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馆
吱扭……吱扭……吱扭……我知道,文强拉水的板车来了。
我从书本上把眼睛抬起,透过窗户,看到文强马一样伸着脖子,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汽油桶,板车缓缓移动,汽油桶微微摇晃,不时有水从桶上面四方形的口里溅出来。板车过后,街道上留下两条隐隐约约的水线。
和我家只隔着一家店面,就是文强家的茶馆,唔,应该说是文强爷爷家的茶馆,也是曹市集唯一的一家茶馆。
每天,天刚亮,文强就拉着板车去集南头的井里拉水,一直把家里的三个大水缸全部盛满。他的爷爷,已经捅开三眼灶,灶上坐着三只大铁壶,橘红的火苗舔着壶底,把三间屋子的店面照的黑红驳杂。文强的爷爷留着长长的白胡子,脑袋锃亮,腰里扎着油布围裙,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脚踏一双圆口布鞋,腰板挺直,浑身上下透着精神,像极了一个武林高手。
灶上烧着水,爷爷把青砖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再把前一天晚上摞到桌子上的长条凳拿下来,顺手把桌子凳子擦拭一遍。
这时,水就开了。爷爷从来不掀开水壶的盖子,也不用耳朵贴近了听,他把拇指和中指相扣,靠近水壶,用中指弹弹水壶,就知道水开了没有。
等十多个暖水瓶全部装满开水,阳光便斜斜地洒满店堂。客人拢着袖口,拎着旱烟袋,一个个走进来。
爷爷从一个大铁罐里抓一把粗梗大叶的黑茶,投入白瓷茶壶,倒入开水,盖盖闷着,再根据客人数量摆好茶盅,提起茶壶,略高于客人头顶,壶口斜对着茶盅,琥珀色的茶水划着弧线准确倒入茶盅。
大方一些的客人,一个人要上一壶,一毛钱;几个人要一壶茶,不论配几个茶盅,也是一毛钱。
有人从家里带了花生,散在桌子上,同坐的也不客气,噼里啪啦剥了吃。没带花生的,吧嗒吧嗒抽旱烟,端起茶盅喝一口茶,“咳”地一声微叹,似乎茶水到了肚里,当即生出无尽的力气和对生活的感叹。
慢慢地,照进来的阳光里雾蒙蒙地飘着青烟,花生的香气和粗茶的热气在宽敞的店堂里细碎地碰撞着,麻雀在街边的电线上一本正经地鸣啾着——它们和茶客们一样,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街道,就在这样清脆的嘈杂声中醒转过来。
文强惺忪着眼睛,在桌子中间穿梭着给客人加水,相熟的客人和他说话,他只是笑,很少回话。他的眼神总是迷离着,仿佛心不在焉,又像没睡醒的样子,连拉水的时候,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爷爷一直站在灶台前烧水,街坊过来打开水,满满一暖瓶,只收两分钱,自己投到灶边的铁盒子里,也不说话,扭头就走。
太熟的人,总是没有话说,也不需要说。文强从小就生活在街上,半条街的人都来他爷爷家打开水,都熟,他就不说话。
下午的时候,茶客就少了,茶馆里安静下来,文强就在茶馆门口的一张网床上躺着,要么看天,要么睡觉。他的爷爷在另一张床上躺着睡觉——每天中午喝两杯酒后,他总是要睡一会儿的,一年四季都是。
邻居就说:“文强又想他娘了。”
文强六岁的时候,他爹就生病死了,他娘改嫁到很远的一个村子。从那个时候,文强就被爷爷接到街上,靠开茶馆为生。他哥哥不愿意来,便留在乡下上学,每个月来街上找爷爷拿一点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