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前的报界轻松生活

赴美前的报界轻松生活

——八八回忆之四

一九四五年八月,我于约大毕业后,与文化界新闻界朋友们厮混,如此开始了一段我自己以为一生“生活最愉快”的时期,直到一九四七年八月我乘美国邮轮赴美留学。我的所谓“生活最愉快”有三个因素,一是发表欲的满足,写了文章,必有报刊登载;有的杂志编辑甚至上门来讨取短篇小说稿。二是与报界朋友经常相聚,一起过战后上海的繁华夜生活。三是女友众多,随意相交(虽然不一定是肉体关系),影星、歌星、舞女都有。(我真正所恋上的其实是一位约大同学年仅十七岁的妹妹。)

进了《辛报》后,我的生活程序是:上午十时起身,三时参加朋友们每天的非正式集会。我们在南京路著名的新雅茶室订了一个固定的大圆桌,记者、作家与编辑们随进随出,饮茶闲谈。有时编辑会向作家约稿,有时作家将作品传阅,找地方发表。偶尔,我们所交朋友中天资聪明的舞女或歌星也会参加,她们在娱乐界消息灵通,可以供给当时甚畅销的闲话小报一些专栏资料。入晚,我们用了饭后,分别去报馆工作,下了班后,已近午夜,兴致来时,又一同去虹口的夜总会消遣,上床时间是早晨二三时。

《辛报》态度较其他小报要严肃,除了主持国际特写版编务外,我在杨复冬的文艺版辟了一个名叫“世纪末小品”的专栏,用“令狐彗”笔名叙写当时中上阶级家庭大学生社交生活情况,读者反映良好,后来就继续用此笔名写短篇小说。

在《辛报》时,杨复冬成了我的至友,他的年纪虽轻,在小报界已有名气,帮我认识了不少老报人,如那位号称“江南第一支笔”的唐大郎。在那战后复兴期间,唐大郎之名在上海几乎无人不知。他会写讥刺国民党政府的泼辣杂文,也能写风花雪月,吹捧歌星、舞女、影星的俏皮小品,最令人欣赏的是他的打油诗。后来,从一九七八年开始,我因经常返国,数次途经香港,已以香港为家的他,每次都想与我相逢,终因时间关系而错过机会。于是他在一九七九年《大公报》副刊“大公园”发表了一首打油诗:

怀鼎山

年间相望亦相闻,每抱深情读至文。

讶我老头还在世,怜渠健笔尚凌云。

归来旧燕何曾认,记得歪诗定要焚。

何日江干重聚晤,莫教终世叹离群。

唐大郎不久即逝世,后来北京黄苗子在乐山家中读了此诗,甚为感动,用他的大师书法写在一幅白纸上。我把此幅字画裱出,三十年来一直悬在我家客室壁炉墙上。

至友杨复冬已于早年去世,我至今遗憾来了美国后没与他多多写信,只在后来听到他在解放后转行,以“锺子芒”笔名写儿童文学著名。

在《辛报》的几位同事中,陆小洛进入老年,前来美国加州的儿子家养老,我曾飞旧金山去看望他。他整日与香港和台湾寄来的报纸相伴,不喜美国生活。在上海期间,他以好客著称,朋友们一起赴餐馆用饭,他总以老大哥身份拾起账单付账,你不能跟他相争。沈毓刚后来升为上海销路最大的《新民晚报》副总编辑,应他之邀,我曾于八十年代在“夜光杯”副刊撰稿。他猝然去世那日,正是我回上海数天后准备与老友们相聚的那个上午。消息传来,我觉得好似被人在胸上打了一下闷棍。

著名体育记者桑榆在足球界特别扬名,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记者,在重庆时曾出版了一本《新闻背后》,详述新闻采访、编辑、印刷各种过程,其中插有他个人经历,诙谐有趣。不过由于他的态度傲然,与我们这些小伙子合不来。我们在他发脾气时,总敬而远之,不去理会。他虽傲慢无理,但其实是位软心肠者,后来我又有机会在《东南日报》(自杭州迁来上海)与他共事,对他的印象大有转变。

年轻时我精力充沛,除了写稿、编报、交游外,总感到有多余时间,在《辛报》好似是业余性的。我在约大毕业找职时,对四份大报最有兴趣:《大公报》、《文汇报》、《申报》、《新闻报》。那时思想进步、对写作有兴趣的青年都想加入《大公报》或《文汇报》。我对《文汇报》特别着意,因为柯灵所编的副刊就是在《文汇报》。朋友之中,只有何为得其所逞,当了该报记者,我艳羡不堪,恰蒙《申报》正在招考记者,我前往应征。记得考试是用中英文的,我的录取没有问题。

那时,由国民党政府主持的《申报》招兵买马,要恢复战前的名报身份。作为地方外勤记者,我的顶头上司,主持本市新闻的编辑,竟是美商主办的英文晚报Shanghai Evening Post的总编辑吴嘉棠。吴毕业于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后来成为我向密大申请的因素),不会写中文,但是对上海市情与地方新闻熟悉,每天上午来报馆指派我们去何处采访,晚上即去英文报馆,我们的采访稿乃交另一地方新闻编辑润色。当时,我的任务甚忙,因为大战胜后,常有美国朝野贵宾访华,第一站就是上海。我所采访过的有杜鲁门总统派来调停国共纠纷的马歇尔将军(他犹如一位极为善厚的长者),驻华美军司令魏德迈将军(身高六尺有余,在陪伴记者们巡视军营时昂首阔步,我们都跟不上。我还记得中央社记者陈香梅穿了旗袍、高跟鞋追跑的狼狈情况),《时代》杂志主人亨利·鲁斯(在上海国际饭店茶会)。

吴嘉棠当时在中美新闻界都甚吃香,后来听说迁往日本居住,终其余生。我所最不能忘记的,是那个在他家花园饮酒聚宴的晚上。酒过半巡,大门口驶进了一辆吉普车,一个制服笔挺的美国大兵扶持一位金发女士下车。吴把她介绍为他的妻子(即将离异)。我见他神情黯然,甚感同情。听说妻子是他在密苏里大学时的同学,来到中国后大概是患了思乡病,美国官兵大批来沪后,扩展了她的交际范围。

我与《文汇报》记者何为常在出差时相遇。某次,一艘停靠上海的英国兵舰上有英国劳工党首相阿特里(战后丘吉尔已败选)的儿子在服兵役,我们前往采访,发现他是一个腼腆的小伙子,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们在甲板上闲步,何为问我有没有香烟。当时我尚未开始吸烟,笑称何为是个烟鬼。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及此事,他矢口否认。何为最终成为极出名的第一号散文家,我回上海时曾会过数面。

我在《申报》工作为期不长,沈毓刚与我同时考入《申报》,可是他成为文艺副刊助编(上司是卜少夫),没有政治压力,而我们采访时事者就受政治牵制,一位王姓副总编辑暗示要我加入国民党。不久我就发现我的凡有政治性的采访稿,都被弃而不用,由中央社所发新闻稿取代,我年轻气盛,向王副总编提出辞呈,他再三劝告也没用。我在《申报》的几个月中,只有一篇采访京剧演员马连良的文稿得到嘉许。

二〇一〇年五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