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我与死亡艰难地对峙

黑暗里,我与死亡艰难地对峙

七绝·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契阔生死,寥寥四字,却重如千钧,目光驻足字面的瞬间,就能在人心里凿出一大片情绪的洪荒,汹涌而来,难阻难当。就像苏曼殊经过这条若松町街道时,心里迸发出的悲凉。

后人考究这首诗,说是苏曼殊怀念情人百助枫子的诗作。因为题目中提到的若松町,是日本东京一条街道,百助枫子曾经的住处。苏曼殊偶尔路过这条街道时,枫子已搬离东京。眼前景色依然,而恋人却已不知所踪。曾经默然相爱,寂静欢喜,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样的境遇,对每一对相爱的恋人来说都是极为悲凉的。所以,当曼殊再次伫立在恋人故居时,心里衍生的惆怅与感慨,如严冬的一阵寒流,猝然袭来,刺人心骨。

作诗的情景,是那样的凄婉,但是斟酌诗意,却没有流露出苏曼殊对往日恋情的追忆与缅怀,倒是把自己颠沛流离的身世与直率不羁的性情展现得入木三分。于是,我把这首诗引用到本书的第二章,我比较主观地认为,苏曼殊写这首诗时,心里想的不单单是自己的情人,还有更多的陈年往事。如果只是风花雪月的爱情,他心里断不会滋生这么深切的沧桑之感。

“契阔生死君莫问”,一句话道尽了人生的各种无奈。生死之于我们,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也是最由不得我们做主的。记得小时候,做错了事,被母亲训斥: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愚儿?心里畏惧着母亲的威严,嘴上不敢争辩,但小脑袋里却暗暗放了句潜台词:你可以不生我的嘛!依那时的懵懂,不解生育之事。但从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愤懑里,依旧朦胧地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原来,生不生我,母亲是做不了主的。

那时,母亲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想到这世上还有母亲难以掌控的事,心里便有种恶作剧似的欢喜。不过想到“生”是大人都无法做主的事,便对这个概念有了莫名的敬畏。

再大一点,经历了一位长辈的过世,然后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我又认识了“死”的残酷。“死”就是阎王爷把人带去了另一个世界,等待轮回重生,母亲如是说。很有佛家宿命理论的味道。

因为很信奉母亲说的“死后可以重生”的话,所以,幼年时,对死亡是不怕的。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是在上学之后。那时,老师开始传授唯物主义思想的“无神论”,很坚定地说:人之死亡,就如油烬灯灭,花落草枯,死了就是没了,世上再不会有你的任何消息,也根本不会有来生,那都是迷信,都是虚妄,都是为了安慰怕死的灵魂。

自从得了这个信息,死亡,便在我的意识里凝重起来。并且一直怯怯地敬畏着。对于那些不怕死的人,心里格外的敬重。

我觉得苏曼殊是不怕死的。1905年,他曾很勇敢地参加抗俄敢死队,并为家里留下遗书,阐明自己为了民主革命壮烈献身的决心与勇气。不止如此,他在投身民主革命的日子里,所从事的也大多是很凶险的任务,他甚至曾想用刺杀的方式去结束袁世凯的性命。就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医生一再劝他注意饮食,否则他的病症将无力回天时,他依旧置若罔闻。熟悉他的朋友们都说,他这是自戕。

于是,我在敬佩着苏曼殊不怕死的气节时,也会暗暗地思忖着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怕死?

溯本求源,对死的不畏惧,其实表明了对生的无可恋。因为觉得生比死要难,所以才会那么一次次地把自己置于凶险的处境。在我之前的人生体验中,一直觉得,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尽管我的人生之路也不是那么顺畅,也走得曲曲折折,跌宕起伏。但只要每天清晨我一睁开眼睛,还能与金灿灿的阳光拥抱,还能闻到窗台上兰草的清香,还能与身边的亲人漫话家常,我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甚至不自主地产生那种“让我再活五百年”的豪情。活着多好,一辈子似乎都太短了。

人们常说“贪生怕死”,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为我们都眷恋着生的美好,都害怕一个人去走那条不归路。于是我明白:自戕,或者活得行尸走肉,都是源于对生的绝望。只是不知怎样的人生际遇,才让一个人生生斩断了对“生”的眷恋,毅然决然地奔赴死亡?

就像孤苦的苏曼殊,假若生命里还残存一丁点儿光亮,在照耀他,温暖他,他断不会那么不自惜。在他愁心肆虐的灵魂里,一定是累积了大片大片的冰雪,封冻了他人生的希望之光。

这冰雪,应该在养母河合仙离开的时候,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了苏曼殊的心底。那一年,失去母爱的他,成了苏家大院里的孤儿,没有人再对他嘘寒问暖,也没有人再为他拭泪疗伤。他被所谓的亲人呼来喝去,被年龄相仿的兄妹们冷嘲热讽。

他被婶母谩骂成“小野种”,因为他的母亲在苏家没有任何名分;他被学堂的孩子们耻笑为“小倭寇”,因为他来自东洋的日本。甲午战争的硝烟点燃了民族仇恨的种子,苏曼殊亦因此成为小爱国者们攻击的靶心,成为发泄民族仇恨的对象。

这样的歧视,这样的虐待,即便是一个意志坚强的成年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孩子的思维方式是简单的,单纯的,他看不懂成人世界里的复杂与阴暗,看不懂人性的伪善与狡诈。正如热播的影视剧《幸福来敲门》中江路对宋宇生说的:“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就算他不抗争、不出声,但他有感觉,他用自己的方式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事实就是如此,尽管苏曼殊那时因为年龄幼小,对于冷漠的现实不能反抗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沉默着、躲闪着、猜想着、困惑着,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与失望,已深深烙进了心里。

面对这个充满质疑与动荡的世界,那颗年幼的心灵里,一定充塞了太多的为什么。母亲为什么会不辞而别?父亲为什么对自己不管不问?被他喊做大娘、二娘的女人为什么总是斥责他?哥哥妹妹们为什么总是欺负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的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提供答案。

在族人们接连不断的训斥之中,在自己无休止的困惑之中,苏曼殊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敏感坚韧。在所有质疑他的目光里,他也学会了如何质疑这个冷漠而怪诞的世界。

面对众多的侮辱,苏曼殊只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感觉到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压抑,但未必感受到了死亡。死亡,对于一个孩童而言还是太遥远、太陌生的命题。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接触并认识到死亡的呢?

那该是苏曼殊一生中的一次大事件,与他一次生病的经历有关,与一个叫做大陈氏的女人有关。

据很多传记资料记载,对幼年的苏曼殊迫害最厉害的当属苏杰生的侍妾大陈氏。这个女人是一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很多传记都把她写得穷凶极恶、十恶不赦,而且无一例外都把她看做是苏曼殊一生不幸的始作俑者。

鉴于在本书中,她只是一个小角色,所以我们不会过多地去探讨她恶毒心性产生的根源,给她正名或者翻案,就姑且当她是封建残余思想的牺牲品,正是她的恶,让苏曼殊小小年纪便领略到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与人性的错综复杂。

以我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判断,受封建礼教迫害最深的莫过于女性,莫过于对女性精神意识形态的戕害与荼毒。

自古以来成大器者往往是狠角色,对自己狠,对亲友狠,对别人更狠。就像热播剧《甄嬛传》中的甄嬛为了扳倒皇后,不惜将自己腹中的胎儿撞掉,这与武则天为了除掉王皇后而掐死自己的孩子如出一辙,都是厉害角色。这些或虚构或真实的情节淋漓尽致地提示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尽管,她们这样做也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说到底还是丑恶的一面。而这种人性的扭曲,归根结底还是当时的社会制度造成的。

就如迫害苏曼殊的大陈氏。一个十几岁孩子怎么就这么碍了她的眼?不能善待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置于死地而后快?

按柳氏父子提供的史料,苏曼殊在养母河合仙离开后,在家里受尽了屈辱、虐待。苏杰生看在眼里,但忌惮大陈氏的凶悍不敢袒护。可是终归是自己的儿子,于是以求学为名,把苏曼殊送到上海学习英文。柳无忌写到这节时,说是苏父为了让苏曼殊接手以后的家族生意才作此打算,我倒觉得这极可能是苏杰生为了让苏曼殊避开大陈氏的迫害而出的权宜之计。

因为一个孩子,家里整天搞得鸡犬不宁,苏杰生也很棘手,索性远远地打发了,大陈氏再凶残也是鞭长莫及了。不过相关资料证明,苏曼殊即使远在上海,也没能逃离大陈氏的迫害,因为她掌控着给苏曼殊的供给。学费是无法克扣的,就在给苏曼殊的被褥上做文章。冬天的被子不给棉絮,让苏曼殊的冬天过得极其寒冷难熬。

当然,这都是小插曲,对苏曼殊而言,最悲剧的事情发生在1904年春。那一年,苏曼殊回乡过寒假,结果得了疟疾。疟疾在今天算不上什么大病症,但放在医疗条件极差的清末就差不多是癌症级别了。

苏曼殊得了疟疾,大陈氏采取了残忍的三不政策:不理会,不探视,不医治。可怜的小曼殊躺在阴沉的小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没得过疟疾,但查阅到的医书说:典型的疟疾有周期性,表现为间歇性寒热发作。一般在发作时先有明显的寒战,全身发抖,面色苍白,口唇发绀,寒战持续约10分钟至2小时,接着体温迅速上升,常达40℃或更高,面色潮红,皮肤干热,烦躁不安,高热持续约2~6小时后,全身大汗淋漓,大汗后体温降至正常或正常以下。经过一段间歇期后,又开始重复上述间歇性定时寒战、高热发作。

可见,此病发作的时候,病人是极其痛苦的,热的时候,身如焦炭,冷的时候,如坠冰窖,很多次,我想凝聚自己的心神去想象苏曼殊当时所受的折磨,但终究不能,因为一触及那个情景,我的心就会一阵一阵抽搐,我受不了那种沉重的压抑与悲怆。

我想但凡有点慈悲心肠的人,也是不能目睹那个景象的。可是,当时偌大的苏家大院,来往者甚众,竟是没有一个人走到苏曼殊的面前,问问这个可怜的孩子病痛如何。

苏曼殊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在病痛稍减的时候,巨大的饥饿感席卷而来。他支撑着身子去找吃的,强烈的求生本能不允许他坐以待毙。

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厨房,在锅台橱柜里寻找能够充饥的食物,可是一无所获,他只好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填充空荡荡的肚肠。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消弭饥肠辘辘的恐慌,苏曼殊不得不算计着家里用餐的时间,待众人都吃完后,再艰难地挪进厨房里,找一点剩饭残羹,如果当顿没有剩饭,就喝生水。南方的正月固然没有北方的凛冽,但初春的温度也不是太高,生水不至于结冰,但喝下去也足以冷彻心骨。

在我的家乡有种生命力极顽强的植物,叫做水蛇秧(方言,我曾几次查阅书籍求其学名,未果),枝叶藤蔓都与爬山虎类似,叶片上有锯齿,如果不小心被它的藤蔓缠住,就很容易被刺破肌肤,故农人们非常厌恶它,但我却十分欣赏。尽管在生长季节,它只有绿叶无花无果,但它强大的生命力让我震撼:不论生长的环境如何,是田间地头,还是深水荒滩,它蓬勃的枝叶总能苍翠如松柏,不屈不挠,执着生长。

农人们因为厌恶它叶片上的锯齿和不易根除的繁茂,经常对它们连根拔起,进行断子绝孙似的铲除,但过不了多久,那些地方又会见到幼嫩的小苗在花枝招展了,让人望苗生叹。

我觉得人的生命力有时候也是如此。有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与勇烈。就如病中的苏曼殊。在没人理会的数日之后,大陈氏以为他大限将至了,便吩咐人将他抬进柴房,任其自生自灭。

那种情形,让我想起被农人连根拔起后抛掷在烈日下的水蛇秧。正午时分,阳光剧烈,人们都以为它会死去,可是第二日,经过一个漫漫长夜的养息,他又奇迹般地葱茏起来。

那一夜,苏曼殊是怎么挨过来的呢?想象下该是这样的场景:起先,他还能静静地躺在柴草堆里,大瞪着酸涩的眼睛与周围浓重的夜色对峙,心里恐惧而孤单。他一定会想起母亲河合仙,一定会的。在想象着母亲音容笑貌的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流遍全身。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眼泪,但黑暗里,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抽泣声。

这时,他忽然想起英文老师庄湘提过的“死亡”,在自己不堪病痛的时候,他一定会想到这个词,并且想象着它的神秘与美好。那个黄头发的英文老师一定告诉过他,人死亡后,灵魂就会升入天堂,那是一个充满了自由与美好的地方。不会有欺凌,不会有辱骂,不会有冷眼,也不会有无法抵御的病痛与折磨。如果,能让身上的痛苦顷刻消失,他宁可自己在这一刻死去。于是,他开始用头猛烈地撞地,撞墙,直到晕厥,不省人事。

无法想象当夜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我却一厢情愿地为苏曼殊拟想了一个不太残忍的景象,让他在一片混沌中度过那个可怕的长夜,否则,以我自己苍白无力的文字描述,实在无法逼真地重现那个夜晚的黑暗与狰狞,那是我文字的极限,也是我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在那个苦痛的长夜里,如何与死神艰难地对峙,展开一场拉锯般的鏖战?

我只能在他战胜死亡后的那一瞬间,给他无尽的钦佩与赞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许,天才都是经历过如此水火淬炼才能修得正果吧。

就如唐玄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取回真经,贝多芬盛年失聪谱得《命运交响曲》,亦或许就像史家说李后主“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人生劫难,是懦弱者的泥潭,也是强者的凯歌,对苏曼殊而言,亦然。

苏曼殊病好后,就离开了苏家,开始了行云流水的漂泊生活。真的是“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很多年以后,当苏曼殊再次路过这条若松町街道时,回想自己幼年时遭到的迫害,心里便衍生不尽的悲凉,那是心头积雪渐渐凝固的冰寒。

红尘万丈,我只是孤独的过客。我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你们都不必问,不必想,更无须知道。我只是不断地走在路上,活在路上。

抬头仰望浩淼云天,看到那些流浪的白云了么?你知道它聚于何时,散于何时么?变换瑰丽的形体,只是它存在的表象;把握不住的虚无,才是它的元神。亦或是山间奔流的那条清溪,飞溅的水花,悦耳的吟唱,都是它存在的形态,穿透万物的轻灵,才是它的境界。就如我不可预知的命途,奔走、漂泊、流浪,只是我存活于世的方式,而我存在的意义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虚无。

不要追问我的行踪,不要在意我的生死,在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你都能找到我的影子,嗅到我的气息,而我早已不在。除了我自己,没人可以证明我的存在,我就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证据。

不要问我,这样活着累不累,也不要判断我行事的是是非非。既然上天让我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就让我活的自由狂放,就让我放浪形骸于天地之间。我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我只想要我的生命之花开得摇曳多姿,热烈奔放。

不要约束我的情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疯子;我不会向任何人解释我自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我的心,我知道。我心里燃烧了一团火,随时为懂我的人燃烧。只要你是能点燃我的火种……

掩卷沉思,我不由对天喟叹:苏曼殊大师,在你行云流水般的一生中,谁擦干了你流在红尘的泪,谁融化了你积聚心头的冰,谁又是你隔世离尘的听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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