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世孤独还你一世情深

用我一世孤独还你一世情深

七绝·读晦公见寄七律

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哀。

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静子投海之后,曼殊带着满心的伤痕,登上回国的渡轮。海风裹挟着丝丝的凉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航程还很远,因为百般寂寥的情绪洪流,时间变得格外冗长。曼殊茫然地望着海面,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别了,静子;别了,母亲;别了,樱花烂漫的日本。当日,不远千里的寻来,只为这里有母亲的呼唤,有着无限的希望与渴求。我是捧着火一样的热情奔赴于你,你没有让我失望,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温暖。原本以为,我可以永远这样快乐下去,然而多舛的命运却不肯纵容我的平庸。你给了我樱花般美丽的爱情,又让它在姹紫嫣红里凄然落幕。我不想埋怨你的无情,但我却不能掩饰自己的伤心。

佛祖说:不要贪恋,一切皆是虚妄。我醉在你的深情里,忘记了如何转身。如果可以预知今天的结局,我是否该在开幕的锣鼓响起之前翩然离开?然而,我终究不是佛祖,不是神,所以我无法克制地贪恋了你的秀色,你的美。

佛祖圣明,一切未卜先知。你给予我的深情,终究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不是我后悔与你相遇,而是我无法承受这个支离破碎的结局。

这一刻,曼殊终于在心里接受了自己的悲剧宿命:这一生,他注定是不配拥有幸福了,即使拥有,也是非常短暂的,那是佛祖暂时借给他歇息的驿站,在他酒足饭饱之后,就会被再次驱逐。他就是苍茫大海里那座孤独的岛屿。来往的船只,带来的只是美丽的幻象,留下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与孤寂。也许,自己本就不该奢望他们的停留,以自己弱小的体躯,也担承不起太多的依赖与负重。

渡轮靠岸后,曼殊便迫不及待地赶往黄叶村。在拜见了自己的乳母后,才问起雪梅的事。曼殊一问这个,老人就掉泪了,她悲伤地告诉曼殊,雪梅被逼婚,至死不从,所以绝食而亡。曼殊听后,心神俱碎。

随后,曼殊拜别自己的乳母,急匆匆地奔赴雪梅的故乡。在那日重逢的纱窗之下,垂手而立。

这时他心里想起的是李义山的诗句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们之间没有五十年的韶华可以辜负,只此十八春,就这么短暂的光阴,于她却是一生一世。他终究负了她的一生,然而,她却无悔。在她弥留之际,她一定再次看见了她的三郎:还是六岁时的模样,骑着竹竿,从她身边哒哒而过。能够想着他的模样离开,她也是幸福的。

而此时站在纱窗之下的曼殊,却是失魂落魄痛苦万分的。当日给他与雪梅传信的侍女走了出来,看见曼殊,扭头便走。曼殊赶紧追过去,“姑娘,还记得当日的卖花郎吗?我回来了!”

侍女冷冷地看了曼殊一眼,没有做声。曼殊急忙接着解释:“姑娘,能不能告诉我,雪梅姑娘葬在何地?”这一问,少女脸上满是悲愤:“人都死了,看有何用?我家姑娘为谁而死,你真的不知?”说罢,转身而去。

面对侍女的决绝,曼殊痛不欲生。他步履踉跄地奔走于荒野之中,心里大声地呼喊着雪梅的名字。野草凄怆的荒原里,坟茔密布,却不知哪一抔黄土之下,掩埋了那个高洁的灵魂?

“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曼殊独自面对着阴暗的苍穹,泪如泉涌!

静子走了,雪梅也走了,她们都用自己如花的生命验证了那份忠贞不渝的爱情。而他却活着,他凭什么还活着啊?那一刻,曼殊大抵也想过死亡的。活着,自是不易,然而死亡就是容易的吗?

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勇气。曼殊没有勇气去死,他只能再次把自己交给了佛祖,这次剃度是在广州的蒲涧寺进行的。

曼殊第二次出家的情景,总让我联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出家。就身世而言,曼殊与宝玉是两种生活状态的极端:曼殊幼年不幸,少人怜惜,没人疼爱,受尽欺辱与虐待;而宝玉是温柔乡里的宁馨儿,承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宠爱。曼殊自小尝尽人情冷暖,看破红尘的是是非非;而宝玉却是在家道败落后顿悟人生的无常,投身空门。两人都是多情多病的主儿。宝玉温柔,曼殊癫狂,他们都孩子似的索取着众多女子的爱,到头来却伤害了每一个爱自己的女子。

只是宝玉比曼殊要决绝,宝玉入空门,彻底抛弃红尘繁华;而曼殊却只把佛门当做暂时的驿站。宝玉出家,他是真的四大皆空了,而曼殊出家却总带着赎罪遁世的成分。

传说曼殊在广州白云山蒲涧寺剃度时,寺院的住持给他批命,说他注定此生情多,不宜剃度。而曼殊一再恳求,甚至以“自刎”相要挟。住持万般无奈才答应为他剃度,曼殊由此做了“门徒僧”,为表自己的诚意与决心,他还自觉地“闭关”三月,潜心修行。

看到曼殊第二次出家的曲折,我便不由想起一位僧友出家的事来。他曾经对我说,佛门并不是你想进就可以进的。剃度,佛家都讲究一个佛缘。即使你真的走投无路,佛家也会劝你:如果信佛,就皈依,心出家,无缘就不要剃度。

想来也是,凡是动过出世这种念头的人,大多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情。但是,如果仅仅是一遇三灾六难就想着出家,恐怕世上多少寺院也容不下这些心灵脆弱的悲苦人。何况佛有佛的苦恼,僧有僧的局限,只要自己想得开,放得下,佛门红尘两相宜。

曼殊在蒲涧寺闭关三月,心里的伤痛逐渐愈合。青灯古佛,让人素净,佛理禅机,可以明心。曼殊看到自己心上的那道伤痕,已经结痂。他本是凌空飞翔的孤雁,岂能整日蛰伏在巢穴之中?当每日的晨钟暮鼓,迎来送走一个个苍白的朝朝暮暮,躁动的灵魂开始辗转不宁。毕竟“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的生活,太过凄清了。

生活凄苦,算不上什么,心魂的沉寂,才让人不安。于是,曼殊时常面对夕阳衰草忧伤叹息。有位来自草堂寺的游方僧时常看到曼殊眉目之间堆砌愁惨之色,便问道:“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曼殊的回答是:“今虽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好个“以情求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果然,没过多久,曼殊便悄然离去,返回日本横滨。

客观来说,我们也不能指责曼殊的反复无常,因为佛家的戒、定、慧与俗世的情、爱、欲形同冰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在曼殊的内心日夜不停地交锋,进则为欢场,退则为道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很多时候,他自己也是进退两难,无法决断的。所以,便有了他反复剃度,而又流连于风月场合的矛盾举措。

很多世人多认为苏曼殊是酒肉和尚,花和尚,甚至有人怀疑其出家的真实性。实际上,曼殊是刻苦学习梵文的,对于佛学也有较深的研究。

他曾想效法唐玄奘亲自到印度去取经,还写了一部《法显佛国记惠生使西域地名今释及旅程图》。他的佛学思想,主要阐述于《答玛德利庄湘处士书》《儆告十方佛弟子启》及《告宰官白衣启》等文中。在与章太炎合著的两篇著名文告《告宰官白衣启》和《敬告十方佛弟子启》中,他还竭力宣讲佛教的“风教”作用,即佛教衰微的原因不在外界,而在佛教内部。有的寺庙建在城市之中,或靠近城市,僧侣难免感染市侩俗气,“不事奢摩静虑,而惟终日安居;不闻说法讲经,而务为人礼忏。”他认为振兴佛教之道,在于弘扬正法,纠正歪风。

同时,曼殊还主张宣扬佛学真理,反对以诵经念佛谋利。他对于借道场谋利的俗僧,痛斥不遗余力。他说:“检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一切有情,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应赴之说,古未之闻。”他还说,和尚“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落井救人,二俱陷溺”。

……

翻检曼殊在佛学上的见解与主张,你会发现他对佛学佛理有着很深刻的理解。所以,曼殊是学佛的,虽然他的举动已经很不像一个僧人。

只能说曼殊终究还只是人,不是佛,他虽然“以情悟道”,但情与道之间,他也难以做到片叶不沾身,“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他到底是多情种子,即便倾尽寒山冰雪,也难冰封他火热的儿女情肠。

情爱,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风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为了消弭情爱的痛,他一次次退身佛门。他本是多情种,一席袈裟锁火焰,注定了他即使生卧花丛,也无法抵御那彻骨的寒冷。

多情却若无情,他用自己的一生孤独偿还了所有女子的一世情深,就算有错,也该抵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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