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蕙兰
女知青是什么时候从遥远的上海来到这个皖北小镇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询问几位当年的公社干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记得大概是六十年代末,一辆卡车从县城送来十多个青年男女,其中一半来自县城,一半来自上海。上海知青说话语速快,叽里呱啦地,听不懂,但人家是大城市来的,没有人怪他们;县城来的知青说的倒是涡阳方言,但和我们镇上还有一些区别,比如,我们乡下人老老实实地说“喝水”,他们偏偏说“喝绯”,我们说“看书”,他们非要说“看俯”,都是一个县的,就隔几十里路,说话竟然和我们不一样,这很令我们大为不满,只要他们这样说话,镇上的人就指责他们“撇”,粗俗一点的,干脆说他们“撇一腿弯子屎”。
说起来,这些县城里的知青才是最可怜的,乡下人看不惯他们的娇气和“撇”,上海知青又觉得他们土,反倒成了没人疼的孩子,离家只有四十多里路,却不能经常请假回家。于是,知青很自然地分成两帮:县城帮和上海帮。虽然都住在公社后面仓库改成的屋子里,但相互之间几乎不来往,有时还为做饭和挑水之类的事情干架。打架的时候,上海知青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上海人只会“小赤佬”“小瘪三”地骂,恪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而城里的知青则操着涡阳土话大声问候人家的祖宗,上海知青不懂,就问什么意思,城里知青就说“夸你们呢”。在说话者和围观者的哄堂大笑声中,上海知青感觉受到了侮辱,掐着腰冲了过来,城里的知青则拳脚齐上,把上海知青打得落花流水。
在上海知青的溃败中,能坚持到最后的,往往都是一个女知青——蕙兰。
按说,打架是男人的事,但蕙兰似乎特别热衷。平时,她喝酒抽烟,敢和男知青们开让男人都脸红的玩笑。那时,乡下人在农忙时为了打发无聊,经常开一种叫“老王看瓜”的玩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网络中常说的“隔壁老王”):几个人捉住被惩罚人的手脚,把他大裤衩的松紧带拉开,并把他的头使劲按下去,用松紧带套住脖子,再用绳子或布条扎起来,直到他快撑不住时,才放出来。
这是男人们特有的游戏,但蕙兰在麦场上看到之后,就和几个上海女知青商量,一定要用这个游戏惩罚一下经常在半夜敲她们门的县城知青有志。
那天傍晚收工回来,有志一个人拉着板车落在了后面。蕙兰和几个上海女知青一使眼色,大家心领神会,纷纷停下来帮有志推车。身处一堆女知青之间,有志贫嘴的毛病立刻发作,荤段子讲个不停,时不时言语上占女知青一点便宜。
蕙兰解下身上的军用水壶,笑吟吟地递给有志:“有志,喝点‘绯’吧。”
“你比我媳妇还会疼人”,有志接水壶时,顺手在蕙兰手上摸了一把。
趁有志仰头喝“绯”的工夫,蕙兰一声咳嗽,几个女知青扑过来,把有志按倒在地。
可是,谁去拽有志大裤衩的松紧带呢?女知青基本都是没有结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平时和异性话都很少说,更别提脱男人的裤子了。几个女知青们摁着有志,一下不知所措了。
蕙兰牙一咬,一伸手拽住有志大裤衩的松紧带,憋得通红的脸扭过去,其他女知青也扭着头把有志的头摁了下去。
把有志的头捆进大裤衩之后,女知青们还怕有志挣脱开,又把他的手脚粽子一样绑在了一起,然后飞跑回知青点。
等其他人收工发现“看瓜”的有志时,他已经快窒息了,送到公社医院打了两天点滴才恢复过来。
男人开的玩笑,女人竟然也敢玩,而且还是几个上海来的女知青,这件事迅速传遍全县。气得公社书记铁青着脸,把所有知青召集起来,狠狠骂了半天。
书记走后,女知青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笑得天翻地覆。一个女知青问:“蕙兰姐,你拽有志的松紧带,可看到啥吗?”
蕙兰把烟头扔在地上:“看到了。”
“啥样?”
蕙兰用脚把烟头辗了几下:“啥样?你可见过葫芦,还是歪把子小葫芦,丑死了!”
女知青们笑歪在床上,一个个喊肚子疼。
从那以后,大家都喊有志“歪把子葫芦”,有志再也没敢半夜敲女知青的门,一直到回城,都蔫蔫的,话也像关了电门一样,越来越少。老人们都说,那一次“老王看瓜”,让有志元气看没了,元气散了,哪还有精神呢?只是,不知这一次过火的玩笑是否对有志未来的夫妻生活产生影响。
陆续地,知青们都回城了,先走的是县城的知青,有志是第一个走的。
蕙兰也请假回了上海,说是要办回城手续。一周后,蕙兰回来了,整整两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望着秫秸屋顶发呆。
还是听和她要好的上海知青说,大家才知道:蕙兰下放安徽期间,她的父母因为阶级立场不同而离婚,家里两间房子一人分一间,她的父母都各自找伴成了家,都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蕙兰就是回去也没有地方住。
蕙兰就和另外一对知青留下来不走了。
那两个知青是一对恋人,在上海郊区,双方父母都反对他们的结合,为此和家里翻了脸。而且据说回去也分配不了什么工作,无非是在街道糊纸盒子,两个人索性把户口从上海迁了过来,成了皖北乡下的农民。
原来,公社有一个剧院,放电影、唱戏、公社开干部大会轮流使用。把门的是街上的人,都是乡里乡亲的,所以很多人没有票也能进去。公社书记大为头疼,索性就把电影院交给三个知青管理。卖票的收入就算三个人的工资了。
开始的时候,蕙兰对孩子和家庭条件不好的人,经常网开一面,让他们免票进场。后来,得知镇上的人因为她抽烟喝酒,更因为她敢让男人“老王看瓜”,就私下猜测她生活作风有问题,是个谁都能推倒的“半掩门”,这让蕙兰性情大变,无论是谁,不买票,一律不许进场。
为此,她曾在电影院门口和一帮年轻人发生对峙,并大打出手。关键的时刻,一个叫来法的汉子及时出手相助,才让蕙兰免于受辱。
之后,每次放电影或唱戏,来法都远远地站在电影院对面的大槐树下,一直到人全部进场,他才悄然离开。
这当然逃不过蕙兰的眼睛。
一次,来法正要走,蕙兰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一张电影票:“你进去看吧。”
来法的父亲原来是镇上的私塾先生,也是镇上的拳师,从小,他就跟着父亲习武,父亲教的徒弟多了,忙不过来,来法就帮着辅导小徒弟扎马步学套路。
后来,来法就娶了蕙兰。
结婚第二天,来法在他家门口的大树上系上一条白绫,白绫上血迹点点,迎风飘扬。来法铁塔一样站在大树下,扯着嗓子喊:“蕙兰是我媳妇,她是个黄花大闺女!以后谁敢再乱说她,我打毁谁!”
于是,人们经常看到来法和蕙兰各自抽着香烟在街头走过,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眼望着对方说笑,恩恩爱爱毫不避人。人们都说,来法也要变成上海人了呢。
后来,市场慢慢放开了,那两个知青也回上海去了。来法和蕙兰索性把电影院承包下来,来法去县城电影公司联系影片,蕙兰则在家负责到小印刷厂看着印制电影票,两个人忙忙碌碌,小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再后来,人们都忙着做生意,电视也慢慢多了起来,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来法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每天下乡收粮食,蕙兰跟着算账,操着半是上海话半是涡阳话和人家讨价还价。傍晚回来,来法把粮食一袋袋从车上卸下来,蕙兰则拍拍身上的灰尘,一头钻进厨房,给来法做几样可口的饭菜,再打开一瓶酒,两个杯子一倒,两个人抽着香烟,抿着小酒,夜色慢慢就上来了。
去年,我回老家,去街东头小学同学家聊天,同学指着街中心的一栋两层小楼说,那就是来法家,他早就不再收购粮食,而是开了一个商店,如今已经当了爷爷,商店交给大儿子打理,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安了家。
正说话间,一个佝偻着腰、满头白发的老头从楼里走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他点着一根香烟,眯着眼看了看街面,再抬头看看天,呆坐一会,头一点一点低下去,打起了瞌睡,手中的香烟倏然掉在地上。
一个老太婆,精精瘦瘦地,拎着菜篮子从街上快步走过来,走到老头跟前,大声骂到:“死老头子,天天困不够,坐这一小会儿,又死过去了。来法!来法!”
老头一惊,抬头看了看老太婆,满脸堆满笑:“困!真困!”
来法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太婆一支,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老太婆一边抽烟,一边翻着菜篮子,给来法说肉又涨价了,青菜没有原来的好吃了,“马会(涡阳方言:等一会的意思)把楼后边的地收拾出来,咱自个儿种菜,不打农药(涡阳话读yue),吃着还得劲。”
来法吸一口烟,突然来了精神:“管。我下午就来弄地,种你最喜欢吃的上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