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时光的河流,我是孤独的过客

泅渡时光的河流,我是孤独的过客

绝句·春雨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接触苏曼殊很偶然,就像那日走过樱花树下,在风吹过的瞬间,他落花飘零一般,悄无声息地落进我的眼帘,没有灯火阑珊的映照,却有着似曾相识的绚烂。

佛说: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种缘分。他却说: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不知百年之前的他是否真的这么洒脱,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沿着时光的河流,逆流而上,穿越到那个分崩离乱的时代,寻觅他的足迹,触摸他的传奇。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他的确是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他怪诞,西服洋装却吃斋念佛,袈裟披身却眠花宿柳;他疯癫,可以无端狂笑无端哭,万千欢肠揉做冰;他多情,可以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他决绝,可以易水萧萧人去也,任他明月白如霜。进步人士赞扬他,叫他兵火头陀、革命和尚;文学青年追捧他,说他是情怀浪漫的情僧、诗僧;但也有人恶意贬低他、诋毁他,说他是风流和尚、人间祸害、时代怪胎……

然而,无论世人怎样评价,都已与他无关。生前,他不屑于这些评价,死后,若有魂灵,想必也不会计较太多。他只是安静地酣睡在西湖边,断桥畔,孤坟一座,石碑一块,与苏州名妓苏小小的墓穴,两两相望,毗邻而居,共同守望中华神州的百年沧桑。

现代人对于“苏曼殊”这三个字,可能已经生疏了。但是上推到二十世纪初期,这三个字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印记,标志着那个时期文学、绘画、佛学、翻译等几大领域内的辉煌成就。苏曼殊就是那个时代的领军人物。他才华横溢不居人后,就连死亡这种大事,他都愿意跑到人家前面,成为天妒英才的另一个注释。

1884年9月28日到1918年5月2日,历史洪流中,只是短短一瞬,但对苏曼殊而言,却已是人生的全部。

纵观苏曼殊三十五年的红尘游历,拨开环绕在他身上的层层光环或迷雾,你会发现后人对他的评价都对,都有道理,但又都不全对。因为他们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出于不同的目的与角度,指指点点。可又有谁曾经真正地深入苏曼殊的灵魂,倾听他内心深处的语言?

那个隐匿在内心世界里的苏曼殊,才是最真实的苏曼殊。而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穿越这百年的时光沉疴,涉水彼岸,抵达那个沉寂已久的灵魂深处,将那些不为人知的意念挖掘出来,艺术重现,还原他最初的真实面貌。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完美无瑕,但我会全力以赴。哲人周国平说,世间的相遇决定了人的阅历与高度,与一个已故伟大灵魂的相遇,虽然虚幻,但交汇的瞬间,却会迸发万丈光芒。

智慧的交锋,照亮的是两个人的人生,我和他,皆如是。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总是错综复杂的,如同电脑配置里的CPU,高速运转的瞬间,就可以沧桑巨变。因此,要解读另一颗灵魂的生命密码,绝非易事。然而,存在即合理。剖开纷纭的世相,我们总能找到一切存在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并合理阐述。

苏曼殊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辉煌。世人给予他的种种评价,我不想再罗列。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个:苏曼殊活着的时候,未必曾给自己设下那么多的目标,想着自己有一天,成为世人眼里的“明星”。他也不像现在的孩子,还没出生,父母就已打造好各种头衔,等着他日后一一摘取。

现在的人,大都活得精明而通透,功利而浮躁。当人类的欲望被空前激活,其劣根性也就开始蒸蒸日上,空前繁荣,如迎风而舞的春草,一丝撼动,便是前赴后继的奔赴,而且不惜余力。所以,活在当代社会的我们,并不比苏曼殊活得高贵。

人活于世,名利财富,都是浮云。娇憨痴缠,亦是虚妄。生命的本真,不在于你掠夺了多少外在的物质,而在于自己是否活得真实。苏曼殊,就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他的真实,自由而任性,孤傲也决绝。他从不在意别人的言论,他只做他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就像那随风飘荡的蒲公英种子,无法掌控自己最后落地生根的去处。我们能做的,就是正确地认识和面对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适应它,或者改变它。

苏曼殊生活在清末民国初,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段黑暗的时期,各种社会矛盾高度集中与激化,稍有触动,便是天崩地裂般地塌陷。那样的社会背景,对民众精神意识的打压与戕害是空前的。苏曼殊的悲苦人生,究其根源,也是旧时知识分子与离乱时代斗争的一个缩影。

弗洛伊德说:性格定命运。苏曼殊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性格造成的,但这种悲剧性格,却是时代悲剧的产物。如果命运可以选择的话,我想苏曼殊一定不会选择生存在那样一个民不聊生、水深火热的年代,他宁可不要辉煌的成就与名头,而只是一个拥有世俗幸福的普通男子。

他的悲剧,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要怪他父亲苏杰生的风流多情。1939年,柳亚子编订的《曼殊全集》里,曾对苏曼殊的身世、血统做过周密的考证,后来又被很多传记作者演绎,但意见大体是一致的,那就是苏曼殊的父亲是赴日商人苏杰生,母亲若子是日本人,即苏杰生日本妾氏河合仙之妹。

那个苏杰生,我想应是一个极精明的生意人。他年轻时横渡日本,人又长得英俊潇洒,在横滨开办了万隆茶行,把生意做得水生风起、蒸蒸日上,让苏家的名望日日繁荣。当然,一起繁荣的还有他拈花惹柳的习性。尽管他那时已经有了正室黄氏、大陈氏和河合仙一中一日两位妾氏,但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真应了“欲壑难平”的说法,此说法古今基本一致。

也许本能如此,男人无论已经拥有了多少女人,一旦见到新鲜的猎物,还是会蠢蠢欲动。目前的资料无法具体考证苏杰生与若子的这段不伦之恋是怎么开始的,但想来也逃不出通俗爱情段子的翻版。苏杰生在看到年轻貌美的若子后,春心荡漾,于是使劲浑身解数去诱惑她,打动她。年幼的若子,面对苏杰生的火热追求,半推半就之中,被自己的姐夫金屋藏娇,还稀里糊涂地为他生下一子,取名三郎,即后来的苏曼殊。

古往今来,人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是与时俱进不断变化的。但惟独对“私生子”的看法,似乎古今并无太大变化,总是墙头草一边倒的鄙视。所以,苏曼殊对自己的这种身世是忌与人言的。每当有人问及,他总以“思维身世,有难言之恫”、“每一念及,伤心至极”等搪塞而过。

想来苏曼殊的朋友们对他的很多经历是怀有同情之心的,所以,每次见苏曼殊伤心,他们就不再深问了。同情心泛滥,是自古以来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习惯了借此来展示一下自己虚伪的善良,或者标榜下自己的清高。

因为苏曼殊很少谈及自己的身世,朋友们泛滥的同情心便无法深问,这就使得苏曼殊的身世扑朔迷离,也险些让柳亚子父子犯了历史性的错误。

那是1928年,柳亚子在整理出版苏曼殊文集第一版时,错把苏曼殊的《潮音跋》看做他的自传,认为他的父母都是日本人,并把他的幼年经历与学历也搞错了。幸好凡事都是清者自清,这个错误,终于在柳亚子父子反复考证下,得以纠正,没有一再错下去。否则,又会是重大的历史悬疑案了。

苏曼殊出生后的前三个月,还是平安无事的。母子俩还是继续安心地被苏杰生收藏着。但纸里包不住火,苏曼殊三个月的时候,这段不伦之恋还是被发现了。至于是怎么被发现的,后世为苏曼殊做传记的作者们演绎了很多版本。其中最经典的,当属涂国文先生《苏曼殊情传》中的桥段:说是苏杰生带河合若母子出门游园,被苏杰生的大妾大陈氏发现了,然后就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生性温良的若子与姐姐河合仙显然不是大陈氏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若子低头认输,舍下三个月的幼子,远走他乡,不知所踪。生母离开之后,养育苏曼殊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河合仙身上。尽管妹妹与丈夫的事让河合仙也很受伤,但这个善良的女人,还是忍痛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主动承担了这件事的所有恶果。

后人分析苏曼殊悲剧性格的形成,一致认为根本起因就是母亲的离弃。如果说,生母离开时,苏曼殊还在襁褓之中,对世间这种骨肉分离的痛浑然无觉。那么后来养母河合仙的离开,就应该在他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整个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因为苏杰生的父亲好热闹,喜欢享受儿孙满堂的乐趣,就让苏杰生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回故乡教养。在老爷子的一再要求下,河合仙带着六岁的苏曼殊(还有一说是五岁)回到了广东的香山县沥溪村生活。

这是苏曼殊人生的第一个转折,也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封建大家庭的群居生活,对远涉重洋的河合仙来说,陌生而不习惯。那感觉应该就像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颂莲初入陈家大院时的情景吧。

何谓侯门一入深似海?那个《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阴森气息,就让人身临其境了。不过最确切的说法还是鲁迅老先生那段话: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翻开历史一查,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其实,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苏家大院也是这么一个冷得能吃人的地儿。

河合仙大概也是后来才逐渐认清了这个事实,终于明白自己在这个家族里的孤单无助,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融入这个封建大家庭,而且还有可能被它吃了,于是,她选择了逃离。我们无法指责河合仙的软弱,那样的环境真的不是一个外乡女子能够适应的。本地本土的中国女人尚且难得善终,何况是异族女子。

但是,对于年幼的苏曼殊来说,河合仙的离弃无疑是残忍的。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原本就容易失去安全感,至少那时母亲还在啊,孩子世界的单纯可以让他暂时忽略外部环境的不安,但是当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人,忽然从身边消失的时候,那种恐惧与慌乱,或许就是成年人无法想象的了。

我曾无数次在脑海里再现那个场景:河合仙离开的时候,她一定也是怕苏曼殊伤心的,也怕自己听到哭声会不忍,所以,她必是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在她准备离开的那个清晨,一定装成欢欢喜喜的模样,送曼殊去学堂读书,也一定是刻意嘱咐了他很多话,要他一定要听父亲的话,好好读书,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之类的。然后,在苏曼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望着他孤单幼小的身影,忍不住泪如雨下。

但她还是决绝地离开了苏家大院,离开了年幼的苏曼殊。

等苏曼殊放学回来,再像往常一样开心地呼唤母亲时,走出来迎接他的却是苏杰生的正室黄氏,然后她面带忧伤地告诉他:他的母亲已经走了。于是,苏曼殊头上的那片天塌陷了。他一定是嚎啕大哭了,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辉。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唤回母亲。

苏曼殊在苏家彻底孤苦无依了。后世的人研究他复杂的人生经历与矛盾的个性心理时,都把他童年的不幸遭遇作为一个诱因,并引用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解释他复杂的个性之谜。持这样观点的人,认为苏曼殊不幸的童年经历,特别是生母与养母的离开,让他基本失去了对外在环境的信任,时刻处在深重的孤独之中。

这种孤独,一方面让他极度渴望得到爱、得到满足、得到幸福,另一方面,又一再地告诫他,孤独是他的宿命,他永远得不到爱,于是,苏曼殊好像被分割成两个人:一个渴望着需求的满足,另一个则断然否定这些满足实现的可能性。这就造成了他完全无法调和的内心冲突,而他的一生注定要在这些痛苦的冲突中挣扎不止。简单点说,苏曼殊的悲惨童年造就了他的畸形性格,而他被扭曲的性格又直接导致了他无法摆脱的内心冲突。他悲剧的一生就这样被定型了。

这样的论述,应该是比较科学与真实可信的了。我们也就可以把这个论述作为一把开启苏曼殊生命密码的钥匙,去解释他一系列怪诞的举止与荒谬的行为。后来有人说,苏曼殊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是天才与疯子的结合体。纵观苏曼殊那些匪人所思的举止,此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苏曼殊一生在文学、绘画、翻译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呈现在文学作品里的思想集合起来,就构成了他丰富的情感世界。要深入苏曼殊隐蔽的内心世界,解析他的作品无疑是不错的途径。

我独爱苏曼殊的诗歌,苏曼殊自己也认为诗是“寻愁觅恨之具”,所以,他的诗除去反映革命斗争生活的比较豪放激越的部分之外,大部分都是写男怨女痴,离情别绪,怀古伤今的。格调多半哀怨低沉,凄艳孤绝。章士钊评价他的诗说“小小诗篇万情汇”,高天梅说他“二十八字含余音”,都是十分确切的。

当我们沿着那二十八字的平仄韵律,走入他哀艳凄绝的诗境时,那颗沉睡的灵魂,也会被我们轻轻唤醒。他落叶衰蝉般的一生,在他的《本事诗·春雨》中,有了最正确的诠释。所以,我打破时间顺序,把这首诗放在了本书的开篇。

这首诗,于苏曼殊,就如《无题·锦瑟》之于李义山,都是压卷之作。在这首诗里,苏曼殊把自己的飘零身世,安置在春雨樱花的凄美背景之下,绚烂哀艳到极致。

春雨,缠绵忧伤之物;樱花,三月里最浓烈的绽放;八尺箫,最凄切的音符,就在这愁雨哀乐之中,一个手捧钵盂,脚穿芒鞋的僧人,风尘仆仆地来。偶有风雨摧落的樱花,轻轻坠落他的肩头,惊惹的却是他心间浓重的离愁别绪。

樱花花事酴醾,春雨气场宏大,而这个漂泊的身影,却显得那么渺小与孤绝。他东奔西走,只是为了寻觅自己心之家园,灵之归处。但是凄草衰蝉,注定他的寻索是一场梦幻。他的一生像极了三月的这场花事,灿烂盛开之后,急速衰败凋零。

苏曼殊,就是那个离乱年代才能诞生的传奇,错误地出生,孤独地离去。身似飘蓬,翩若孤鸿,泅渡时光的河流,他只是孤独的过客。

放眼大千世界,他是,你是,我是,众人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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