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之岛

猿之岛

远渡重洋抵达这座岛时的我的忧愁,你们想象一下。岛沉睡在浓雾的包裹中,辨不清昼夜。我眨着眼,努力想看清岛的全貌。无数光秃秃的巨岩堆叠成陡坡,到处隐约可见洞窟张开的漆黑大口。这是山吗?连一棵青草也没有。

沿着岩山海岸,我蹒跚而行。不时可闻怪异的叫声,听上去不是很远。狼?还是熊?然而长途疲累,反而令我变得大胆,甚至连这样的咆哮也不在乎,径自在岛上巡行。

岛的单调让我惊讶。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硬邦邦的石头路。右手边是石山,左手边耸立着直上直下的粗花岗岩,当中是脚下的这条路,约六尺宽,坦坦地延伸出去。

走到路尽头吧。从无法言喻的混乱和疲劳中,我获得了无畏的勇气。

走出约莫不到四里地,我又站在了出发点。这才明白,路是环绕着岩山的,我想必是在一条路上打转。我已知道,岛比想象的小。

雾渐消散,山顶就在头上方现出,像要压下来似的。山峰有三座。正中的圆坨坨的山峰,怕是足有三四丈高,由色泽不一的平坦岩石堆叠而成,一侧山坡较为平缓,伸向相邻的小尖峰,另一侧山坡形成险峻的断崖,直滑落至半山腰,然后又鼓起一个个小包,形成广袤的丘陵。从断崖和丘陵之间的峡谷中,流出一条细细的瀑布。瀑布附近的岩石自不用说,整座岛都被浓雾浸染得黝黑而潮湿。看见两棵树。瀑布口有一棵,像是栎树,山丘上还有一棵,很粗,不知是什么树。两棵树均已干枯。

望着这荒凉的景色,我一时愣了神。雾越发稀薄,阳光照上正中的山峰。被雾濡湿了的山峰,熠熠生辉。是朝阳。我能通过气息辨认出是朝阳还是夕阳。如此说来,现在是黎明?

我心里清爽了几分,向山上爬去。这山看似险峻,一爬才发现,步步皆有确实的落脚点,并不如何困难。终于,我爬到了瀑布口。

此处正对朝阳,甚至能感觉到柔风拂面。我走到像是栎树的那棵树旁,坐了下来。这真是栎树吗?还是枹树或冷杉?我仰头一直望到树梢,有五六根细细的枯枝伸向天空,近在手边的那一根,大抵已被摧残得不像样了。上去看看?

暴风雪声

呼唤着我

是风声吗?我开始敏捷地攀爬。

呼唤着

被囚的我

极度疲惫时,能听见各种歌声。我抵达树梢,试着将枯枝摇晃了两三下。

生命之光

呼唤着我

落脚的枯枝啪的一声断了。一不留神,我顺着树干滑落下来。

“断了呢。”

一个声音就在头顶响起,清晰可闻。我扶着树干站起身,目光空洞地寻找声音的所在。啊!战栗在我背上奔跑。只见一只猴子从披着晨曦的金光闪闪的断崖上降临。在我身体里一直沉睡至今的某样东西,骤然大放光芒。

“下来吧。树枝是我弄断的。”

“那是我的树。”

从断崖上下来的他,这样说着朝瀑布口走来。我摆出应敌的架势。他眯起眼,额头上堆出许多褶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快便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他的笑令我心烦意乱。

“可笑吗?”

“可笑。”他说,“你是渡海过来的吧。”

“嗯。”我望着自瀑布口滚滚涌出的水浪点了点头,回想起在逼仄的箱子中度过的漫长旅途。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形,但我猜你是远渡重洋而来。”

“嗯。”我仍点了点头。

“果然,和我一样。”

他嘟囔着,掬起瀑布口的水喝。不知不觉地,我们并肩坐在了一起。

“咱俩是老乡。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咱们老家出来的,都是耳朵发亮。”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耳朵。我生气地在他那只淘气的右手上挠了一把,然后我俩相视而笑。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突然响起尖锐的叫声,近在身畔。我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只见一群尾粗毛密的猴子正占据丘顶冲着我们啼叫。我不由得站起身。

“算了,算了。他们不是在冲我们叫。那群家伙名叫吼猴,每天早晨都像那样冲着太阳叫。”

我怔怔地站着没动。无论哪座山峰上,都有大群的猴子,圆弓着背,沐浴着晨曦。

“这都是猴子吗?”

我如在梦中。

“是啊。但是,和咱们不一样。故乡不同。”

我把他们挨个端详。有的一边任晨风吹拂一身蓬松的白毛一边喂小猴吃奶,有的将通红的大鼻子向天高歌,有的一边摇动花纹美丽的尾巴一边在阳光中交配,有的皱着眉头忙乱不安地到处踱步。

我悄声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目光悲悯地答道:“我也不知道,但看来并非日本。”

“是吗?”我叹了口气,“可这棵树好像是木曾栎啊。”

他回头噗噗地敲了敲枯树干,仰头直望到树梢,说:“不是。树枝的生长方式并不一样,而且树皮对阳光的反射也更弱不是吗?不过,不发芽是区分不出的。”

我站在原地,倚着枯树问道:“为何不发芽呢?”

“从春天就枯了。我来这里时就已枯了。后来,四月、五月、六月,过了三个月,不还是一直枯萎着?看这情形,或许是扦插的树,肯定没有根。那边的树更糟糕,尽是那群家伙的粪便。”

说着,他指向一群吼猴。吼猴已经停止啼叫,岛上竟平静了下来。

“坐吧,咱俩聊聊。”

我紧挨着他坐下。

“这处地方不错吧。整座岛上,数这里最好。既向阳,又有树,还能听到水声。”他满足地俯瞰着脚下的小瀑布,“我出生在日本北方的海峡附近,每到夜里,就能隐约听见哗哗的海浪声。海浪的声音,可真好听,总能令我心潮澎湃。”

他的话使我也想说说自己的故乡。

“比起水声,我更想念树木,因为我是生在日本中部的深山里。绿叶的香气太棒了。”

“你说得没错,大家对树木都很怀念。所以,这座岛上无论是谁,都想坐在有树的地方——哪怕只有一棵也好。”说着,他拨开大腿上的毛,给我看几处深深的、红黑色的伤痕,“为了让这里归我所有,我受了如此大的苦。”

我想离开这里。“我确实不知道。”

“没关系,别介意。我也很孤单,今后这里可以当成咱俩的地盘。不过,别再折断树枝了。”

雾已散尽,天空晴彻,就在我们眼前出现了异样的风景。绿叶,最先映入我的眼帘。我清楚地知道了现下是何季节。在故乡,这正是米槠嫩叶最美的时节。我东张西望,欣赏着这些行道树的绿叶。然而,这种陶醉瞬间就破灭了。我再次惊愕得目瞪口呆。绿叶下铺着一条洒了水的砂石路,颇显清凉,一些白衣碧瞳之人正如流水般徐徐而行。有的女子头上插着光彩夺目的鸟羽,还有个男人缓缓挥动外裹蛇皮的粗杖,向左右行人送上微笑。

他紧抱住我发抖的躯体,以极快的语速低声说道:“别怕,每天都是这样。”

“到底是怎么了,所有人都盯着我们不放。”我紧咬下唇,不禁想起自己被抓来这里之前在山里的悲惨经历。

“有好戏瞧。是我们的拿手好戏。你只管瞧,别出声。还有乐子看呢。”

他匆匆地叮嘱完,一只手仍抱住我的身体,另一只手指着各处的人,悄声讲故事给我听:“那女子叫作人妻,只知道两种活法,不是当丈夫的玩物,就是当丈夫的主宰。也许人类的肚脐就是她那样子。那个可笑的家伙叫作学者,靠着为死去的天才添加扰人的注释、为新生的天才提供多余的规诫来糊口,我一见到他就莫名犯困。那老太婆叫作女优,平日里比舞台上更擅长演戏。哎哟哟,我里面的龋齿又犯疼了。那个胆小鬼叫作地主,总是辩称自己也在劳动,我一看到他那副模样就心烦,仿佛有只虱子沿鼻梁骨在爬似的。还有,坐在那边长椅上的戴白手套的男人,是我最讨厌的,你瞧,那家伙一出现在这里,空中不就已刮起臭不可闻的黄粪龙卷风了吗?”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喋喋不休,目光正凝聚在别的东西上。那是四只灼灼的眼睛,是人类孩子的湛蓝清澈的眼睛。这两个孩子刚才就从沿岛外围筑起的花岗岩墙外勉强探出头来,贪婪地窥看岛内。两个应该都是男孩子,干爽的金色短发在晨风中飘飘舞动。其中一人的鼻子因长满雀斑而显得黑黢黢的,另一人则面若桃花。

没过多久,两人便同时歪着脑袋思考起来。然后,黑鼻子小孩突然噘起嘴,语气强烈地跟伙伴窃窃私语。

我用双手摇晃他的身体,大声喊道:“他们在说什么?快告诉我!那两个孩子在说什么?”

他似乎吓了一跳,突然闭口噤声,开始在我和对面的两个孩子之间反复打量,像在做着比较,嘴里还一直嘟囔,一时间陷入沉思。我从他的困惑中嗅出了非比寻常的气息。直到两个孩子冲着岛内丢下几句莫名其妙的恶毒话语,一齐从石墙上消失不见后,他仍在思索,时而单手扶额,时而搔搔屁股,很是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慢吞吞地说道:“他们在胡说八道,说不管什么时候来看都一成不变。”

一成不变。一切都清楚了。我的疑惑完全命中。一成不变。这是批评。我们才是那出好戏。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一直都在撒谎。”我恨不得杀了他。

他把缠在我身上的那只手搂得更紧,答道:“因为你太可怜了。”

我用力抱住他宽阔的胸膛。比起对他的可恶的亲切所生出的愤怒,我更受不了对自己的愚蠢所生出的羞惭。

“别哭了,没办法的。”他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懒洋洋地呢喃,“那石墙上不是立着一块细长的木牌吗?它只对我们展示背面脏兮兮的红褐色木纹,你知道正面写着什么吗?那是给人类看的,写着‘耳朵发亮的是日本猴’。不,也许写着更过分的侮辱呢。”

我一句也不想听。我从他手中挣脱,飞跃到枯树下,爬上树,紧偎着树梢,环视岛的全貌。日头已高高升起,岛上到处白雾弥漫。百余只猴子在碧空下悠闲地晒着太阳嬉戏。我冲着一动不动地蹲在瀑布口旁的他说道:“大家都不知道吗?”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从下方答道:“怎么可能知道?知道的恐怕只有你我。”

“为何不逃呢?”

“你打算逃走?”

“是。”

绿叶。砂石路。人流。

“你不怕吗?”

我猛地闭上眼。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呼呼掠过耳畔的风声中,夹杂着低沉的歌声。是他在唱歌吗?两眼发热。刚才使我从树上掉下来的,正是这首歌。我依旧紧闭双眼,侧耳倾听。

“算了,算了。下来吧。这可是个好地方哟。既向阳,又有树,还能听到水声。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不用担心挨饿。”

他的呼唤声仿佛自极远处传来,还有低笑声也是。

啊,这种诱惑近似真实。或许就是真实。我感觉心里有个东西在蠢蠢欲动。可是,可是血,在山里长大的我的愚顽之血,仍在执拗地呐喊:

“——不!”


1896年6月中旬,伦敦博物馆附属动物园的办事处通报了一则日本猴逃脱的消息。逃走的猴子下落不明,而且并非一只,是两只。

  1. 地名,位于日本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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