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子路有点儿烦

孔子对子路有点儿烦

孔子对子路是又爱又烦。

孔子爱子路,因为他需要子路这么一个人,性格率直,体魄健壮,当孔子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子路给他规劝;当孔子周游列国时,子路给他当保镖。

孔子烦子路,因为子路太坚持原则,不知道变通,孔子想灵活一下也不能,而且子路还得理不饶人。

子路追随孔子时间最长,挨骂也最多。孔子对他,不仅是骂,而且常常是痛骂。表面上看来,孔子骂子路,是因为他粗鲁,话太直,不懂察言观色,争强好胜。然而,在我看来,深层的原因则是子路这个监督员的身份。

你想,孔子见一次南子,回来就跟子路解释缘由,不是自己想养眼,而是人家以礼相邀,盛情难却。对老师的解释,子路还不满意,不依不饶。你想,搁谁谁都烦子路这号人。

孔子的一个做法是降低子路的威信。子路规劝孔子的话,件件正确,孔子也不好直接拿这些说事,只能借题发挥。一次孔子以子路的音乐才能不佳,发表了下面一通议论: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论语·先进》)

孔子说,“仲由的那种瑟为什么在我门口弹呢?”由此推断,子路缺乏音乐天赋,孔子听到他弹得不好,可以指点子路如何改进。但是向众弟子们说这话,有点违背“慎于言”的做法,不太合适。子路是你孔子学院的学生,交了学费的,音乐又是必修课,那么子路不在校园里练习乐器还能在什么地方练呢?这无疑宣布子路是比较笨的学生,所以其他弟子才不尊重子路。子路本来是大师兄,除了敢管孔子外,还给师弟们张罗工作,是个热心肠的人。子路随孔子周游列国之前,是季氏管家,他走时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了师弟冉雍。

但是,孔子内心深处还是感激子路的,需要子路这么一个人,也不愿意弟子们对子路太不敬,要寻找一个平衡。所以看到弟子们不敬子路,马上纠正道:“仲由啊,在学习上已经达到‘升堂’的程度,只是还没有‘入室’”。

有的时候,孔子看到子路的样子就有点儿烦。一个人一个性格,一个弟子一个做派。孔子看到别人,没什么反应,但是看到子路的样子,孔子的反感之情溢于言表。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

其中几个状态形容词,其确切意思现在很难搞懂了。訚訚,恭顺的样子;行行,坦荡的样子;侃侃,健谈的样子。孔子看到众弟子的群像,粲然一笑。单单对子路说了一句:“像仲由这样的人,恐怕不得好死啊。”当然,孔子这话不是诅咒子路,但是也流露了他内心深处对子路的反感。

孔子的话是不是应验了呢?一般人认为,孔子的担心后来竟成了事实,他真的不幸言中了。子路后来死在卫国孔悝之乱中,因刚直不挠不知回避而被人杀死。其实导致子路被杀的不是他刚直的性格,而是他太“讲礼仪”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详细记录了子路被杀的过程:

当孔悝作乱时,子路还有事在外,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回来。子羔从卫国城门出来,正好相遇,对子路说:“卫出公逃走了,城门已经关闭,您可以回去了,不要为他遭受祸殃。”子路说:“吃着人家的粮食就不能回避人家的灾难。”子羔终于离去了。正赶上有使者要进城,城门开了,子路就跟了进去。找到蒉聩,蒉聩和孔悝都在台上。子路说:“大王为什么要任用孔悝呢?请让我捉住他杀了。”蒉聩不听从他的劝说。于是子路要放火烧台,蒉聩害怕了,叫石乞、壶黡到台下去攻打子路,斩断了子路的帽带。子路说:“君子可以死,帽子不能掉下来(君子死而冠不免)。”说完系好帽子就被砍死了。

子路勇猛过人,假如他不那么讲究“礼”,不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究“君子风度”,当帽带被割断帽子掉下来时,不跪下去捡,而是继续战斗,他就不一定被砍成肉酱,最后死的是谁,都还难说。这个“礼”和“君子”就是从他的老师那里学来的。不分场合,太讲究“礼”,太讲究“君子风度”,有时候就是致命的。这是值得我们这个民族深深反省的地方!

孔子也见不得子路得意。《论语·子罕》记载,孔子一次夸子路,“穿着破旧的丝棉袍子,跟穿着狐貉皮袍子的人站在一起,而不觉得羞耻的人,大概只有阿由吧?《诗经》上说‘不嫉妒别人,不贪求,为什么不好呢(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这个人容易上杆子,听了这话就得意起来,认为这是老师对自己的最高奖励,终身吟诵这两句诗。孔子则又说:“仅仅这样做就够好了吗(是道也,何足以臧)?”弄得子路无所适从。

孔子到处碰壁,灰心丧气,有做隐士的念头,一次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公冶长》)?”子路听了能不高兴吗?老师这么信任我。孔子马上泼来一盆冷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也就是说,你阿由呀,除了勇气比别人强,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可取的。这显然不公允,子路是政事科最优秀的两个学生之一,另一个就是冉有。同时,他的军事才能也闻名诸侯国,并不是个无用的东西。根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子西曾经问楚昭王,“咱们楚国有没有一个军事才能像子路这样的人?”昭王回答:“没有。”

在众弟子中,子路总是“中头彩”,得到老师的“特殊待遇”。上次闵子骞一帮人陪孔子坐着,按理说孔子应该根据每个人的做派,预言一下每个人的未来,可是只讲了子路“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有一段精彩的记录:

一次,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陪孔子闲坐着。

孔子说:“不要因为我比你们年长一些,就拘束而不敢畅所欲言。你们平时总是说:‘人家不了解我啊!’假如有人要了解你们,那么你们以什么方式来证明自己呢?”

子路轻率地抢着回答说:“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受到别国军队的侵犯,又遇上凶年饥荒,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人民勇敢,而且知道遵守礼仪。”

孔子面带讥讽地笑了一下(夫子哂之)。

讨论会解散后,曾晳留下问:“先生为何讥笑仲由呢?”孔子说:“治理国家要讲礼让,他连说话都不谦让,所以笑他(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孔子对冉有和公西华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而对曾晳的则大加赞赏,“我赞成阿点啊(吾与点也)”。只有子路一个人得到孔子负面的反应。一个学生在同学们面前,被老师讥笑,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幸好子路的心理素质好,不在乎这些。

我觉得,孔子不应该讥笑子路。因为你是让人家讲内心话,说自己的志向的,不是让他们谦虚的。人往往志大才疏,作为老师可劝告他们务实一些,了解自己,提高他们的自知自明的意识。何况大家本来都不愿意讲自己的志向,子路领个好头,应该得到鼓励。再说,第一个发言的比较吃亏,后面的学生可以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结果,后边的学生看到老师讥笑子路,一个比一个谦虚。冉有说自己能够治理的国家更小了,只有“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礼乐留给君子来做。孔子没有反应。公西华干脆说,自己治理不了一个国家,只能在祭祀上帮帮忙。孔子还是没有反应。最后一个出场的曾晳干脆退出政坛,说自己的志向是:带一帮人出去郊游,野炊,唱歌。这下才正中老师的下怀。所以,除了子路说的是真心话外,我十分怀疑其他三个学生说的是否是自己真正的志向,因为都怕“夫子哂之”。

孔子对子路的反感情绪是非常表层的,有时丝毫不加掩饰。一次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孔子回答说:“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论语·先进》)。”孔子说,我以为你问别人呢,竟是问仲由和冉求这两个人,他们都算不上大臣,只是可以办点实事的小官员。孔子连别人提起他们的名字都烦,那真是烦到了顶。孔子烦冉有的原因也很多,我们在另一章里专门细谈。

孔子不喜欢哪个学生,想挫他的锐气,常用在他们面前夸颜回的办法,因为孔子认为颜回是他最好的学生。这引起了一次与子路的正面冲突。

先讲一件相关的事情。根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利口巧辞,孔子经常折挫他(常黜其辩),就问“你跟颜回相比,谁好(汝与回也孰愈)?”子贡是个聪明人,从不吃眼前亏,老师一天到晚嘴上挂着“贤哉回也”,“贤哉回也”,因而答道“我怎么敢跟颜回比?颜回呢,听到一而知道十;我呢,听到一而知二(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这段话也见于《论语·公冶长》,但是《论语》中省去孔子为何问子贡的原因,显然有为老师讳的成分。

子路可没有子贡那么好的修养。孔子经常夸颜回,根据《论语·述而》,一次在子路在场的场合下,又开始夸颜回了:“用了就去干,不用就隐居起来。只有我和你能够做到这样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实际上就是说,“仲由你做不到这一点。”子路很不服气,说:“老师您如果统帅三军去作战,那么,您让谁去给您领兵打仗呢?”子路清楚,颜回是个文弱书生,除了谦虚、谨慎,没有显示出处理什么具体事情的能力。孔子的回答也很绝:“赤手空拳打老虎,趟水过河,死了都不知后悔的莽撞人,我不和他在一起(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孔子说的也是情绪化的语言,并没有回答子路的问题:“你行军打仗需要谁?”其实,打仗不正是需要孔子说的“莽撞人”吗?有了军师,还需要有执行任务的人。

子路是个热心肠的人,喜欢张罗别人的事情,帮师弟们找工作。他跟孔子周游列国时,就把季氏的管家让冉雍接任。可能是子路在社会上的人缘好,哪里有空缺先跟他联系,所以他的就业信息比较灵通。孔子学院既然是给政界输送人才的,就业率也影响到学校未来的发展,那么子路的作为应该得到老师的表扬,起码是认可。根据《论语·先进》,又有一次,子路让子羔到费城做邑宰。孔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泼冷水:“这是误人子弟(贼夫人之子)。”子路有自己的看法:“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路的说法也不无道理,社会是个大课堂,很多知识都可以从那里学习,特别是那个时代,社会实践经验可能比书本知识更重要。孔子自己不也是如此。一次,卫国的公孙朝问子贡,孔子是从哪里学习的知识。子贡的回答非常漂亮:“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也就是说,孔子是向“民人”学习文、武之道的。子路跟子贡的看法是一致的。孔子这次与子路的辩论显然不占上风,就说了一句强词夺理的话:“所以我很讨厌巧言狡辩的人(是故恶夫佞者)。”子路应该不属于嘴巧善辩那类人,孔子把“巧言”这顶帽子始终拿在手中,不喜欢谁就戴给谁。

孔子烦子路是表层的,爱子路才是深层的。

子路要去做蒲大夫,向孔子辞行。孔子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蒲多壮士,又难治。然吾语汝:恭以敬,可以执勇;宽以正,可以比(归附)众;恭正以静,可以报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师生深情厚谊,跃然纸上。

子路管孔子,孔子烦子路。这在当时产生了一个社会效应,不喜欢孔子的隐士们,都躲着不见孔子,反而对子路不错。《论语·微子》记载,一次子路掉队了,遇到一位老人问:“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老师?”老人把木杖插在地上,开始除草,没再搭理子路。老人的话里透露出他见过孔子,因此子路站在一边拱手而立不走。老人留下子路住宿,还杀鸡、做黍饭给子路吃。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孔子,回来再来看望老人时,老人已经离开了。

孔子首先是一个人,那么就有普通人的各种情绪,心里也会有各种小九九儿。鲜活的孔子,也许更加可爱,丝毫不会降低人们对他的敬意。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