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带来的遗憾

忆旧带来的遗憾

——八八回忆之五

六十余年后的今日,我常惊叹在青年时期精神的充沛、时间的充裕,不信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能做这么多事、见这么多朋友。一九四五至一九四七两年中的所谓我的“最愉快时期”内,我也读了许多书,特别欣赏的是何其芳、李广田、丽尼等的散文,卞之琳的诗。(一九八〇年卞之琳与冯亦代应哥伦比亚大学之邀来纽约访问时,经常来我家,他爱与我妻蓓琪闲谈,也与我谈论他几十年前所翻译的《维多利亚女王传》,一本我在少年时最欣赏的译作。)

抗战胜利后,著名文化人纷纷回到上海。记得我当时所最心服的是巴人(也是宁波人)的杂文,今日提到他,因我多年来一直好奇他后来的遭遇。当时文坛著名的,也有诗人袁水拍,以及写得一手漂亮散文的话剧女演员凤子。通过剧评家麦耶(弟弟乐山),我也结识了影剧界男女影星名演员,如刘琼、乔奇、小凤、石挥、白文、叶明、沈浩,以及导演,如黄佐临、谢晋、胡导、姚克等。一九七八年我初回上海时才发现在“文革”时期受折磨的石挥(我认为当年中国第一号演剧天才)跳海自尽,沈浩(知友叶明之妻)跳楼自尽,心痛不已,惭愧自己偷生在国外。

著名的《世界晨报》移来上海复刊,我认识了名编辑姚苏凤、名记者田钟洛(袁鹰),以及以翻译海明威著名的冯亦代。由于我们兴趣相近,亦代与我兄弟俩情如手足,多年不忘。亦代夫人郑安娜在美国新闻处工作,于我来美后介绍乐山进美新处,后来就成为乐山受斗争、吃苦头的原因之一。我们经常在社交生活上一起的另一朋友是李君维,他是张爱玲崇拜者,模仿张的作风,以古怪的东方蝃笔名写小说。他家客室很大,那晚为我告别的舞会就是在他家举行。他的两个妹妹都精于绘画,姚苏凤夫妇是社交舞能手,至今印象犹在。

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幻想的地土》(使用笔名令狐彗)刚出版,我就趁那时机送朋友留纪念,我带往美国的几本竟送给了不懂中文的新闻学院老师,现在还感自愧。一九九〇年代某次我回国时,四弟名山的朋友在社会科学院图书室中找到原本,影印送我,给老友沈寂要去,交上海百家出版社于二〇〇一年再版,书名改为《最后的罗曼史》,加了一篇老年在美所写的。听说今日青年读者对五六十年前的男女大学生社交情况很感好奇。

沈寂也是宁波人,与我同年,仍健在。青年时他帮我在他所编的《幸福》杂志发表小说,老年时期他又帮我在上海找出版社出书,我当然非常感激。遗憾的是,有好几次我应约把数本书稿寄他后,迟迟未出,理由是“出版社上级换了人,取稿政策改变”。可惜这些没有留底的书稿都因此遗失了。我不能怪他,他老了,他已替我干过许多好事了。

沈寂后来进电影界编写剧本,他很会讲故事,当年他的第一个短篇《盗马贼》在柯灵所编的《万象》杂志发表时惊动文坛(另一位经柯灵捧场而出名的是张爱玲)。沈寂对上海十里洋场与黑社会情况非常熟识,后期他所写影射上海大流氓,如黄金荣、杜月笙等生活的小说甚畅销。

某年,谢晋的儿子谢衍来美学习,特别叫沈寂写封介绍信(我与谢晋已失去联系)来纽约见我。我很喜欢年轻有为的谢衍,他也会些英语,要入私立纽约大学电影系学习。来到数星期后,恰好有一电影界名人集会讨论亚洲电影,邀请我去讲讲中国电影。我所熟悉的只不过是一九三〇、四〇年代的电影,正好带了谢衍前去助我。他在演讲中也谈了父亲谢晋的作品。我把他的演讲费一百美元交给他时,他惊喜万分。谢衍年前患癌症壮年早毙,我闻讯后很震惊。不久消息传来,老友谢晋也去世,我想他比我还小了一两岁,更心痛了。(我与谢晋在国内与纽约数次相会,情况将在以后再述)。

我之所以喜爱写散文,可以说是起于何其芳的《画梦录》影响。当时,绮丽、含有哲理意味的散文在青年作家间甚风行。巴金主持的生活出版社所出版的李广田、丽尼、陆蠡等的散文集我都熟读,我后来甚至对解放后何其芳的随军文章失了望。一九七〇年代,《画梦录》曾由澳大利亚一位作家译为英文,但我不信外国读者能欣赏。我自己后来对绮丽散文也转了念,不再学写空洞的所谓“哲理”散文,单是堆砌美丽词句而言之无物的文章没有意思。我想,今日的散文作风已大有改变。在柯灵去世前我曾与他谈论,他完全同意,当年他也欣赏何其芳的散文。

由柯灵选拔出来的作家之中,以张爱玲最出风头。她的名字近年来在台湾、香港又大为响亮,夏志清教授等的捧场似是原因之一。但我不能否认,我们在青年时都是张爱玲迷。她的小说令人神往,而她生活的神秘更引人好奇。她自己设计衣服,服装奇异,但很少公开露面,拒绝报纸访问。李君维等与我当时(仍在日伪时期)很想与她一会,总遭拒绝。她也会写一手漂亮英文,经常在一份德商所办的英文杂志发表。她的神秘,半个多世纪后仍在引人好奇。

我在《申报》辞退后,空闲时间更多,晚上去《辛报》至多三小时即可完成一个版面的编写。当时桑榆恰好应邀去《东南日报》(国民党主办的杭州名报,于抗战胜利后在胡健中主持下移来上海)充任主持地方新闻与体育版的副总编辑,见我闲来无事,邀我去《东南日报》帮他编辑本市新闻版。所以,有一个时期,我任两个报纸编辑,都是晚上工作,就有赶不及之感,而且《东南日报》社址是在远远的虹口,晚上交通不便,要搭乘送报货车回到静安寺路(现在是南京西路)的家。我听了桑榆邀请,细细一想,《东南日报》毕竟是大报,有益我的新闻职业前途,而《辛报》虽态度严正,只是一份被人目为消遣读品的小报,于是,我乃向我所心爱的几位朋友告辞。(当然,仍经常在新雅茶室聚会。)

我在《东南日报》的时间不长(其时正在办理赴美留学手续),却与当初经常相争的桑榆成了好友,在他的指导下,曾做了两件难忘的事:一是采访中国航空公司空中小姐(当时还是罕事),一是开辟了一个模仿纽约报纸“百老汇”专栏的“南京路”,专门写些有关舞女、歌星、富人的软性新闻,因我消息来源很多。

但是“南京路”并非我的意之所在,而桑榆某次侵犯了我的新闻版,又起了争执。详情我记不起来,好像是两个不同的军警部队,在街上起了武斗,枪声惊吓到了附近居民,闭门不敢出外。桑榆与我商量新闻标题,结果他用了“昨晚共党暴动”六个大字而不管新闻正确。我当时反对也无用,我认为新闻职业道德应该竭力禁止这类不顾新闻真相的编辑方针。我们没有吵架,不过我对前辈的尊崇减了几分。

我赴美前向他告别,他送了我一件贵重礼物,乃是明代瓷器花瓶,上面画了男女春宫图。临我上轮船前(当时尚无喷气客机),一位朋友告我,美国海关调查严正,此类物品不但不准进口,而且携带者恐犯有走私淫物之嫌。我不敢带,留给弟弟保存,现在不知在何人手中,真可惜。

桑榆请弟弟乐山继我职务,同时请我当《东南日报》的驻美记者(没有薪水,仅有稿费)。有两篇通讯我还记得,一是采访一九四八年美国进步党总统竞选人华莱士的报道。那位竞选的民主党是总统杜鲁门,共和党是杜威(纽约州长)。华莱士曾任杜鲁门的农业部长,但思想开明,认为正统民主党太保守,乃自组进步党。他来密苏里大学发表演说,甚受学生欢迎,学生中很多是刚退伍的军人。我用了《东南日报》名片,借同学介绍,与他谈了二十分钟。但他没有取胜,因很多民主党人唯恐票数分散有利共和党。

另一篇通讯有关当时中华民国政府驻美大使董显光。我在密大的莎士比亚老教授看到我的姓,问我是不是与董显光有亲戚关系,他说他与董显光年轻时乃是同班同学。我将此项报道在《东南日报》发表后,引起董显光注意,他乃写信给我,谢谢我帮他恢复了他大学时代的友谊。(按:董显光也是密苏里大学新闻系毕业的。)

桑榆于一九四九年后去了香港。一九六〇年代我曾找到他的地址,向他问候,没有回音。二十余年后,另一来美养老的前辈陆小洛告诉我,桑榆曾在香港向小洛提起我,要与我联系,可惜他把我的地址丢失了。

二〇一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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