好友祝枝山、文徵明的鼓励下重拾诗书画,并开始了一场长达十个月的千里独行,从江苏一路游历到福建,饱览南方七省名山大川,直至囊中钱尽方返回苏州。此番远游,“稍治旧绪”,并以卖文、卖画为生,他“奇趣时发,或寄于画,下笔辄追唐宋名匠”(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铭》),但依旧穷困潦倒。

这穷,大抵非你我能想象。唐伯虎诗曰:“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天寒无一事,竹时寺里看梅花。”

这时的唐伯虎,已如柳永“忍把浮名,换成了浅斟低唱”。他道:“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大抵这世间之人,各有各的前途,各有各的归路。许这仕途,真不是为这位“有着才子百无禁忌的傲气,又有着孩子般单纯和不谙世事”的唐伯虎而铺设的,也正因如此,中国历史上才少了位与官场格格不入的官人,多了个诗书画皆流芳百世的风流才子。

36岁那年,唐伯虎用卖画的钱买下宋人章庄简在桃花坞历经风雨沧桑的别墅,并在野桃衰柳、山野清溪的废墟之上建成了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并写下著名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时的唐伯虎,“治圃舍北桃花坞,日般饮其中,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铭》),就这样把酒对月,拟把疏狂,高歌“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枝桃花月满天”。

这点倒与陶渊明极为相似。有说陶渊明不懂音律却常带把无弦琴,每每呼朋唤友饮酒作诗,大醉,便抚琴长啸,叫道:“我醉欲眠,卿可去。”一样的文人,一样的性情,一样的快意人生。

但是,命运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44岁时,南昌宁王重金聘其至幕下,并为其在南昌修建了别墅,唐伯虎接过这根橄榄枝,并幻想以此作为起点重新走向仕途。

然而去了南昌,方知宁王有谋反之心,唐伯虎不愿与虎谋皮,于是装疯卖傻,“佯狂使酒”,又“露其丑秽”,才得以脱身回到苏州。后宁王起兵反叛被平定,唐伯虎虽免于杀身之祸,却已心力交瘁,思想消沉,转而信佛,自号“六如居士”。

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唐伯虎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清醒的。

他的第三任妻子沈九娘,是位官妓,仰其才,慕其名,尽心相伴左右,在他画画时,给他洗砚、调色、铺纸,可谓红袖添香。

怀才不遇的才子与青楼女子的爱情故事也在他们身上尽数演绎,她敬他,他怜她。记得三毛曾说过一句话:“我愿意开成一朵特立独行的花,穿过无数的风雨,只为遇见那个懂我的人。”她懂,他懂,于是再结姻缘,并生一女唐桃笙。

某日,他去扬州,不禁想念家中的沈九娘,遂提笔抒怀:“相思两地望迢迢,清泪临门落布袍。杨柳晓烟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魂销。云笼楚馆虚金屋,凤入巫山奏玉箫。明日河桥重回首,月明千里故人遥。”

此情,你懂,我懂。

可是,这样美满的姻缘又能拥有多久?从南昌回来后的唐伯虎身体多病,不能常作画,且诗画难卖,生活重担常压在九娘身上。九娘不幸染病,不久病故,临终前,拉着夫君的手道:“承你不弃,要我做你妻子,我本想尽我心力理好家务,让你专心于诗画,成为大家。但我无福、无寿又无能,我快死了,望你善自保重。”

泪如雨下的岂止是唐伯虎?这份爱,你恸,我恸。

注定这一生,他都要孤独么?失去爱妻,生活仍要继续。可是生活的困顿,使他不得不向好友祝枝山、文徵明借钱度日,著名书法家王宠也常接济他,并与他联姻成为儿女亲家,这是唐伯虎最为开心的事情。

1523年秋天,唐伯虎在朋友家见到苏东坡真迹中的两句话:“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于是悲从中来,一病不起,不久便含恨离世,并葬于桃花坞北,三年后迁葬于横塘镇王家村。

这位有“过人之杰”“高世之才”的一代才子就这样凄然离世,时年54岁。他在临终绝笔中写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像一段悲怆的古乐戛然而止,如瑶琴弦断无法再弹。我在他的水墨写意的画前、洒脱不羁的诗前、行云流水的书法前,为之折服,黯然神伤。

多情乃佛心,佛心亦无情——弘一法师的红尘旧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一曲《送别》声声入耳,如轻展一幅清新雅致的画卷,情真意浓,透着淡淡的忧伤。

这个作词的男子,怎样的至情至性、才情横溢,又遗世而独立?

这个曾经在舞台上扮演“茶花女”的男子,那句“我为爱情而生,我也将为爱情而死”的台词,是否也是他的爱情宣言?可是,这个情痴,却又情移众生,莲花台上,为佛而生,为佛而死。

他,曾经是滚滚红尘中的风流才子李叔同,后来却成为被后世尊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的弘一法师。

他说:爱,就是慈悲。可为何那个远道追随而来的日本妻子会含泪悲问: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他最终还是为建立“未来光华的佛国”决绝地抛妻弃子遁入空门。

曾读一文,名为《多情乃佛心》。可是,若多情乃佛心,又是否佛心亦无情?

穿越莲花台,在时光倒流中,走进他的俗世,走进他的红尘,走进他的前情旧爱……

初恋: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

初恋的年纪,遇见她,心跳便开始加速。

那时的她,也是豆蔻年华。本姓陈,幼年家贫,被卖给了一个杨姓乐师,从师习艺,改名杨翠喜。在天津福仙楼,水袖轻舒,歌声婉转,成为名动津门的歌妓。王孙公子都想闻其歌声,睹其芳容,都想得到她的青睐,可她却芳心许一人——李叔同。

这个出生天津名门望族的富家三少爷决非轻佻公子哥,也非平庸之辈,他一向才情不俗,写诗填词,会弹钢琴,懂音律,亦懂戏。他为她指点,一起切磋,他是她的知音,她是他心上开得最美的那朵粉红玫瑰。

他在上海,思念像空气无处不在,轻展笔墨,为她写下一首《菩萨蛮》: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这个女子在他眼里,如雪般冰清玉洁,如花般美丽动人,如月般婀娜多姿,额发如云,眉弯轻淡。大抵世间其他人,都不及初恋这一个。

可是初恋往往美在无法永恒。她只是他的水中花、镜中月,她被袁世凯心腹段芝贵赎身并献给垂涎于她的庆亲王奕劻之子载振小王爷,从而引发清末有名的丁未大案。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再多的痴情已是无用,只能在心湖与心上人化蝶双飞,朝朝香梦。

红颜:为谁惆怅为谁颦

一个有底蕴内涵的男人,喜欢一个女子决非仅仅因为她的容貌,那种有才情的女子,才最能激荡起他的内心。

那时的李叔同因赞同康有为、梁启超变法而成为当局眼中钉,遂避祸于上海,因苦闷失意,常与一帮公子哥儿到风月场中消遣解愁。而她——李苹香,就在那里,带着诗情和善解人意款款向他走来。这个感情丰沛细腻的翩翩公子,与她诗酒唱和,不亦乐乎。

这个女子,虽命运不济,曾被骗嫁过人,后不幸沦为诗妓,可她却出淤泥而不染,以非凡诗情成为上海滩名花一枝。

她的居室名为“天韵阁”,她在那里写诗,并出版诗集。他第一次去天韵阁,就以绝句三首相赠,她亦以诗回赠。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如何十年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他的愁只有李苹香最懂。

在南洋公学上学时,他常出入天韵阁,风花雪月,你侬我侬。

都是二十一二岁最美好的华年,都该是爱情怒放的年纪。可是,他不能轻许她什么,他给不起她更深重的承诺。

十八岁那年的李叔同,已在母命下与大他两岁的俞氏结婚,可是俞氏激不起他半点爱的涟漪。他内心里的那个缺,大约只有能与他诗情碰撞、情感交融的李苹香才能填满吧!

除了她,还有谁可以被他引为红颜知己?

1905年,李母去世,李叔同深受打击,这个从五岁便失去父爱的孩子从此像无根浮萍,“唯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从此决定告别上海洋场,东渡日本留学。

然,叹生别离,对那世间红颜,他仍是再以四首七绝赠别。

“慢将别恨怨离居,一幅新愁和泪书。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

虽是“一幅新愁和泪书”,但辜负了就是辜负了,只徒留红颜在“为谁惆怅为谁颦”的悲伤中泪沾衣襟。

日本妻子:今宵别梦寒

作别红颜和妻儿,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专攻西洋油画,但这个多才多艺的男子,在文学、音乐、戏剧、书法等艺术门类都有涉猎。

注定的,他是不平凡的一个。

在这里,他遇到一个像樱花一样美丽的日本女子。她像樱花精灵一样蹁跹而来,轻轻飞落他的手心,脱下和服,成为他的西洋画中的祼模,并成为他的第二位妻子。

六年后,他回国,她追随。

他在杭州,她在上海。虽聚少离多,但她无悔无怨,他说过,他们姻缘前定,珠联璧合。她深信,他们会不离不弃,一直相爱到白发苍苍。

可是,几年后,在浙江第一国立师范学校教美术和音乐的他从杭州来信,讲的却是关于出家的事: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去意已决,再多苦求和爱意,都无济于事。当真是“爱,请深爱;弃,请彻底”么?

红尘多情,红尘有泪。从此这个樱花姑娘只能独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的孤独滋味了。

1918年,三十八岁的李叔同彻底作别红尘俗世,皈依佛门,从此“非佛书不书,非佛语不语”。

即使她跪在佛门外哭求,他亦不为所动。他在禅房外贴四个字“虽存若殁”,可是,亲爱的,你明明活着,我如何当你已死?你爱众生,为何独不爱我?你对众生多情,为何偏偏对我无情?

若说多情乃佛心,难道无情不也是佛心?

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忘不了,这是红尘中人去不掉的烦恼啊!

他再也不是李叔同,他是弘一法师。

十三岁时,他就写过“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具有慧根的诗句。入山前,也曾写道:“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注定的,他为爱情而生,也为佛而生。恰若一句话所言:人生不是一场物质的盛宴,而是一场灵魂的修炼,使它在谢幕之时比开幕之初更为高尚。

其得意门生、著名画家丰子恺曾说:“人生可看成三层楼,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还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在他们看来,财产名誉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弘一法师就是最好的一个典范。”

马一浮在点化李叔同时曾说:向佛不是消极避世,而是一种更积极的人生选择。

这个极具慧根的男子,终于由一己情爱,最终走向大慈悲。

可是,爱在红尘的女子不解啊,她只要他爱她,爱她一辈子。

几年后,黯然回到日本的叶子再次来到中国,她要弄明白到底什么是爱。

西湖之上,她柔声轻唤:“叔同。”

可是他平静地回应:“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她紧咬了下嘴唇,艰难地叫出他的法号,“请问,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他仍是平静的语气。

可是,她却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哀伤,哭着质问:“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他无语。

只在青山绿水间仿佛又响起了《送别》的清雅忧伤之音:“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今宵别梦寒。除此,无他。

灵魂在高处——雕塑家常再盛印象记

他,是扬州城里的大手笔,留下城市艺术标签的是他,成为电视台座上宾的也是他;在大学讲堂传道授业的是他,在佛家讲坛传经弘法的也是他;住别墅洋房的是他,提着工具上街擦皮鞋的也是他;开小汽车的人是他,混入民工队伍的人也是他。他特立独行,却又圆融于社会;他佛缘甚深,却又奔忙于红尘。他“像大象那样生存,在物质和精神的峡谷中穿行”……

他,就是雕塑家常再盛。

今又读到《仰望生活与仰望星空的碰撞——与雕塑家常再盛教授的对话》,回想起当年谈到这个话题时的情景。在网络两端:一个在长沙,一个在扬州;一个是只知道“仰望生活”的文艺女青年,一个是“仰望康德的星空”的艺术家;一个缺少佛缘慧根,一个与佛如鱼和水。

在那次对话之前,我不知道这个文学与艺术都造诣颇深的大学教授、雕塑家与佛有多深的渊源,所以当他说他已半出家时,我还是有些惊讶和不解。问他什么叫半出家,他说,就是一半是人,一半是佛。

我理解信仰的力量,可我不太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于是问:“这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和改变吗?”

他极简洁地回答:“本来无一物。”

“你真的那么超脱吗?”我又问。

他反问:“你能找到那个超脱的东西吗?没有超脱或不超脱,有超脱或不超脱,只是你的分别心。”

在他看来,我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这“家”就是永恒,而永恒需要佛的指引。

他说过文学女青年是没有“智慧”的,包括被他称为“文学女青年”的美丽优秀的妻子。既然这“智慧”与智商无关,我问他,你认为自己有多大的智慧?

他回答:“我没有智慧,有智慧就是没有智慧,所以才是智慧。”

有点绕口,读来也是似懂非懂。

我问他:“若你跟学哲学的人谈这些话题会是什么样的?”

他说:“他们会不屑一顾。”

“可是‘康德的星空’和‘有智慧就是没智慧’不就是哲学么?”我追问。

他回答:“搞哲学和擦皮鞋没什么不一样,都不过是挣钱的手段。哲学不在生活里面,它是在人的大脑里面。佛学是生活本身!”

他又以坚定的语气说:“我没有见过佛,但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接着又强调,“鱼儿见过水吗?但它一直就在水里面。”

说这些话的时候是2011年春末,距今已经五年多了,我依然“不知道永恒的路在哪儿”,而常再盛依然“走在路上”。这个自谦为“瓦匠”的雕塑家,依然半人半佛地在泥巴堆里打磨,让雕塑作品成为城市风景和名片,也同时让他的财富持续增长。一个献身艺术,追求在自由的精神状态下创作出真正作品的人;一个从未停止为妻儿挣回丰厚物质财富,并被贴上成功人士标签的男人,并没有想着后半生充分享受他前半生挣来的财富,而是想要抛弃这俗世的荣华富贵,削发为僧。这显然有点不可思议,别说世人不解,连他身边的朋友也是半信半疑。此后我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他的太太,记得她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除非我死了”。

记得那年对话时,我曾问过他如何舍得抛下他美丽贤惠的太太。那时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他说:“说真的,我的妻子是好人,我无法伤害她,我是她的一切,我不知道怎么出离……”

这答案应该是意料中的。我接着问:“当她和你的信仰之间发生冲突,是不是你无法伤害就只能是半出家的状态,你就只能永远地走在路上?”

他回答:“她信仰生活,我信仰星空。”

“不同的信仰,却让你们相爱,而不同信仰的相爱必然会有人做出牺牲,对吗?”我又追问。

“这就是托尔斯泰之痛。”他极简洁地回答。

最后我问:“是不是有一天,我会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你已遁入空门?”

他立即坚定地作答:“这点是肯定的。”

但离这一天会有多久?他却给不出具体的答案。

我也曾就他太太的反应问过他,教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认真又严肃地说了句:“弘一法师与太太恩恩爱爱,还不照样出家了!”

那样子,你不能不信的。

说起来,认识常教授也近十年了,那个时候正是博客兴起之时,大家以文交友。在各自的博客圈,倒是聚集了一批文朋诗友。我也是在这里,认识了常再盛、张亦平这样能玩转艺术又能玩转文字的艺术家。

有人说,博客圈就是把吐的口水所含成分差不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吐。大家在现实中用真名说假话,却在网络中用假名说真话。于是,口水成分差不多的人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要说吐口水吐得最热闹、最深入人心的一次,当数2008年那一场“裤衩门”事件了。大抵常再盛是万万想不到他那篇《当我们只剩下回忆的时候》的文章会“惹祸”,而他南艺的师兄、美籍华人画家张亦平会不惜脱下师弟最后一条“道德内裤”,把他推上趣味道德审判台,而我、“风雪漫天”“烟的眸子”等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这群人活跃张扬的思维、幽默犀利的语言和光芒四射的才情像珍珠一样颗颗滚落,而我有幸成为那个串珍珠的人,并据此整理写就《“裤衩门”:教授受审记》。

就像画家张亦平所言:“所谓‘庭审教授’无非是用一种轻喜剧漫画式的语言来愉悦人心,但在我的内心深处真的是进行一次洗涤。”

在趣味“道德审判”台上,常再盛轻松自如地应对着,时而庄重严肃,时而诙谐幽默,既体现一个艺术家的修养和才情,也呈现出一个艺术家的顽皮和真性情。

四年前,去扬州一游,得教授夫妇盛情相待。在他们充满书香和艺术气息的别墅洋楼里,我得以近距离地了解到他们夫妻的相处之道,也让我更加欣赏和佩服他们夫妻。

到达扬州的下午,在著名的何园用过丰盛的晚宴,常教授所邀的文人雅士们在何园水心亭上演了一出“风雅颂”。聊得兴起,常教授一马当先,站在水心亭中央,摆开架势,就开始唱起了昆曲,情动之处,竟翘起了兰花指……众人欢喜。而常太太戚亚玲也顺手从扬州女作家刘水手中拿过纸扇,开始翩翩起舞。这一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的妻子美丽、独立、自信,一边在中学讲台上握画笔执教,一边又将文学作品梳理得错落有致,敲打得风生水起。她是一个内心温柔细腻又充满着幸福感的小女人,一个有着小资情调的女子,却内敛低调,不奢华,待人落落大方,处事玲珑得体。她从文从艺,却从不恃宠而骄,精心照料着丈夫,支持丈夫的事业,对丈夫充分信任。她对他的照顾周全体贴,甚而透着母性之爱。一个把丈夫照顾到连衣服都要每天为其搭配好的妻子,丈夫又怎么离得开她呢?

而丈夫也给了她最好的爱和回报。但是这个什么都不缺的男人,却越来越靠近佛,并要彻底投入佛门,叫人如何想得通呢?就像当年那个滚滚红尘中的风流才子李叔同出家后,一直追随他到中国的日本妻子,又如何想得通?十二年情缘抵不过一个信仰。大家都熟知的那个桥段,就是妻子终于见到已成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她叫他俗名,他说“请叫我弘一法师”。她问他什么是爱,弘一法师说,“爱就是慈悲”。她忍不住含泪悲问:“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站在一个俗人的角度,真的不希望这样的场景再在现实中上演。但是也许这一切真的不会发生,也或许,到那一天,戚老师理解了丈夫的选择呢?其实如今的戚老师不仅仰望生活,还与丈夫一起仰望“康德的星空”,成为更加志同道合的情深伉俪。

近日,这个一直自称“常瓦匠”的雕塑家以太太为模特创作了一尊汉白玉的杜十娘雕像,仿若在复原太太的前生前世。看着栩栩如生的杜十娘,有人说,戚老师的形象秀丽而慈悲,是上帝刻意安排给天才瓦匠的。

3月20日,教授夫妇在润德菲尔庄园参加“世界诗歌日”的沙龙归来,教授一边说“真正的诗歌如同禅宗不立文字,是不需要文字的”,一边又为心爱的太太写下了一首温情小诗:太太/如果你受伤归来/待我煎完这剂药/无声地等你醒来/在同一个春日/再次陪你走向郊外……

他说,懂得大地、依偎大地本身就是诗,用一辈子爱太太也是诗。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看国内文学。记得有一次常教授善意提醒:“建议看几本乔治·桑的东西,笼子里的鸟儿唱歌与森林里的鸟儿毕竟不一样。”

还有一次,看到我从图书馆借阅的五本书后,他说:“还不如读五本佛经。”

一直以来我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在认识常教授之前,我甚而对宗教是盲目排斥的。所以当某一天,常再盛跟我讲起佛教的时候,我不以为然,即使在扬州那家美味无比的素食餐厅,我依然无视佛教信徒们对我传播佛教真义的真诚。直到今天我仍在佛门外,所不同的是我已有认同感。

常教授举办过多次佛教讲座,我虽从未有机会参加,但曾经也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他的书桌前,听这个虔诚的佛教徒讲佛法,那时的我仍然是似懂非懂的。直到后来某一天静下心来读那些从扬州带回的佛教书籍,我突然就明白了常教授跟我说“是佛教会我圆融于社会”的话。当初我很疑惑:佛超脱于红尘之外,何来圆融于社会呢?于是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佛学就是生活本身。

记得常再盛写有一篇文章叫《像大象那样生存——在物质和精神的峡谷中穿行》。有一年,他的儿子问他,狮子、老虎、大象哪个更厉害?当时他答不出来,但是几年后,他给出了答案:其实,在森林里,是否厉害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你如何在保证不被别的动物吃掉的前提下,获得更多的食物。兔子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让自己跑得更快些,而老虎、狮子的办法是拥有更锋利的爪牙。但是把这个问题解决得最好的,是大象。它不吃兔子,但是老虎和狮子也吃不了它。

他认为,像大象一样生存,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生活态度。而对于大象而言,生存也只是虚无,但在它临死的那一刻,它会消失在密林深处,找到那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象冢。因为那里有它的精神归宿。

那么,对于常教授而言,是否生存也只是虚无呢?他正像大象一样生存。

记得某日深夜,“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曲子一遍遍响起,这首由弘一法师作词的《送别》,让常再盛这个至情至性的男儿泪流满面,出离之心尤烈,字里行间难掩痛楚与挣扎。我也曾在他的朋友圈里留言说,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出家之前是否可以把你的故事告诉我,让我有机会在将来写写你的传记呢?

这像是个玩笑,就像你可以把他说“现在猛烈入世是为了将来彻底出世”当成玩笑一样。但它又不真的只是个玩笑。

尽管常再盛拥有常人所不得的名誉地位、财富家庭、爱情婚姻,但于他而言,“金钱也罢,话语权也罢,在艺术面前都是实现的工具和途径而已。”这些都抵不过一个人对灵魂、对信仰、对真理的追求。也许在他的晚年,他真的会消失在红尘俗世,皈依佛门,进入人生的“第三层楼”。

注定,他将遗世而独立。

在写这篇文章期间,常再盛又蹬着三轮捡废品去了,卖了60多元,但很快就被网友们以抢微信红包的方式分享了。2016年除夕,他又戴着那顶流行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瓜皮帽继续游走在扬州的大街小巷卖糖葫芦、卖烤红薯。而同时,他又戴着那条标配式的大红围巾在扬州春晚舞台上高歌《我的太阳》,他为贫困学子创作义卖的《老吾老,幼吾幼》也以七万多的价格在春晚现场成交。这个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间游走的艺术家,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诠释着“诗人雕塑家”和“戏子常瓦匠”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对于下里巴人的常再盛,不了解他的人会认为这只是一个艺术家的作秀,对他表示理解的人会理解为这是一个人财富自由后追求精神自由的方式。但是,这样理解他是不够深刻的,就像他说,我笔下的他不深刻,没有写到他的灵魂深处。

他说,不要写高大上的常再盛,你要写苟且偷安的常瓦匠。

然而,如何写出一个“苟且偷安”的常再盛,这是个问题。

也许这个世上最难的不是苟且偷安,而是无法真正麻木不仁地苟且偷安。

尼采说:“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别人不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而常再盛说:“在这个有太多荒诞与戏谑的年代,咱老百姓还有最后一个自由,那就是在被规定的境遇中选择人生态度的自由和能力。”

如是。

一个了解他的朋友曾说,现代社会不缺“家”,缺的是内心纯净、灵魂高洁的匠人。而那晚,在读书会里谈论接连发生的两起学人自杀事件,作为学人的他,作为高校教授的他痛心疾首。他说:“读了半个世纪的书,我不配做一个正直的教授,苟且地以常瓦匠的方式活了下来。”

他说,将来他准备写的自传就是《从学子到戏子》。

是的,他是学子,也是戏子。理解“学子”常再盛不难,但要理解“戏子”常再盛却不容易。也许只有真正理解了作为“戏子”的他,才能写进他的灵魂深处,可是我既写不出真正的“学子常再盛”,也写不出真正的“戏子常再盛”。

那天,教授选择了卫生间作为读契诃夫的《第六病室》的地点,他说,从卫生间的窗口看世界,构成阴冷、压抑、恐怖的调子。仿佛他也活在“第六病室”里。

“有着严峻深沉、震撼人心的描写的《第六病室》无疑是作家契诃夫一生所写的最富反抗精神的作品。1890年春,身体羸弱的契诃夫,万里迢迢,穿过西伯利亚,去到沙皇政府流放和处罚犯人的萨哈林岛。而常瓦匠也自我流放,浑浑噩噩地游荡江湖,在荒谬的世界中感受和阐释生存的困境与精神的孤独。

“此刻,深感自身的软弱,满眼是生活的愚昧,人生的无望。”

这是教授分享的文字,也是他的内心世界。

在现实的语境里,这不是他的“无病呻吟”。在“第六病室”与“第六囚室”之间,他只能做出一种选择。

于是一个冬天,他时常戴着那顶钉有五角星的解放帽……

人可以沉默,却不能没有自由思想。自我“放纵”与“癫狂”,只因灵魂在高处。

恰如唐伯虎那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于他,又有什么不合适呢?

我只是写我印象中的常再盛,并不代表我写出了真正的常再盛。我写不到他的灵魂深处,因为我无法达到他灵魂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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