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母亲,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

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又是很难落笔的一段故事。每次准备写曼殊与其养母河合仙之间的情感经历时,我都会踌躇很久。因为关于母爱的故事,各类版本演绎的太多,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入手,都会感到自己的浅薄与文笔的匮乏。

母亲,是每个人心灵的故乡,对于曼殊而言,更是如此。曼殊生前是否知道自己确切的身世,我想除了他自己,大概没有人能猜得到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在曼殊短暂的一生中,他是把河合仙当自己的亲生母亲看待的。

曼殊幼年在日本的那段生活,一种说法是河合仙带着他与苏杰生一起生活,比较平和;另一种说法是河合仙带着他独自过活,比较清苦。我个人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根据当时的情况推断,苏杰生与小姨子若子偷情,惹恼了大陈氏,致使若子弃子而去,那么河合仙与大陈氏之间的关系应该比较紧张了,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再同住一个屋檐下,极有可能是河合仙带着小曼殊独自生活。

单身母亲的生活自古不易,但那时母子俩的生活还算平静,至少不像在苏家那样危机四伏。最后河合仙忍痛舍下幼子独自返乡,苏家生活的压制,可想而知。

河合仙离开之后,曼殊对她的思念从未间断。尤其在经历了柴门之弃,出家为僧的时候。曼殊在小说《断鸿零雁记》中,很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受具足戒时的情形。

那日,天气晴朗,庙堂内香火缭绕,曼殊身披袈裟,双手捧香,同其他一起受戒的三十六个人走进佛堂,分列左右。四山的长老都已到齐,《香赞》结束之后,堂内静寂无声。过了片刻,有执事长老唱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这时的曼殊泪如雨下,心里念起自己的母亲,父亲的寡情,哽咽不止。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果父母双全,家庭幸福,何至于出家为僧?那样的年龄,对人生的意义还没有一个深刻的了解,自然看不透出家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之所以出家,只是为了结束自己流浪的生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所以,即使受戒之后,曼殊也是时常叹息自己的身世。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一直有着儿时生活的零星片段,他记得自己的母亲温柔善良、和蔼可亲。虽然母亲走得很突然,但是与母亲有关的所有记忆都是无法忘怀的。

母亲离去后,苏家人无比嘲讽地告诉他,你的母亲福泽浅薄,已经命归黄泉。苏曼殊半信半疑。每当想念母亲,都只能暗自追问:人都说我的母亲已经辞世,但是她真的死去了么?我真的没有母亲了么?他不愿意相信那些说辞,每当夜深听到风吹草动之声,他都疑心是母亲在唤自己。

如果母亲没有辞世,那么他到底去了哪里呢?母亲的行踪,就此成了苏曼殊心上一个解不开的谜。

那么后来苏曼殊又是如何得知母亲的行踪的呢?小说《断鸿零雁记》中是这样说的:因为偷食鸽子肉事件,苏曼殊被逐出寺院,漂泊到一个海边的小渔村。

天黑夜冷,他想找一户人家借宿,不料在一家院落里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他以为是贼,刚想大喊,那人却抢先出了声。那人告诉苏曼殊,自己是捉蟋蟀。因为家里贫困,无法供养老母亲,只能想办法捉蟋蟀换几两文银,贴补家用。

苏曼殊感慨那人的身世,也把自己的一些遭遇告诉了他,一时间两人竟有难兄难弟之感,于是那人就领着无家可归的苏曼殊回了自己家。

无巧不成书,那人的母亲竟然就是苏曼殊的乳母陈氏。苏曼殊与乳母相认,乳母便把当日河合仙的处境与苦楚悉数告诉了苏曼殊,并对苏曼殊哭诉,说他的母亲河合仙并没有死,而是回了日本。

母亲尚在人间!这对于孤苦了太久的苏曼殊而言,简直如大旱甘霖。此时,寻找母亲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他所有的信念与渴望都放在了与母亲重逢这件事情上。

于是曼殊在得到雪梅的赞助后,毅然前往日本寻母。

对于曼殊寻母的这段经历,我很想展开来说,甚至想进一步拓展一个更宽泛的范围。比如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意义,或者传统文学状态的发展趋势。

也许,在现代社会,已经很少有人愿意静心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大家都忙着追名逐利或者满足于自己生活的丰衣足食。但是,在酒足饭饱之后,在繁华落尽之后,在某一个不可预知的转身里,总之,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你忽然感觉到一种孤单与渺小,于是,你开始追问自己的前生来世,或者追问自己如此艰辛地浪迹在天地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种追问一旦唤醒,在心里便会再也挥之不去,成为自己午夜梦魇中最惆怅的一声叹息。

时常想起小说《少年天子》里的董鄂妃,想起她临终前那个千古一问:一口气不来,何处安身?继而便是顺治皇帝那首颇为著名的《出家戒》: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我时常在这几句谶语中惊醒,辗转反侧,继而忧思莫名。只觉得眼前跳动的这一字一句,都如垒垒巨石压在胸口,不得喘息。郁闷至极,便也求助于佛祖,在那些苦涩难懂的佛经里找寻自己的答案。

千折百回之后,终于发现,所谓的答案一直在自己的心魔里。想古往今来,我之忧思,也是大多数人的忧思,我的悲苦,也不过是世间众多人都经历过的悲苦,我的疑惑莫不是前人曾经疑惑过的,我的领悟也莫不是前人曾经领悟过的,既然众生一相,我又何苦执着。

人生之乐,便乐在一个追寻吧?如果一切答案你已尽知,又有何趣?人生之乐,便乐在半梦半醒之间吧。就如一个旅行者,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行走在路上……

追寻,是人生最基本的状态。

我一直钟情于有“追寻”色彩的浪漫传奇和故事。比如我曾十分喜欢一部电影《三千里寻母记》。这是部以“亲情”为主轴贯穿全局的卡通影片,改编自意大利文学名著《爱的教育》当中一个篇章。

大意是小主人翁马克生活在意大利热那亚的一个寻常家庭,爸爸是个老实人,因被骗而欠下巨额债务,又一心想帮助无力就医的穷人,因此立志开设一家专为穷人治疗的联合诊所。妈妈安娜,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为了家庭与丈夫的事业,忍痛挥别幼子到陌生的异国打工。哥哥东尼奥是一个懂事上进的青年。马可虽然幼小,但很能体谅家中的困境,九岁时就开始打工,家务全包,只希望远方的妈妈无后顾之忧。

浓厚的亲情使这个家庭紧密团结,大家共同的心愿是一起把债务还清,并实现爸爸的梦想,最重要的,让妈妈早日回来团聚,小马可最大的慰藉则是定期收到妈妈的亲笔信。有一天,信突然中断了,马可担心不已,毅然决定外出寻母。

移民船漫长的行程对小马可而言是艰巨的挑战,还有现实的人间百态。马克在旅途中曾被无耻之徒骗得一文不剩,饱受餐风露宿之苦,但是他也遇到了白宝诺木偶剧团里的善良人,和小白猴梅蒂欧这个开心果。

善良的马可一路行善,甚至还对处境比自己可怜的人伸出援手,高贵的人性展露无遗。幸好,一切辛苦都有了甜美的报酬,马可找到生病的妈妈,妈妈病愈后他们一起搭船返回意大利。可以想像,回家乡后,尽管日子还是要继续和现实缠斗,妈妈温暖的臂弯却成了这个家庭里无可取代的避风港。

再比如,郭安娜千里寻夫的故事。郭安娜本是个日本女子,家庭富裕,生活安逸,但是年轻的时候,她爱上了中国男子郭沫若,还一起生了五个孩子。抗日战争爆发后,郭沫若回国,就像很多寡情的男人一样,郭沫若一去杳无音讯,以至于郭安娜认为他已经死了。但一次偶然的机会,郭安娜得知自己钟情的男子还活着,于是便仿效孟姜女千里寻夫。当她来到中国,找到郭沫若后,才得知郭沫若已经和另一个女子结了婚。呜呼哀哉,痴情女子绝情汉,每个年代都有的爱情悲歌。

当然,这种寻找,可能与曼殊寻母的动机不太一样,但从本质上来说,人生的所有寻找,都是同一种人生状态,对象不同,结果不同,但是意义相同,都是找回自己的精神依靠。

曼殊在小说《断鸿零雁记》中这样描述了自己与母亲的重逢。

那日,曼殊回到了日本,按照乳母给的地址,他寻到了母亲的居处。“近乡情更怯”,于是他站在门前,彷徨又彷徨,迟迟不敢推门。这么多年,他不知母亲是否迁往别处,不知母亲是否安在。这扇门,一旦推开,是失望还是欢喜?

终于,他还是叩响了那扇门,看见了他的母亲。她还在,一直都在啊。当他带着一路征尘走到她身旁时,她苍老的脸上绽开了笑颜,那样心酸的笑,比眼泪更让人疼痛。

“三郎……”

她轻轻地叫着他的乳名,就像小时候叫他吃饭时的呼唤,他一声一声地应着。想起在苏家度日如年的生活,想起生病时无人理会的日子,想起自己独自在柴房里面对死亡的那一刻,想起自己受戒出家,想起自己流浪中的孤苦无依。

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寂寞,都被母亲亲切的呼唤覆盖,他双膝跪拜在母亲身前,任酸楚的泪沾满母亲的衣襟。那一刻,天地间,他不再是孤独的孩子,不再是飘飞的落叶,在见到母亲的那一霎那,所有的苦难都已远离。

这就是他千万里追寻着的母亲吗?她的鬓发已斑白,因为前几日的大病,面容更加憔悴苍白。拘于礼数,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忘情地投身母亲的怀抱,只能克制着内心澎湃的酸楚,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地埋入母亲的双膝。

河合仙抚摸着他,眼泪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脖颈上。

“自那日离开之后,娘亲也一直牵挂着你的,可是你父亲却捎信来说,你上山玩耍时,被老虎吃掉了。娘听了之后,肝肠都哭断了啊,当时,娘好后悔,后悔把我儿独自留在那边,我也曾想回去,看一眼儿的尸骨,可是你父亲,却不许我再踏进苏家一步……我儿可知娘的苦么?”

曼殊听着母亲的话,也解开了心里的疑团,为什么这么多年母亲没有再去探视自己,原来是父亲从中作梗,生生地断了他们母子间的联系,他不由得又对父亲多了几分怨恨。

但是,无论如何,母子能再重逢,也是造化了。

每次在脑海里想象曼殊母子相见的那一幕,我总止不住泪流满面。其实,人生何尝不是一种长途跋涉的寻觅。与其说曼殊在寻母,不如说他是在寻觅一个精神家园,一个纵横漂泊累了时的心灵驿站。

在曼殊此后的人生中,河合仙成为了他最深切的精神寄托与情感牵挂,每次病重或者遭遇重大精神挫折时,他总是不远千里地奔赴母亲的怀抱,在深沉的母爱里,疗养心灵的创伤。

1907年,曼殊好友刘师培的妻子何震向曼殊学画,并准备拟印《曼殊画谱》,请河合氏做序,河合仙无此文化程度,就由曼殊代笔,写了开篇时的那首绝句。

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

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这首诗情景交融,形象地描绘了一幅天涯孤雁图,与一个母亲对这只孤雁的深深牵挂与担忧。每次读到这首诗,我总是不由得想起孟郊的那首《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人,漂泊于世,本质上都是一个游子。寻觅,似乎就是我们今生的宿命。母亲在身边时,总觉得自己该去远方寻找梦与理想,当母亲不在了,才发现自己真正成了的孤儿,于是又返回故里,寻找母亲的踪迹。寻找母亲,是寻觅一种精神寄托,也是在寻觅人生的真谛。

母亲,就是你精神的根,无论她在还是不在!写到此处,忽然想起张爱玲那句经典之语: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半生缘》

对张爱玲而言,这个人是爱人,而对苏曼殊而言,这个人一直是母亲。在苏曼殊短暂的一生中,数次奔赴日本,每到日本,必会去看望养母河合仙。特别是在1914年,苏曼殊在养母河合仙家中,一住就是两年,这是他开始浪迹天涯后,唯一一次在一个地方逗留这么长时间。

投身母亲的怀抱,曼殊尽情享受着母爱的温暖,他多想永远留在母亲身边,但是因为与表姐静子的恋情受阻,静子投海身亡带来的巨大悲痛不得不让他重新踏上流浪的旅程。当曼殊坐在船上,远远地看着年老的母亲对他挥手作别时,他的泪再次潸然而落。

静子,静子啊,你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让曼殊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到底用什么样的方法赎罪,才能彻底洗掉曼殊心中的罪恶感。是的,因为他的爱让一个女子纵身一跃,阴阳相隔,让刚刚获得母爱温暖的曼殊,再次踏上漫漫旅程……

命中注定,他是世间的孤雁,只能驻足,不能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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