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请接受我悲苦的灵魂

我佛,请接受我悲苦的灵魂

吴门依易生韵

碧海云峰百万重,中原何处托孤踪?

春泥细雨吴趋地,又听寒山夜半钟。

从来不认为苏曼殊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佛教徒,尽管历史上对他的三次出家都言之凿凿,有迹可考,还有革命和尚、情僧、诗僧之类的诸多美誉加身。我时常会猜想:如果苏曼殊真的是一个信仰十分坚定的佛教徒的话,他断不会这么几次三番地以“剃度”的形式来强化自己的僧人角色。

佛家的哲学多是唯心论,讲究的就是个“三界虚伪,唯心所作,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主张心入道,至于身在何处,用何种方式修行并没有十分严格的界定。由此论断,假设曼殊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佛教信仰十分笃定,他便不会介意这些出家的仪式。他之所以反复搞出家的名堂,其实是因为潜意识里对信仰的不坚定。

与其说苏曼殊是佛家的弟子,还不如说他是佛家的寄客。佛门是寄居他灵魂的驿站,但不是他内心最好的归宿。他身上的那一席袈裟,就如蜗牛背上那个沉重的壳儿一样,是他生命中必须要有的也是他精神上必须要承担的一种负累。

在苏曼殊的精神意识里,虚无的“佛宗”是一个寄托,而且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寄托。生活在孤独里的苏曼殊,比常人更渴望温暖与爱,更怕爱的离开或者失去。而红尘里一切可触可感的爱,又都无法把握,所以他爱的同时,又时刻逃避,就如他对静子和枫子的爱那样。

那么世上到底有没有一种不怕失去的、永远的爱呢?有的,那便是信仰之爱、宗教之爱。所以,佛祖就是苏曼殊心里那个最可靠的依赖。

他在精神上深深依恋着佛祖,但他内心时刻涌动着的情感浪潮又一次次把他推到破戒的边缘。苏曼殊在情感上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贾宝玉,他多情也深情。所以,每次情动时,他就陷入两难的选择,这时的佛宗是他精神的负累。他一直在佛门与红尘情感之间挣扎徘徊,既负如来又负卿。所以,我不觉得他是纯正的僧人。

我这么说,大概会有很多人反对,说苏曼殊肯定是与佛家有渊源的。诸多传记持这类见解的也很多,并在此基础上极尽文学想象力,从曼殊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处设置伏笔,为他入佛门提供充分的理由与根据。我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命定的缘分或者因缘,都是人生偶然的际遇而已。苏曼殊出家为僧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在他流浪无依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了怜惜他的赞初大师,于是大师把他带去寺院,出家为僧,过着安静的寺庙生活,可是苏曼殊忍耐不了寂寞,他徘徊,挣扎,心中充满了无奈。

假设,当初愿意收留他的不是赞初大师,而是另外的什么人,那么他也就不会是僧人曼殊,而是另一种际遇了。比如,在流浪的途中,他到了繁华的城市,恰好那天某员外的女儿在抛绣球择婿,大街上人山人海很是热闹,每个人都渴望上天的垂青。机缘巧合,那绣球正好砸中了苦命的曼殊,那么他便是员外郎的乘龙快婿了;亦或是,他饿昏在路旁,被一即将走马上任的官员救起,恰好那大官没有子嗣,于是收他为义子,那么他便摇身一变,成为官僚之子;再或者,他遇上的不是官员,而是耍把式卖艺的或者唱戏的戏班,那么他极有可能就是武师曼殊,名伶曼殊……

人生就是由许多的偶然事件连贯而成的,每一种偶然,都为一个人的人生走向提供了无数的可能。而曼殊在人生岔路口上遇到的人是赞初大师,所以,他成了今日的僧人曼殊。

我们现在不妨设想一下当初曼殊遇上赞初大师时的情景:

曼殊在苏家经历柴门之弃后,侥幸生存。身体刚刚恢复,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苏家。离开后,他去哪里了呢?他去投奔了自己的未婚妻。按曼殊的自传小说《断鸿零雁记》中的情节推测,早些年苏家在经济情况还好的时候,曾为他与一大户小姐定过婚约,那么曼殊在离开苏家后投奔那里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令人悲痛的是,那家因苏家衰败,已经退了亲。投亲失败,曼殊成了孤鸟入丛林,再无处可去了。既然无路可走,那就随遇而安吧。

于是曼殊变成了流浪儿曼殊,在不同的村落里游离行乞。那时的社会环境是极为动荡的,有家有业的良民尚且难以自保,流浪人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曼殊在流浪中吃尽了苦头,于是在他内心深处便有了寻找落脚地的想法。就像《三国演义》里开篇道出的那句名言一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实人生大势也是如此,安久必危,危久思安。凡事都有节制,才会得其乐而避其害。漂泊虽有自由之乐,但一味的颠簸流离,还是让人倦怠的。

就在苏曼殊厌倦漂泊的时候,他遇到了赞初大师。曼殊落入赞初大师眼帘之时,必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因为曼殊自幼身体不好,身子骨比较单薄,如是女子大概会有林妹妹的几分自然风流之态。

这样一个形神落魄的少年,是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惜的,于是动了恻隐之心的赞初大师便毫不犹豫地把曼殊带去了六榕寺,做了一个小沙弥。大师有意收留,曼殊也乐得被收容,就这样曼殊第一次投入了佛门的怀抱。

每次思及曼殊出家的这段故事,我心里就衍生无限羡慕之情:古时候出家怎么就这么容易呢,现在可是难于上青天。想想也是的,全国上下,寺院才有多少,简直是凤凰之于群禽,熊猫之于凡兽,无法比拟。

昨日有友人来访,看到我书稿上的论述,立即出言驳斥,说曼殊大师就是与佛门有宿缘,入佛门的人都是有灵性的。赞初大师收留曼殊绝不是因为同情和怜惜,他是看中了曼殊身上的佛性与慧根。

我笑道,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佛性与慧根,只是能否被启发而已。只要不是资质很愚笨的那一类,或多或少,都会习得一点人生智慧。凡人如此,何况是天才曼殊?

苏曼殊是真正的天才,在很多方面他都有着过人的悟性与天赋,这一点可由他在文学艺术上取得的不凡成就作证。

比如说他在诗歌的创作上,据陈独秀和章士钊介绍,二十岁时的曼殊,不要说是作诗,就是写字都是缺笔少画的。然而经他们稍加点拨,未逮四年,就能写出“出语殊妙,情景互融”的七绝佳作了。最传奇的事件莫过于,他二十六岁时做了一首《本事诗》,当时陈独秀、柳亚子、高天梅等几位著名诗人与之唱和,但相比之下,曼殊还是技压群芳,一枝独秀。陈独秀毫不掩饰地称赞他说: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真是所谓的天才。

又如他的小说创作,1903年翻译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时,还是“乱添乱造”“殊不成句”,但到1911年写作自传式小说《断鸿零雁记》时,竟然语句练达,精美无匹,达到当时中篇小说的巅峰。曼殊的文字在短期之内进步如此神速,令人惊叹。可以说,他在文字领域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具备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天赋。

再比如他的绘画技能,人们都赞他的画风:萧疏淡雅,韵味浓郁,图意新颖,运笔精妙。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本史料说明他师从何门,如何习画的,唯一一段关于曼殊绘画的记载是说:曼殊四岁,腹地绘师(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六岁画所乘坐的轮船,惟妙惟肖;七八岁在村塾绘鸟受虫鱼,“卷卷笔生”,十五六岁在大同学校作小品,“下笔挺秀”,十八岁为教科书绘插图,兼教美术,二十岁之后,便卷卷佳作。

以上种种迹象说明,曼殊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在文学艺术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感悟力,因而,他对佛学的研究,也应如他对文学艺术的研究一样,都源于他出众的感悟力与体察力。

无论是怎样的缘由,曼殊最终成了僧人曼殊,不必再去经受流浪之苦。在这样的环境中,曼殊就如春风吹醒的小树苗,在和风细雨中蓬蓬勃勃地成长了起来。这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平静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因为入寺时曼殊年龄尚小,体质又弱,做不得很重的活,赞初长老便安排他到厨房帮其他的师兄们做饭。众师兄们对他也怜惜有加,只捡最轻的活计让他做。用心体味着师父与师兄们的爱护,曼殊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美好。

因为曼殊天赋较高,又十分勤奋,赞初大师格外看重他,不久,他便被大师送去慧龙寺受具足戒,秉承曹洞之衣钵。

慧龙寺地处深山之中,松柏隐映,环境幽静,晨钟暮鼓声里,曼殊悲苦的灵魂终于得以养息。他在苏家被压抑的性情,慢慢滋长。尤其是师父赞初大师的怜爱,让他内心积聚的寒冰慢慢消融。

这份关爱,是由几块糖开始的。那一日,曼殊正在打扫禅房,却看到师父在门口向他招手,他快步走过去,大师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了他的掌心,“糖?”曼殊看着师父,忧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一丝会心的笑意在他嘴角漾起。师父亲昵地摸着他的头,曼殊忽然觉得胸膛里一股热流顺着血液的流淌涌入眼眶。

“师父……”曼殊仰头看着师父,师父的音容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而朦胧。大师叹了口气,伸出宽厚的手掌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将一块糖填进他的嘴里。瞬间,一丝幸福的甘甜香透他的肺腑。甜蜜的味道,就这样永久地留在曼殊的记忆中。糖的味道,在曼殊看来,就是幸福的味道、温暖的味道。

曼殊一生嗜糖如命,可能也是出于对这份最初关爱的回忆与缅怀吧!那是他人生之初,品尝到的最甜美的味道。那一刻,他一定在心里下了决心,以后要跟从师父好好学禅,绝不辜负师父的爱惜之情。

如果不是那个无心之过,我们有理由相信,凭借曼殊超人的天赋与悟性,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法度严谨的得道高僧。但是,人生有时候就是“山重水复”的,我们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关键之时却会突然改道,走向与我们意愿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舒适的寺院生活,滋养了曼殊的心灵,也激发了少年曼殊的顽童心性。他时常去逗引在草丛里鸣叫的蟋蟀,在树枝间跳跃的麻雀。那一天,曼殊又在寺院后的草丛里逗引蟋蟀,却不知突然从哪里飞来一只鸽子,“扑”的一下,掉进了草丛,曼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看,那只鸽子似乎受了重击,羽毛凌乱、奄奄一息。

曼殊轻轻地把鸽子抓在手里,那温暖的骨架,不知怎的引起了他的食欲。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鸽肉一定很香,一定很香。

这样想着,他的脚立即行动起来,飞快地跑进柴房,拿来火折子,将鸽子用几缕荒草裹了,架在树枝上……

正当他想象着鸽肉的鲜美时,一双冷冰冰的大手放在了他的后脊背上。曼殊回头,迎上了寺院执法长老的严厉目光。

“你犯了杀戒!”执法长老严厉地说,同时以一种轻蔑的眼神审视着曼殊。曼殊在那犀利的目光中,低下头来,一颗心变得冰凉。

当曼殊的罪行通知给赞初大师时,大师先是一惊,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曼殊一眼,他不忍责备他,只是对执法长老说:按寺规处置吧!

于是,少年曼殊被逐出了慧龙寺。

临行,大师送他出寺门,待他刚要转身的时候,师父叫住了他,悄悄地塞给他几块糖果。看到糖果,曼殊的泪情不自禁地滴了下来。

师爱如糖,甜蜜到忧伤。

就这样,曼殊的第一次出家,因童心未泯而犯下错误被逐出了寺院。这时,应该说佛家把曼殊打造成了一个半成品,他对佛教的信义还没有完全成为精神信仰。只能说,这时的慧龙寺,是拯救曼殊饥渴的一滴甘露,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等他酒足饭饱,有待休息的时候,却被意外告知,你要继续上路了。

曼殊含泪出了慧龙寺,但对于师父的恩德,他是感激终生的。临走时师父塞给他的几块糖,更成为了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温暖记忆。

常言道:使人以“雪中送炭”之惠,莫做“锦上添花”之缀。你在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他,这情意足已让他感念终生。

曼殊在最艰难的时候,佛门接纳了他,所以他将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毫不迟疑地交给了佛祖。这便是他每次精神受创时,都以飞龙入海的姿势奔向佛祖怀抱的最终根源。

如他第二次出家,是在1900年的惠州,那一年,他刚结束了他的初恋,正处于极度伤心崩溃的边缘。第三次出家,却是大革命失败,自己的革命理想随之幻灭的时候。

如果说养母河合仙给了曼殊深深的母爱,那么他的师父赞初大师却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在曼殊的生命中。看他在佛门与红尘之间三进三出的举动,怎么看都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向自己的老爸撒娇,在宽容的佛祖面前,曼殊就是一个任性而顽皮的孩子。人们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或许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吧。

因为佛学里的智慧就像理性而沉默的父爱一样,给了曼殊不尽的精神力量,成为他一生的精神支柱,所以在他即将辞世之际,都不忘记叮嘱友人,在他死后,一定要给他披上袈裟。在苏曼殊的精神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到佛祖身边去的。

红尘情爱,只是他修道、悟道的一种方式,却不是他最后的归处。

就像他在此章开头写得那首诗中描写的那样:他是一只孤雁。在重重山峰白云里,回旋、飞翔,追寻着自己的栖息之地,但是浩瀚中原,烟水茫茫,却没有一个地方,让他驻足。只有那个胸怀慈悲的佛祖,毫不嫌弃地将他拥在怀里。诵经的木鱼声,隐隐钟声,都成为一种暖心的呼唤,引导着他一次次贴近。

佛啊,将我的心,交给你保存,无论你留不留我,我都是你的稚子,你的信徒。这份依恋永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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