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图

地球图

约翰朴树是传教士约翰·巴蒂斯塔·施劳特的墓碑。穿过天主教徒收容院的后门,右手边就是那棵树。距今约两百年前,施劳特在这所天主教徒收容院的牢中死去,遗体埋在庭院一隅,一位风雅的奉行在那处栽种了一棵朴树。那树深扎根,广展枝,经年长成大树,被称为约翰朴树。


约翰·巴蒂斯塔·施劳特是意大利罗马人,系出名门,自幼受天主之法,从学二十二年,其间师从十六人。三十六岁时,本师克莱门斯十二世命他去日本传教。那一年是公元1700年。

施劳特首先花去三年时间学习了日本的风俗和语言。他学了两本书,一本是插图极多的记载日本风俗的小册子《圣徒生活录》,另一本是将日语单词译成拉丁语单词的《拉葡日对译辞书》

经过三年研究有了信心后,施劳特再领师命,和前往北京的托马斯·忒特尔农各乘一艘鲽舟,向东进发,经热那亚,到达加纳利群岛,在此又各换乘一艘法兰西海舶,终于抵达吕宋。二人靠岸拴船,登上陆地。托马斯·忒特尔农不久便与施劳特告别前往北京,施劳特独自留下,做种种准备。日本已近在眼前。

吕宋的日裔子孙多达三千人,这在施劳特是一大便利。施劳特将所有货币换成了黄金,因为他听说日本人喜爱黄金。他还做了件日式衣服,是棋盘格图案的浅黄色棉布和服。刀也买了,刃长二尺二寸余。

不久,施劳特离开吕宋前往日本。顷刻间海上风逆浪涌,航行困难,船只三度几乎倾覆。那是离开罗马的第三年。


宝永五年夏末,渔夫们在离大隅国屋久岛二十多里的海面上,发现一艘陌生大船。是日黄昏,该岛南部尾野间村的村民们又在邻近海面上发现一艘挂着许多帆的船拖着一只小舟向东疾驶,便聚在岸边大骂大吵,但随着海面逐渐变暗,帆影消失在黑暗中。次日清晨,尾野间西边约十五里的汤泊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船,好像正是昨天那艘,扬帆兜满强劲的北风,一路向南疾航而去。


就是那天,屋久岛的恋泊村有个叫藤兵卫的人,正在松下这个地方砍伐用来烧炭的树木时,忽听身后有人说话。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位佩刀武士站在林间,周身沐浴着青绿色的日光。是施劳特,他剃了头发,梳成月代,身穿那件浅黄色和服,腰间挎刀,目光悲伤。

施劳特举起一只手反复向对方招手示意,同时说了两三句从《拉葡日对译辞书》上学会的日语。然而,由于辞书的不完整,那些话听起来十分古怪,使得藤兵卫数次摇头思考。动作比语言更有用。施劳特激烈地反复模仿双手掬水喝的动作,藤兵卫用随身携带的器皿打满水放在草原上,连忙后退。施劳特一口气把水喝光,再次招手示意。藤兵卫惧怕施劳特的刀,不敢靠近。施劳特似乎明白了藤兵卫的心思,很快便连刀带鞘摘下递出,又喊了一句怪话。藤兵卫转身便逃。他意识到,那人定是来自昨天那艘大船。他跑到海边,四下环视,既没看见那艘帆船,也没发现有旁人在,遂跑回村里,托一个叫安兵卫的人通知全村,说发现了怪人,叫大家赶快过来。


就这样,施劳特刚一踏上日本的土地,就被识破乔装,被岛上的衙役抓了起来。在罗马苦学三年的日本风俗和语言,全都没派上用场。

施劳特被押送至长崎,因疑似传教士而入狱,但长崎的奉行们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好让荷兰的通译们问他因何渡海来日本,可施劳特说的话尽管像是日语,许是发音和语调不对,只能听懂“江户”“长崎”“天主教”等几个词。大约因为荷兰人是叛教者的缘故,施劳特对他们显得格外憎恶,因此奉行们也无法叫荷兰人直接与他对话,很是为难。一位奉行想出一计,让一个胖乎乎的荷兰人躲在法庭后方的隔扇后偷听,尝试如此审问施劳特。其他奉行也认为此计甚妙,满怀期待。于是,奉行和施劳特开始了莫名其妙的问答。施劳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表达想法,好让对方了解自己的使命,为此苦闷不堪。奉行们适时地结束了审问,然后问隔扇后的荷兰人如何。荷兰人回答说,完全听不懂。荷兰人本就不会拉丁语,何况施劳特的话中还夹杂着日语,所以就更难听懂了。

长崎的奉行们终于对审问绝望了,只好将此事上报江户。在江户负责此项调查的人是新井白石。

长崎的奉行们盘诘施劳特失败,是在宝永五年的冬天。很快过了年末,到次年即宝永六年的正月,将军去世,新将军取而代之。因这轰动巨变,施劳特被遗忘了。直到该年十一月初,施劳特才被传唤,从长崎乘轿子经长途颠簸来到江户。旅途中,衙役每天给他吃四个炒栗子、两个柑橘、五个柿饼、两个圆柿子、一个面包,如此日复一日,令他倍感孤寂。


新井白石满心期待着与施劳特的会见,只是担心语言上无法沟通。他觉得,尤其是地名、人名及天主教教义上的术语等,肯定很叫人头疼。白石向江户小日向的天主教徒收容院索来有关异族语言的文献,预先做了功课。

施劳特不久即抵达江户,被关进天主教徒收容院。审讯定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开始。当时负责天主教事务的奉行是横田备中守和柳泽八郎右卫门二人。白石事先同这些人商量好,当天一大早就去了天主教徒收容院,和奉行们一起检查施劳特带来的法衣、货币、刀及其他物品。又把随施劳特从长崎来此的通译们召到跟前谕示说:

“作为长崎人,假如现在让你们听陆奥的方言,当能听懂十之八九,况且据我查看万国图,意大利距荷兰比长崎距陆奥更近,因此用荷兰语推测意大利语当不至于太难,我亦会用心去听,希望各位尽心推测,再将想法告知于我,猜错了也不怪你们,诸位奉行也不要因通译的误译而治他们的罪。”

众人回答遵命,在审问席列坐。当时的大通译是今村源右卫门,见习通译是品川兵次郎和嘉福喜藏。

那天过午,白石和施劳特见了面。地点在天主教徒收容院,法庭南面是木板檐廊,奉行们在檐廊左近落座,白石坐在稍靠里处。檐廊上,大通译面西跪坐,见习通译面东跪坐。离檐廊约三尺的土间放着一张矮榻,作为施劳特的座位。很快,施劳特被人用轿子从狱中抬来。漫长的旅途使他的双腿萎软无力,一时成了残废。两个步卒分别从左右帮忙搀着,将他架到榻上。

施劳特的月代发型已经长长。他穿着萨州国守送的茶色棉袍,却似乎很冷。甫一落座,他就静静地用右手画了个十字。

白石吩咐通译询问施劳特的故乡等情况,自己则用心倾听施劳特的回答。施劳特说的无疑是日语,虽然混杂着畿内、山阴、西南海道的方言,有些地方难以听懂,但比预想的容易理解。在日本牢中度过一年的施劳特,日语变得稍熟练些。将通译与施劳特的问答听了约有一个钟头后,白石也亲自下场,并对沟通有了些许自信。白石取出万国图,询问施劳特的故乡所在。施劳特伸长脖子看着那张铺开在檐廊上的地图,不久便说:“这是明人所作之物,全无用处。”说完便放声大笑。地图中央有个形似蔷薇花的大国,上面标着“大明”二字。

这一天,审问就此结束。施劳特似乎想抓住仅有的机会说明天主教的教义,显得非常焦急,但白石不知为却何置若罔闻。

第二天晚上,白石将通译叫到自己家,让他们重温施劳特所说的话。万国图蒙羞令白石耿耿于怀。他听奉行们说,天主教徒收容院有荷兰雕版古地图,遂吩咐众人下次审问时要拿一张让施劳特见识见识,然后便散会了。

隔天的二十五日,白石一大早就赶去公堂。上午十点左右,奉行们也到齐就座。不久,施劳特也被轿子抬了进来。

今天一开始,通译们就把一张荷兰雕版地图铺开在檐廊上,询问施劳特的故乡所在。地图多有破损,遍布虫蛀孔洞。施劳特端详片刻,方赞叹道:“这是七十余年前所作之物,便是如今,在那边的国家也是难得的好地图。”白石也膝行至近前问他罗马何在。

施劳特说:“有齐尔奇努斯吗?”

通译们回答:“没有”。

白石问通译们怎么回事,一名通译告诉他,那东西荷兰语叫帕斯尔,意大利语叫康帕斯。

白石从怀中掏出一个老旧的两脚规说:“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康帕斯,但既然是对地图有用的器械,我就在这里找到这个,今天带来了。”

施劳特接过两脚规摆弄了一会儿后表示,这肯定是康帕斯,只是螺丝松了不堪用,但应该比没有强。然后,他查看地图中详细标出应测地方的部分,找来笔抄下那些字,再重新拿起两脚规测出标度。他始终坐在榻上,把手伸向檐廊上的地图,一边循着比详细标示更加繁密的蛛网般的线路寻找,一边用两脚规到处比画,终于停在一处手勉强才能够到的地方说:“你们看,就是这里。”说着,他把两脚规插立在那儿。大家凑过头去一看,只见两脚规的尖端扎在一个针孔般的小圆圈里。一名通译读出圆圈旁的外国字:罗马。然后,又问及荷兰和日本等国的位置,施劳特再次如法炮制,一处也没指错。令众人意外的是,日本竟如此狭小,而江户被虫蛀蚀,甚至无法确认所在。

施劳特一边用两脚规在地图上比画来比画去,一边讲述各国的奇闻趣事。产黄金的国家、种烟草的国家、住海鲸的大洋、栖木居穴的天生黑人、长人国、小人国、永夜之国、永昼之国,还有百万大军鏖战正酣的旷野、一百八十艘战船互相炮轰的海峡。施劳特一直讲到日暮时分。

天黑之后,审问也结束了,白石去牢房探视施劳特。宽敞的牢房用厚木板隔成三间屋,施劳特被关在西边那一间。透过幽暗,隐约可见西墙上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十字,施劳特正面对十字,低声念诵某种经文。

白石回到家,趁着还没忘记,把今天从施劳特那里学到的记在手册上——

大地与海水相合,其形圆如手鞠,天处圆内,犹似鸡子之黄在清中。地球周围九万里,上下四方皆有人居。凡土地分成五大洲。云云。

之后过了十天,到十二月四日,白石再次传唤施劳特,询问他渡海来到日本的缘由,以及欲在日本推广何法。那天一早就下起了雪,施劳特在纷飞的雪中,不胜欣喜,身体颤抖,述说着自己的喜悦:“六年前,本师命我出使日本,我遂领命越万里风浪而来,终抵国都。然,今日在本国乃是新年第一天,人皆相贺,能于这一吉日向诸位阐说我法,何其有幸!”然后尽阐宗门种种要旨。

从宙斯创立天国并放置了无量数的奉告祈祷钟,到亚当、夏娃的出生和堕落,以及挪亚方舟与摩西十诫,还有耶稣基督的诞生、受难、复活的始末。施劳特的故事无穷无尽。

白石不时左顾右盼。他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他暗自断定:那一切都是佛教的翻版。


白石对施劳特的讯问,以那一天宣告彻底结束。他向将军禀报了关于施劳特的裁断:此异人乃是来自万里之外的外国人,且与之同时有人赴唐,则唐亦会裁断,故我国之裁断当须谨慎。

白石提出了三个建议:

一是将他遣返回国,此上策也(此事似难实易)。

二是将他一直囚禁,此中策也(此事似易尤难)。

三是将他直接诛杀,此下策也(此事轻而易举)。


将军采纳了中策,其后一直将施劳特囚禁在天主教徒收容院的牢中。然而没过多久,施劳特便因为向收容院的奴婢长助春夫妇授法而备受欺凌。施劳特虽饱受责打,仍日夜呼唤长助春之名,并且高喊:“要坚定信念,至死不渝!”

没过多久,施劳特便死在了狱中。结果与采纳下策并无区别。

  1. 日本武家时代担当行政事务的武士官名。

  2. 或为《日葡辞书》。

  3. 一种小船。

  4. 公元1708年。

  5. 江户时代日本成年男性的一种发型,剃光从额前到头顶的头发。

  6. 日本旧时律令国名之一,位于日本东北部。

  7. 日本传统房屋近门处不铺地板的空间。

  8. 萨州是日本旧时律令国名之一,隶属西海道。国守是日本律令制度下的国司长官。

  9. 中国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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