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的另类生活

老曹的另类生活

曹市集,很多人以为是因曹姓而成镇,事实上,牛才是镇上的大姓,姓曹的只有一家,兄弟三个,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有个毫无根据的传说是这样的:有个风水先生路过曹市,发现这里都是姓牛的,牛当然勤劳,但牛也要吃草,在哪里吃呢,自然是在石槽里,曹市西面已经有两个村子,一个叫大石家一个叫小石家,但没有姓曹的,长此以往,牛姓人家会坐吃山空。所以,牛姓人家就从外地请一家姓曹的搬迁过来。

如果这个传说成立,老曹应该就是那一家人的后裔。

这个传说当然是令人生疑的。在皖南绩溪县,有个叫龙川的村子,村中清一色姓胡,历史上最著名的就是明代官至户部尚书的胡宗宪,在这个村子里有两个祠堂,主祠是胡氏宗祠,副祠却归丁氏所有。传说(又是传说),龙川古村地形像一艘船,又位于东源河上游的低洼地,以前常有水患,风水先生(又是无处不在的风水先生)忠告,船没有铁锚就无法停船靠岸,遇上大风恶浪难免会翻船,必须用钉将它铆住,宗族才能兴旺。他们从外村找来一户姓丁的人家,让他在村边居住,并在胡氏祖祠左边兴建较矮的丁氏祠堂,让丁姓犹如铁锚将胡氏大船安稳地“钉住”,据说,从此龙川村少有水患。然而胡氏先人又怕丁姓人家子嗣兴旺盖住胡氏家族,于是请丁姓入村的同时,又在丁姓的祖坟上做了一些手脚。很多游客在那里都能听到当地导游煞有介事地说:“数百年来,丁家至今十六代单传,实行独生子女政策时,丁家生的都是男丁。”这个神奇的传说有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现代结尾,就是胡家人后来终于出了一位“皇帝”。

我对这样的传说始终抱着姑妄听之一笑了之的态度。如果风水能够改变一个人和一个家族的命运,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落魄的人家,都是成功人士,世界早就大同了。

我估计老曹也是有着这样想法的人,所以,在曹市集,他才被看作另类的人。

老曹是商业联社的职工,还是一个百货商店的负责人。这在改革开放以前,显然是个令人艳羡的职业,拥有不小的权利。那时,买布得凭布票,买糖得凭糖票,买粮食得有粮票,很多人家想尽办法积攒下来各种票据,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置办年货用。而老曹一家就可以不受计划经济的限制,不但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人想买什么,还得求助于老曹。

所以,老曹在别人眼里,不但是“吃商品粮的”,还是个当官的,说话的口气都不容置辩地充满着威严。

当然,老曹很少说话。除了上班,人们看到的老曹似乎只干两件事:喝茶、读书。

老曹住我家后面,那是一条直通正街的胡同,依次住着老曹和他的两个弟弟共三家人。从我家到中学,或者去西塘洗澡,都要穿过这条胡同,这样一来,老曹一家的生活每天都一览无余地被我瞧在眼里。

每天放早学回来,经过老曹家门口,除非下雨下雪,都能看到老曹坐在他家堂屋门口的葡萄架下喝茶。葡萄架下摆着一个用青石做的石桌,围着四个腰鼓形的石凳,石桌上摆放着一个精白带着蓝边的细腰茶壶,两个小巧玲珑的茶碗。我曾经趁老曹上厕所时近距离观看过那两只茶碗,只有我们吃饭用的粗瓷大碗四分之一大,却精细如玉。它镶着两条细细的蓝边。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茶碗的腰部藏有一圈镂空的梅花,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精致的瓷器,而且竟然不是用来吃饭!

老曹喝茶的时候,神情专注,目不斜视,开水沏入茶壶后,先倒出一点,老曹端起来,闻闻,然后倒入另一个茶碗,涮一下,泼在地上。过一会儿,再倒一点,再闻,再泼在地上。直到茶汤呈琥珀色,且清冽无杂质,才端到嘴边,上下唇嘬起,滋溜吸一口,极响,像手指在纸上快速地划过。此时的老曹,微闭着双眼,等那口水在嘴里翻腾激荡够了,才悠悠地咽下去,微笑便在他的眼角不露声色地绽开。

老曹喝茶的时候,他的老婆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着。他的老婆是集西头的农民,不是吃商品粮的,长期在田里劳作,风吹日晒,显得比老曹大十岁都不止。下田的人,穿衣服总是不大讲究,衣服怎么耐磨耐脏怎么穿,所以,老曹的老婆总是显得很邋遢。这当然是被老曹衬托的结果,事实上,和乡下人比起来,她穿得已经是非常体面的了。冬天,老曹不像其他人那样穿一件黑色的棉袄,而是在棉袄外面罩一件永远洗得干净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春秋天,白的确良衬衣外面的中山装,还露着一条用白线勾出来的衬领,让本来就白皙的老曹显得精神清爽;夏天,老曹在家永远是雪白的圆领老头衫,上班的时候,换上笔挺的的确良短袖衬衣。我印象当中,曹市集就两个人这么讲究,一个是公社杨书记,一个就是老曹。但是,同样的穿着,剃着平头、满脸横肉、腆着肚子的杨书记像绿林里出来的头领,而梳着分头、精干挺拔、眉清目秀的老曹反倒像街上最大的干部。

等老曹茶喝“通”了,上了两趟厕所回来,他老婆已经把一碗大米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和一个咸鸭蛋放在石桌上,老曹也不做声,端起来慢慢地吃。

而他的老婆,则率领着五个孩子,在葡萄架下的一张木头桌子上就着咸菜啃窝头,碗里也不是大米粥,而是水煮的山芋,或者疙瘩汤。

而且绝没有咸鸭蛋,那是老曹的专供。夏天酷热的时候,老曹的石桌上竟然还会有罐头:有时是杨梅,有时是苹果。罐头打开,清晨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诱得老曹的几个孩子,也忍不住往这边偷偷打量。

老曹熟视无睹地把罐头倒在碗里,慢条斯理地吃着。大约吃到一半的时候,手微微一招,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小五立刻屁颠颠地跑过来,把剩下的半瓶罐头拿过去,几个孩子喜滋滋地分而食之。

老曹则收起茶壶和茶碗,换好衣服,上班去了。

其他人吃完早饭,该上学的上学,该下地的下地。

老曹是店里的负责人,开门关门都是他的事。开门后,把临街的门板一扇扇下下来,端着一个脸盆,把店里店外的地上洒一遍水,再用笤帚扫干净,整个店里便弥漫着清新的土腥味,令人心旷神怡。

等一切洒扫完毕,柜台擦抹干净,其他营业员也陆续上班,集市逐渐热闹起来。

集是分逢集和背集的,一般隔一天逢一次集。背集的时候,其他商店不开门,但老曹开,其他营业员可以不来上班。没有顾客来,老曹就坐在柜台后面的桌子前,摊开一本书读。我曾经在买墨水的时候,站在柜台前的一块石头上踮起脚尖看,摊开的书页最上面一行宋体字“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哦,《水浒传》。

我从没见过老曹做家务,除了把家门口那一块地尤其是葡萄架下打扫得一尘不染外。甚至,对家里的事他也很少过问,基本上都是他老婆带着几个孩子打理。有时候,几个孩子之间发生纠纷,他老婆粗声大气地骂着,拎着棍子一个个打过去,老曹则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眼光从不曾离开手里的书本。

有一年夏天,我放学走在路上,突然背后一匹马仰天嘶叫起来,把我吓得慌了神,一路小跑回到家,当晚就开始发烧,夜里噩梦不断,连续几天都恹恹的,无精打采。有老年人说是吓掉了魂,得找人把魂唤回来。

恰好,老曹的岳父就会招魂。等老头来赶集的时候,我娘带着我到老曹家,请老头给我唤魂。老头抬头瞅瞅天,等到太阳正当头的时候,在地上画两个“+”,让我一脚踩住一个,老头口中念念有词,伸手朝着太阳抓了两把,在我头顶摩挲一会儿,一拍手:“好了。”

正好这一幕被回来吃午饭的老曹看到,神情厌恶地看了老头一眼,嘀咕一句“迷信”,就钻进堂屋自顾自吃饭去了。

说也奇怪,当天下午,我就恢复如常。以至于,老曹的几个孩子都说他外公救了我,追着让我请他们吃糖果。

五个孩子当中,老曹最喜欢的就是小五。小五面白唇红,不但穿衣方面继承了老曹的讲究,而且伶牙俐齿,眼色灵光,只要发觉家里气氛不对,立刻跑了出去,等家里风平浪静再回来。家里商量什么大事,老曹没表态之前,小五一副乖乖的样子,认真地听大家发言,一旦老曹开始表态,小五马上抢着说话,态度坚定地拥护老曹的意见。

每到这个时候,小五的姐姐和三个哥哥都会对他怒目相视,他娘则毫不客气地骂他:“你咋不去死?有你小孩子啥事!”

而老曹,则会看着小五和蔼地笑着,一副父慈子孝的祥和景象。

慢慢地,几个孩子长大了,老曹也快退休了。按照规定,有一个孩子可以顶替接班,从农村户口变成城镇户口。

老曹的大女儿已经当了民办教师,而且出嫁,自然失去了接班的资格。理论上说,应该由大儿子接班,但是,大儿子性格倔强,经常在外打架,老曹早就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大儿子结婚时,老曹把最东头的两间房子腾出来给他们,在门口搭了一间小厨房,让大儿子分家单过。二儿子比较木讷,初中毕业后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娘下地干活,年纪轻轻地就显出彻头彻尾的农民样子,老曹很不喜欢,二儿子也很知趣,从不提接班的事,有时候干脆不回家,就在乡下的外公家住着。

老曹的三儿子和我是初中同学,标准的话唠,一只眼睛有些斜,尽管不太明显,却成了老曹不喜欢的理由。我曾经在经过他们家门口的时候,听到老曹夫妻俩吵架,老曹甚至怀疑三儿子不是他亲生的,气得老曹的老婆差点跳井以证清白。

老曹退休的时候,小五已经初中毕业两年,每天跟着老曹到店里帮忙,非常认真地缠着老曹教他打算盘,并因此显露出经商的天分。

所以,不出意外地,老曹退休的时候,自作主张地让小五接班了。

同样不出意外地,是他们家爆发了一场妻哭子闹的混战,所有的矛盾都指向老曹,老曹的老婆哭,三个儿子闹,小五则买了一张车票,跑到县城看了几天的电影才回来。

等小五回来的时候,他们家已经四分五裂。大儿子已经分家,二儿子搬到外公家发誓再不回来,老曹的老婆带着三儿子在家过活,再不允许老曹和小五进门。

那时,商店已经允许私人承包。老曹带着小五,把商店承包下来,父子俩住在商店后面的两间仓库里,逢集开门经营,背集到县城进货。

后来,老街进行拓宽改造,商店也被拆除,老曹就在新街和老街交口盖了两层楼房,前店后院,继续经营百货,生意还算红火。

接着,小五结婚,新娘子不但漂亮,同样具有精明的经商头脑,很快就执掌了家里的财政大权。慢慢地,店里的生意老曹再也插不上手,偶尔提些建议,也被儿媳妇屡屡否定,老曹便讪讪地,除了帮着卖些商品,再无其他事可做,经常捧着一本书在院子里寂寥地看。只是,曾经精致的茶壶和茶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罐头瓶子做成的茶杯,内壁茶渍斑斑,由黄至暗红,看不出茶杯里茶叶的颜色和质地。同样改变的,是老曹的穿着,白圆领衫和白衬衣洗得泛黄,皱皱巴巴地,秋冬也不再是笔挺的中山装,而是胡乱套一件夹克或者脏兮兮的羽绒服。

一次,老曹出去钓鱼,回来的时候,小五夫妻俩已经吃过午饭。小五就叫媳妇去把饭菜热一下,媳妇不为所动:“自己不会热?啥活都不干,钓鱼回来晚了,还有理了?”

老曹看着儿子无奈的眼神,默默丢下渔具,自己到厨房里热饭菜。毕竟是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的人,连煤气灶都打不着,手忙脚乱中,把半锅凉面条打翻在地。

小五媳妇闻声跑进厨房,看了看手足无措的老曹和一地面条,转身上楼,收拾几套衣服,回娘家去了。

小五去接,媳妇死活不愿回来,除非和老曹分家。

小五再回来嗫嚅着和老曹商量,老曹空洞的眼睛看了小五半天,如同打量一个陌生人,说了一句:“你好好过吧。”

老曹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为此,老曹的老婆和三个儿子都找小五要人,小五蜷坐在柜台后任凭他娘和三个哥哥怎么斥骂,低着头一声不吭。

直到今天,老曹的下落仍是个谜。有人说在县城电影院门口见过老曹在那里卖瓜子,去找,却没有。也有人说在临涣集的茶馆里见过老曹在那里喝茶,腰都快佝偻成虾米,也去找,仍然不见。

按照年龄推算,老曹,应该不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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