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飘零的花事

爱是一场飘零的花事

七律·樱花落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凋零的樱花,一片片在曼殊眼前飘过,就像一个翩然起舞的姑娘在记忆的屏风上回旋、翩跹,又像一串串美丽动听的风铃,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他伸出手掌,想拥她入怀,她却化风而去,无影无踪,再也无法寻觅。曼殊慢慢反转自己的掌心,却有一滴泪溢出眼眶。

她本就是他心上那枚刺目的朱砂,用生命凝结成的血泪。

佛说:世上的事都是有因果的。预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的前世到底做过什么,要让他们今生承受这样的劫难与伤痛?是不是今生遭遇不幸了,后世就一定会得到较好的补偿呢?

即使曼殊面对佛祖,追问了千千万万次,依旧没有答案。他不知道那个正走在来世路上的静子是否已经有了安宁的归处。

静子,那个安之若素,素至若绚的女子。她轻轻地叩开了曼殊紧闭的心扉,成为他缱绻情路的起点,却又在中途突然离去,让他一生缅怀,一生心痛。

认识她,是在姨母家里。那是曼殊回到日本的第二天,母亲对曼殊说:“你不在时,你姨母对我十分照顾,你幼时,姨母也是很喜欢你的。既然你回来了,我们理应去看看她。”

曼殊点头应允。在姨母厅堂内坐定,闲话这些年的际遇时,静子托着茶盘走了进来。曼殊的眼前立即生出了一片灿烂的霞光,这光华让他恍然。

“三郎,这是你的表姐静子!”

姨母开心地看了看曼殊,又侧目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静子,这是你的表弟三郎,刚从中国回来的。你年长三郎两岁,三郎离开家时,你已很懂事了,那时你还哭过的呢!还记得么?”

静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给身旁的小妹理了理头发。安静而羞涩的美。

一个寻常形式的遇见,自然又似乎是必然。

安顿下来后,由于连日的奔波与操劳,苏曼殊旧病复发。姨母摸了摸他的额头,镇定地说:“没事的。”然后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草药。她吩咐静子去煎药,自己则安慰曼殊道:“姨母平时就喜欢摆弄草药,有几幅方子治疗腹疾效果很好,你安心在这里养病吧!”

曼殊病了四天,每天都精神萎靡,昏昏欲睡。恍惚中,他总会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他的床前来回忙碌:煎药,喂药,端水,盖被……把他照顾得舒适安逸。当他在第四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一阵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醒了?”静子走进来,向他微微一笑。这笑,让曼殊心旌神摇。美女的笑,总是会让人浮想联翩,否则就不会有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故事了,更不会有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佳话了。静子的笑,也开启了这个故事的序幕。

曼殊病好后,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赏画,一起度过了一个个美好快乐的日子。一直很喜欢“日久生情”这句话,唯有在平凡日子里积累起来的情愫才是妥帖的温暖,才是细水长流的永恒,就像冬日里的暖阳,让人可心的喜欢,这种喜欢又是可以渗进骨子里去的。

于是他们相爱了,是情不自禁,是身不由己,是两厢情愿。爱情的发生从来都是毫无预兆的,当你发现时,她就已在你的意识里生根发芽了。曼殊惊异地端详着这上天赐予的礼物,兴奋而又惶恐。他开始做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每个梦里都有静子的身影。

这时,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僧人角色,忘记了自己的孤雁角色,忘记了时间与空间,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被那个美丽而多情的姑娘遮盖了。“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就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在梦中邂逅了柳梦梅时,便注定了她今生为情生,为情死的宿命。

静子说,她最喜欢樱花,因为它的美丽与浓烈,就像她对他的爱情。但是她却忘记了樱花其实也是一种最悲情的花,因为它最美丽之时也就是它开始零落之时。一言成谶,正当他们的爱情如樱花般浓烈地绽放时,它的凋谢也随之而来。

他们的爱情被曼殊的叔父蛮横地阻止了。幼年时,没人肯把曼殊当做苏家人,当他恋爱了,却有苏家人跑出来指责他,说他玷污了苏家的名节。多么可笑的指责,曼殊置若罔闻。

他对她说:“我带你走吧!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含泪应允。

然而,命运再次辜负了这对苦难的恋人,相约的那晚,暴雨倾盆,他找不到她的藏身处,而她误会他失了约。于是,她决绝地把自己交给了咆哮的大海……

爱如樱花,绚丽浓烈,却注定要凋零。那绚丽的花事,就如一场繁华的梦开在枝头。曾经的色彩旖旎,风华绝代,竟瞬间化作眼前漫天纷扬着的胭脂雪,忧伤而凄迷。

樱花纷飞,漫天丝雨,就像你撒手而去后,留给我的伤痛与悲情。自你走后,那些印满了你笑容的记忆时常把我推进悔恨的深渊,再也挣扎不出。我痛,我哭,我挣扎,我无助,可是,这些你都不会知道了,沉睡在那个世界里的你,再也不会挽着我的手,来看这场绚丽盛大的花事。最终,只是我一个人的山河岁月,只是我一个人的苦苦追求。这样的日子只会把人折磨得更累,每天都像站在油锅里被煎熬,疼痛,伤心。

在一场破碎的爱情里,最先离去的那一个,总是幸福的。因为她不必面对那个分崩离析的结局,也不必去承受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

静子,你何其残忍啊,你一个人转身离去,却留下我自己独自承担所有的苦与痛。

可是,我能责备你吗?你放弃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只为向世俗证明你的忠贞不渝。不能与我在一起,毋宁死。可是静子,你知道我的心吗?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我宁可不要最初的相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依旧是樱花树下做梦的女郎,我依旧是漂泊无主的行脚僧。你在你的梦里沉醉,我在我的路上奔走。纵无相交,但求擦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看见你的时候,却选择了驻足?

如果,我能预料,那一日的相遇,开启的是一场悲剧。我宁可收回我凝视的目光,只把一个忧伤的背影留给你日后不断缅怀,而不会再迫不及待地走近你。

可是,我能控制那一刻为你跳动的心率吗?我能抵制你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温柔风情吗?你拈香的手指轻轻一点,就捏紧了我的命脉,让我在那一刻倏然入梦。

爱你是一场欲罢不能的心事,那一句话在心里烈火般燃烧,却不能痛快地说出口去。就像一个哑儿用力打着繁杂的手语,然而无人能懂。就像我对你的缱绻深情。

我曾对你说:“世间万物皆为佛而生,我只为你生。”

你也曾对我说:“在这红尘乱世,我,只为你百媚千红。”

那么忠贞不渝的山盟海誓啊,融化了两颗燃烧的心,怎么就没有消融世俗的藩篱?我恨,我悔,我悲伤,我无奈,然而我还是放开了你的手: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当我用血,用泪写下这悲痛的诗句,天国的你,是否还能触摸到我的心跳?

静子也许不能再聆听曼殊的倾诉,但是我们可以,无数的后人也可以。只要我们轻轻吟诵这首诗,就能捕捉到字里行间的那份深情与哀伤。

尽管后来的曼殊选择了皈依佛门,希望在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禅境里,修炼今生。但他躁动的灵魂,注定无法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仍然不能拒绝外面花花绿绿的红尘诱惑。穿上袈裟,他可以每天敲着木鱼,听着梵音,诵读佛经。脱下袈裟,他便又是世间最痴情的情郎,随时可以与一个美丽的姑娘开始一段浪漫的情缘。

人常说:情深不寿,这话是有道理的。过于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也许,正因为这种遗憾,瞬间迸发的美丽才更加得璀璨。

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假设,假设静子没死,假设他们真正结合了,他们是不是就真正获得了美好与幸福呢?很难说,假如静子和曼殊真的走到了一起,以曼殊的性格,他也无法给静子想要的幸福。那么结局可能是:静子不是成了怨妇,就是成了弃妇,而曼殊可能就是第二个陈世美,被所有的人唾弃。或者,曼殊可能就成了普通人,而不会有现在的文学成就了。

古往今来,所谓的爱情经典其实都是一场场令人唏嘘的悲剧。有情人终成眷属,固然是令人喜笑颜开的完美结局,但完美的结局往往难以产生撼动人心灵的力量,所以,让人们念念不忘的,往往是有缺憾的爱情。

曼殊也是,正因为与静子的恋爱悲剧,才促使他写出了那部近代鸳鸯蝴蝶派的开山之作——《断鸿零雁记》,对五四运动后的小说艺术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段恋情也成了苏曼殊心上永久的伤痕,多年后,他依旧在诗句里含泪吟诵: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难以想象,怎样的万念俱灰才能写出这么泣血的诗句?当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再次走在樱花飞舞的国度,你已经在地下长眠近十年了。十年,沧桑了岁月,衰减了容颜,但我对你的思念,多年未变,更随着时间的变迁满溢。当樱花再次落满我的双肩,我再次听见你深情的呼唤。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是否还在樱花树下等我,擦拭我风霜尽染的容颜?

你,还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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