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TWO

如果可以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高中,你们要吗?

变成蝴蝶飞走了

春日烂漫的时候去了趟东京(我绝对不会承认那里的樱花有多美,迪士尼海洋有多梦幻,水果千层有多甜蜜,毕竟我是去工作的,才没有玩耍),回到台北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的信息就在机舱空桥嗞嗞嗞嗞地变成辐射电波四散到城市里的四台手机上。

“我回来啦!吃饭先,你们在哪儿?”这个问句是个假议题。我和寂寞林、小兔、W、班长,五人窝在万豪一楼咖啡厅,他们分别从研究室与办公室逃窜出来,并且说我欺骗他们到遥远的内湖。我打开Google Map屏幕显摆在他们眼前,上头显示的是中山区(台北有七个区为市中心,中山就在其中),说:“你再大声一点说这里是郊外,你看你会不会被内湖上班族拖去厕所。”

小兔:“他们想干吗,非礼我?”

“你想得美。”

“……”

一派悠哉的氛围下,寂寞林倚在沙发上幽幽地说:“我想变成蝴蝶飞走了。”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间像是一起被戳中笑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这是一个集体的记忆,伴随着十八岁那年被阳光曝晒过度的青春。

我是个守序的学生,别人青春期闯过的祸一件也没有,甚至连我妈都曾感叹:“咦,为什么你没有叛逆期?”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是老师可以承受之恶的话,那就是我特别喜欢请假。请假也不是为了玩耍,只是起太早,觉得人生何必如此艰难就请假,上课上到精神乏了开始思考起宇宙外面的世界时也请假,体育课结束满身大汗,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座盐巴(以及不想面对一教室的盐巴)时我也会请假——回家洗澡。

我对他们说待会儿老师问我去哪儿了,就说我变成蝴蝶飞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第一瞬间听到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仿佛我是怪力乱神的小疯子,叼着一只老虎的头。但是他们照做了。我们都有经验,别人的荒唐我们总是有更大的热情去参与。

“小明同学去哪里了?”

“变成蝴蝶飞走了。”小兔说。

“什么东西?!”

“变成蝴蝶飞走了。”

“怎么会变成蝴蝶飞走呢?!”老师显然也对自己的疑问句感到荒谬不已,他没有震怒,只是觉得这群学生淘气得可恶,却又摸不着头绪,“他到底去了哪里?”

寂寞林看着我课桌旁边紧邻的窗户,望向天空望向远方(其实是为了憋笑):“他,变成蝴蝶飞走了。但是他会回来的。”同时紧紧掐着百褶裙下的大腿,据女性可靠目击证人(小兔)称:她真的把自己捏出个紫红色的淤青。

班长脸上的阴郁像是大雨之前的黑色天空,他僵硬地点点头:“飞……飞走了。”

三人成虎,五人成蝴蝶。等到我神清气爽地回到教室,他们笑到天灵盖都快炸开来了,哼哼啊啊地转述给我听。

“你怎么会变成蝴蝶飞走呢!乱七八糟!”老师眉头在眼镜上高高皱着。

因为你永远在最好的时光。

在办公室的我必须踏实地把这个鬼怪故事料理好,否则飞走的浪漫故事就会变成逃课的罪证事实:“我就是体育课完觉得有点难受,我家又很近,就回去洗了个澡。”

老师无奈地看着我,“你啊,太任性了,他们还都坚持说你变成蝴蝶飞……”

“太阳那么大,我真的晒得头晕晕的,都差点变成烟飞走了。”

“还在讲‘飞走’!你啊!看你那么瘦,身体不好老是爱请假……”后来我挺惭愧的,老师真觉得我太虚弱,偶尔要在家里喘口气,我还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成语叫“看杀卫玠”,以至于我总感觉他是担心哪天我真一口气提不上来在教室走向尽头,盘算着还是让我死远点好了。

以这个“蝴蝶事件”作为开端,在欢乐的体育课或者任何让人感到心情闷闷的课之后我都能有一个短暂飞走的豁免权,我私心认为这是我和老师暗自无约缔成的默契,我也不会消失太久,一炷香的时间就会飞回来,继续虔诚地上课,不悲不喜。

青春的校园就是一座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倘若再一次十八岁,我不会再变成蝴蝶飞走了。

“说真的,高中的时候你们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寂寞林说:“怪啊!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我们以为你很正常。”

“……”

青春就是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高谈阔论一下午,就跟当兵的人谈起军中的日子,很大很大的大人们开同学会说起遥远的那些年、当时的谁谁谁……

“如果可以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高中,你们要吗?”

没有回答,但我觉得大家的答案都该是肯定的YES。

“你是个根本不会说如果能回到某某时候就好的人,因为你永远在最好的时光。”

班长说得倒是有理。

但那是因为有他们,有叫作朋友的他们陪在身边,所以天真不老,所以盛宴不散,所以青春不灭,宛如神话。如果那年没有他们,十八岁的风景该是一片没有颜色的荒烟蔓草,校园也会比破败古堡还要阴森晦暗。所幸没有如果。

致敬友谊,还有那年飞走的蝴蝶。

七封情书

不要在还没幸福的时候就习惯悲伤,错过了,再争取。

凡萍是班级里特别多男孩子喜欢的女神。为此,我翻开记忆数了数,全班共有十九个男性,扣除其中一个女友在隔壁班,一个结缡在本班,还有一个发愿只跟2D人物天长地久的疯子男,剩余十六个男孩子,有五个发动过积极追求,有三个爱在心里口难开。

征服一半男同学,简直美出一道彩虹。

但就我个人审美,我始终不觉得凡萍是女神人物,她的脸圆圆,鼻子不是特别挺,人还算瘦,跟女神最相关的大概是头发,她曾告诉我说:“你看我的头发是有光圈的。”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女明星们代言洗发水的广告,缎带般的长发折射出一道光芒,我才开始对凡萍肃然起敬,自带特效的人多威武呀。

本来我跟凡萍的关系就是一条裤子的联系。我学生时代第一条定制的制服裤就是她带着我去西门町做的。学校长裤的标准色为黑,我定制的那条颜色却有些古怪,平时看不出来,但只要被阳光一照便会散发出钻石般的深沉蓝,为此我还小小得意过。而后来,因为一个朋友才和她越走越近。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有一个同学叫小胖,我就有一个。最好笑的是起初他还不准我叫他小胖,他觉得我叫他是在歧视他,但是全班都叫他小胖啊!好吧,我知道他看我不顺眼,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别人讨厌你就是天生的,就像我们被人莫名爱上的时候也不会坚持去问:“你说清楚干什么爱我啊。”直到有一天电脑课,我看见他在屏幕上查询一部动画片,我说:“你也看啊?”

“是啊!”

“我很喜欢看耶,卫视中文台周六播我都准时看。”

他露出欣喜的神色:“那你知道……”我们就因为这部动画片成了朋友。

你一定会问我是什么动画片,我不告诉你。我这辈子唯二看过两部宅男会看的动画片,一部是这个,另一部是描述两个有神力的少女记起宿命、打击邪恶力量的故事,是我表哥给我下载的,我起初看着很有意思,结果看着看着,怎么女主角的男友就变成了大魔王呢?我的羞耻心让我不好意思把片名曝光,以免往后的青春我都要被人调侃。

小胖是个老实人,没有心思没有歪主意更没有头脑,但是特别好相处,一点架子也没有,回想起来学生时代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亲切,这大概就是我和小胖很要好的原因。

后来班上某男孩子疯狂追求凡萍的时候,小胖突然告诉我,他也喜欢凡萍。

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么精彩的事都给我遇上了。

“我帮你追她。”我说。

“就是这个意思,拜托你啦!”

我喜欢撮合人,我就是天生的爱神丘比特,那个背着银色弓箭、手握金色琴弦的肥嘟嘟男孩。今天的我回顾爱的事业总体业绩,成了几对,也让更多对见面尴尬眼红,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我真的是用一片丹心爱心真心想要帮助这些凡尘男女,看看业绩我忽然有点儿心疼自己。

我帮他制订了一套表白计划。

在我的时代,也就是与此同时所有正年轻的人的时代,写情书基本上已属古行为,约莫在清宣统年间才会发生的事。不过呢,我自己不做的事不代表我不鼓励别人做。毕竟把一个女孩抓到面前诉尽情衷并不容易,还是写字简单些。

小胖告诉我的当天,我兴奋谋划了一夜,我妈看到我的表情都以为是我自己要谈恋爱,大概就是别人在吃面我忙着喊热的那种模样。

隔天上学我就跟小胖说:“写情书。”

他发出长长的困惑:“要写什么?”

“当然就是写你怎么喜欢她,要写得有特点,说明为什么她要喜欢你而不是别人。就像在卖保养品,走进店里的女孩子没有需求,你就要给她制造需求,她脸白你就说她要保湿,她水分够你就说她脸垮要补胶原蛋白,她脸绷你就说她肤色竟然不均匀,你要成为凡萍的保湿霜、维生素C和粉底液,然后事就成了。”

按照我的指挥,早上四节课数数物历他都在挥毫灵感,努力把自己变成凡萍的必需品。我揪过他的课本看了眼,用红笔磅礴地画了好几个叉,顿时间我理解了老师提笔肆虐学生的快感,那一瞬间我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小胖写的内容像是一份苍白的四物汤药单不说,主要是字太丑。

“就你这个水平,考试作文印象分数就差了。”

我和他到书店买了一沓蓝色信纸,牛皮纸袋颜色的信封,简约的包装拆开是丰富的我爱你,我的设计理念跟iPhone是差不多的,我就是情书界的Steve Jobs。

我写了一段给他,让他随意镶在信里:

我想陪着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尽力讨好你的泪滴,让它们都变成你喜极而泣的原因。我希望你知道,被阳光烧烫的教室和被月光晒凉的操场,因为有你,我才会在那里来来去去。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了更好的风景,你可以不带上我自己去,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知道,我想陪着你,如果你愿意……

他折叠纸张,塞进信封,说:“就用这个了。”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文胆。

他不只借用我的思想,还借用我的字。他追女朋友,我好像更劳心劳力。

我将信交给凡萍,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身后。

我伸出手说这是情书。凡萍的眼睛浮现琉璃般的光彩,我猜她的心一定加速跳动,我在盘算小胖会怎么感激我。

隔天一大早,早自习考试的时候凡萍转头把考卷传给我,连同那份牛皮纸的情书。

“你给我干吗?”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自己看看吧!”

“为什么不喜欢啊?”我在考试前的这句音量引来左右同学的注视,贼溜溜的眼睛一看就是八卦的猫,我在她的脖子边低语,“小胖真的很喜欢你。”

窸窸窣窣的圆珠笔在考卷上填答,在钟声落下前,我还听见了小胖的叹息,他一个字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很难过,其中混杂了失败的丢脸与对自我否定的绝望。被人拒绝这件事,无论落在八岁到八十岁的哪个时间段,都很伤人,即便是将军皇帝,要是被女子拒绝了,都会哭到咬手手,所以我懂小胖的难过,我用生命去理解他。

还好他没告诉我他要放弃。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我知道你瞧不起谈恋爱这件事。”

“才没有。”我的确觉得年轻时候的恋爱都很无聊,因为都会分手,因为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想老师们一定很爱我的思想。我是个乖孩子,认为在学习的时候谈恋爱是会——死——掉——的!但是,我在小胖睨着眼睛瞅我的眼光中,知道他是认真地爱着凡萍,大概就像我七岁那年爱上糖,那时我也想跟糖果结婚,不为什么。

没有攻不下的城,只有羞于战争的人。

为了深入凡萍同学的内心,我开启了电话聊天的工作,其实挺无聊的,两个人平常在学校聊得已经不少,回家还要把单调的风景再数一遍,好像我俩的同学都是不同的人,非要交叉比对确认哪个够讨厌、哪个人的小秘密版本才最新最正确。

每次聊天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特务,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兴趣和关注话题都烙印深记,鸡毛蒜皮的小事务求捕捉到位,第二次,我着重强调缘分,我解释给小胖听:“比如你爱的歌手正好唱了她最爱的歌,你想去的城市正好是她最爱的远方,你对她的喜欢正好是她没想到有人会欣赏的优点,她一看便会惊叹,原来你比她还要懂自己。”于是滨崎步、东京和英文发音很好听成就了这篇情书。主要由我提供大纲,小胖穿插内容,其实跟他一起写情书反而造成我写稿进度的拖宕,但我为了让他有参与感必须如此。这种好习惯一直保持着。在后来无数次的人生分组报告,我都这么做。你再能干,都必须要让别人插个手,否则你的劳心劳力会变成别人的一句:“你行都你上啊!”

小胖在隔壁空教室的墙边把信塞给了凡萍,凡萍一脸尴尬,手指刮着衬衫的衣角。我一看就知道失败了。之后小胖还说了些掏心掏肺的话,我怕把自己看哭了就别过头离开了。

唉,我真的觉得小胖能成功吗?

但天底下的情侣组合都匪夷所思,所以我觉得怎样,不重要。

第二封情书和第三封情书都被退回,像是无人响应的青春。

那两封信在我手上就是鲜血淋漓的尸体,小胖的。

“你都收回去自己看看吧!”她回过头,手肘撑在我的桌上,托着脸蛋,眼神倦怠地说,“还是你当文艺委员的时候好,黑板上抄联络簿的字好看多了。”

“我这么用心写的情书你看的时候只管评鉴我字美不美,你有没有良心啊!”

“你用心吗?”她在百般聊赖中勾出一个滚烫的问号。

“超级的。”我把两封情书收进书包,不忍再看,“但是没有用,我告诉你,小胖是真的喜欢你,比那些追你的人都要喜欢你,他爱你爱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四封情书被退回的时候,小胖哭了。他像是不断漏水的肉包子,肩膀不断颤抖,他没有矫情地45度角仰望天空,而是垂直瞪着地,啪嗒啪嗒的眼泪落在他的球鞋上。我没有安慰他,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这才觉得男人哭起来好可怕,果然眼泪配女孩才唯美。

在他的泪水中,我启动了第五封信。我确实被酸楚了。他可以十八天不吃午餐,下课跟同学伸手要饼干果腹,就为了买一张滨崎步演唱会的票送她,二楼次等看台区2500块一张,多朴实的真心。

我有一次看到他在测验纸上抄写我的笔迹,一笔一画,都是拙劣而真心的描摹。如果有一件事我知道自己注定做不好,我可能没有力气去尝试,但小胖试了。一直到最后,他的字依旧光怪陆离,但是有四个字却几乎和我的真假难分,那四个字是:我喜欢你。

夹带着演唱会票的信他送了过去,隔天一早我再度收到退回的情书,搞得我像是邮差。五次的回绝,数量上当然是一种重伤害。这次小胖特别消沉,仿佛不但被拒绝还被人用鞭子毒打一顿再拿辣椒水泼了一身,最后押上车游街示众,满心不愉快,浑身伤痕。

“没事没事,追一追又死不了人,再接再 厉总会感动她——”

“不追了。”他重重地说。他像把整个胸腔破碎的玻璃碴子一股脑儿扔下那样沉重。

他的呼吸都是心碎的声音。

何以解忧,唯有堕落。这当然不行,作为一个思想积极直比小太阳还灿烂的男孩子,我当然提供了另一种排解惆怅的方法。我拍拍书皮,给他看《我心中尚未崩坏的部分》,我以为他不会翻,结果他看了。我像是在给宠物喂食,又像是在做科学实验。第二本书我拿了《瓶中美人》,他还是看了!听过心慈则貌美,而文学使小胖消痩一些。我是真的觉得他变了,他的眼神变得清淡,投射出一种愤世嫉俗的寡然。第三本粮食我给他《野鸽子的黄昏》。就这样,某一天上课时他跟我窃窃私语,说:“怎么样可以得抑郁症?这样我就可以找医生治好我心里的悲伤。”

我愣愣的,有点吓傻了。《野鸽子的黄昏》这本书背后有故事,真实的社会新闻,当时有个台北的女高中生自杀时身边就摆着这本书,有社会舆论指出女学生就是因为读了此书才触动灰色思想。当然,指摘书籍邪恶是毫无意义的,只是这本书蕴含的能量的确吓人,我当天就把书收了回来。

为了解除令我恐惧的咒语,我去书店买了一本动漫轻小说,是他爱看的《灼眼的夏娜》,我仍记得鲜艳的封面是一名少女穿着制服的特别娇弱的模样,我想让小胖恢复原本的精神,就必须靠夏娜了。

所幸美少女的制服战胜了文学的忧伤,好险!可爱即是正义。

小胖的认真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更希望他成功。

没有他只字片言的参与,我还是写出了第六封情书,仿佛自己在和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凡萍谈恋爱,小胖对她的痴迷,小胖对她的憧憬,在我这里开出了另一种花朵。

会成功的,第六,很好的数字啊。我这样说并把信塞给小胖,他傻乎乎地又相信了,还好,傻气的人伤口愈合得快。

清晨七点二十,凡萍坐在木椅上,双腿上摆着一本小小的单字本,一看见我就拎着那个牛皮信封,晃啊晃的第六封情书。

哎呀,我真想代替小胖受伤。

“装睡的人叫不醒,遇见谁喜欢谁都是注定的,谁也别勉强谁。”她啧了一声。

我在她面前拍拍那封信,露出很自信的模样:“其实你对小胖不讨厌,否则早就跟他翻脸了,对吧?”

她退还第六封情书的时候,我觉得她像是懒得爆炸的火山,堆满了愤怒,眼神中流露出烧红的埋怨:“你自己拿去看吧,不要写给我了。”

学期末打扫教室,蝉声叫嚣,张牙舞爪的青春都将要奔赴各自的夏天。

“你要相信有个男孩子会对你很好的,他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第七封情书有一句话便是这样,我想小胖或许不会成功了,但起码要在她心里留下一点涟漪,再幸运一点,便能让她往后想起此事就刮起遗憾的大风,不枉费小胖的少男真心,与我写字的用心。

小胖本来不愿意再给,受伤大概也是会累的,我猜。但我说今天不给,你以后想起一定会恨自己,宁可被拒绝,也不要以后有“如果当初……就好了”的念头。

我等待奇迹,而奇迹没有来,时间却把我带走了。

那天,在外扫区打扫的小胖递出手,凡萍紧紧抓住信封,对他摇头,只问:“你是对自己撒谎,还是对他撒谎?”

暑假的小胖在疗伤。他遭受了最炙热的毁灭性伤害,就连录取的学校跟原本的期待差了十个档次也没见他心生痛惜。而作为一个国民好朋友,我花了十分钟安慰他,跟他说些不着边际要他心胸开阔的话,他仍旧皱着一张脸,看谁都像在指认杀人凶手,于是接下来我放他独处,让他学会消化感情,过渡那些寂寞,毕竟呀,不能让他影响我放假的好心情。

我开玩笑的……我把他拽去了木栅动物园看可爱的禽兽跑跑跳跳。

那时候从大陆坐飞机来的团团和圆圆两只大熊猫刚到台北不久,他们好可爱,像是巨大的毛茸茸球滚来滚去。看着这幅毛球滚动图,我忍不住为小胖的爱情做最后的挣扎:“凡萍也喜欢大熊猫,你暑假找她来看。”

“你跟我说过啦,之前我就问过她,她说她不喜欢。”

“可是她跟我说她喜欢。”我瞪着让人想抱着睡午觉的团团圆圆说。

“是喔。”很长的空白,他骂了一声脏话,“追不到追不到啦,好烦!”

我其实瞥见了他眼眶湿润的模样,但我假装自己盯着玻璃窗视而不见,因为有些疼痛被人发现了,只会更痛。

“不要在还没幸福的时候就习惯悲伤,错过了,再争取。”

我盯着玻璃窗里的熊猫,想起了那天她郁闷的表情,我对她说,也对他说。

“那么多人喜欢她,那你有没有喜欢她?”

我一直很懒得对爱情加以思考,我想老天真疼我,让我的血液里缺乏动物般的情爱荷尔蒙,这样生活清新多了。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感情的事,总归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所以那些我爱的人,最后都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多好啊,我可以用一辈子去疼爱她们。

在我心中,女孩子就像大熊猫,再闹腾都是虚张声势的淘气鬼;她们也都是小飞象,再坚强我都害怕她们受伤。所以像我这样的男孩子,爱情对我来说太复杂了,给我一张考卷写一写还比较痛快。

我盯着小胖,从不由自主的严肃换到装模作样的严肃,最后说:“我喜欢大熊猫和小狐狸。”

很久以后,少说是900个日子之后,我和凡萍遇过一次。

她问我每封情书如何回应,我的头轻轻侧着:“唔?”

你自己看看吧!自己看看吧!你自己拿去看吧……你自己,是我,不是小胖,是让我自己拿回去看。

而我一直都以为是她觉得烦,让我把信捡走就是。

小胖在我的时光里撒了谎。

她的回信。一是荒唐的惊喜。二是流丽的字迹,书桌前的细细凝望的呓语。三是折叠蓝色的回忆,放进心里努力学习,我想我是不是喜欢你。四是害怕失去这游戏。五是你装睡不愿醒,而我不忍心吵醒你的平静。再来庆幸遇见你。最后觉得好可惜。谢谢那是你,成为我没有后悔喜欢的曾经。

“那些还给你的情书,我都复印了一份,放在我的抽屉里,好多个晚上我读书读得累了就拿出来看。我会想,我必须努力一点念书,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不会欣赏排在后面的人,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啊。”

“那时候不觉得这样的喜欢很动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另外一个人,像我当初喜欢你那样简单而认真。我很庆幸,初恋遇见你,起码现在想起来觉得画面很美好。”

“谢谢你一直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没让我的过去变成说出口会尴尬的故事。”

“如果那时候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你会怎样?”

我抬起一边眉头,乔装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希望看起来酷酷的不尴尬。

我想变成一朵云飘走。

“唉,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的黑色长发染成棕色,一丝飞起,像是仙子的裙摆荡漾着美丽,好像仍有光圈。

“我不知道。”我说。

亲亲校花的百年孤寂

我觉得自己最璀璨的时候,不是在大学图书馆前散步的我,不是在电视里嬉闹憨笑的我,也不是在书籍封面上妆容精致的我,而是高中时代穿着白色制服和朋友走在长廊上,捧着小卖店买来的饼干的我。那时候的金色阳光随便一照,青涩而无瑕的肌肤就是世界上最嚣张的奢侈品,每一秒动作调成慢速来看都是打着柔光的文艺片。但我现在走过学校,看见涌出的学生们就像在看《指环王》,飞禽走兽魑魅魍魉,偶尔有几个特别凶恶的走过身边我还有点心悸。

“我不觉得啊,以前我们班上的男同学也很多从里到外都……怎么说呢,令人发指?”说话的是我的好朋友德慧,我的高中时代能像一部青春电影般唯美,大半要归功于她,因为她长得就是一脸言情剧女主角的样子,有个女明星叫陈德容,楚楚可怜的美女外貌,她们两个像极了。在我《花漾心计》中有一个叫王姿静的空谷幽兰的美人,原型就是德慧,美到有一个角色,厉害吧?

她是我认为的很神奇的一个人,虽然她长着一脸琼瑶女主角的外貌,但是性格一点也不柔弱,对什么情啊爱啊做白日梦啊没有一丝丝的遐想。在感情思维里,花木兰跟她比起来都是个小公主。

电视上常见校花校草满天乱窜,我都觉得尴尬,因为要是长相不到位,那这块匾不就成了砸自己脚的石头吗!但是德慧真的是校花,美到连跟我关系差劲的同学为了追她也要来跟我搞好关系……说起校园植物这件事,我也牵扯过的。

还记得刚入大学时的中秋节烤肉,学姐以皇太后的姿态在钦点学弟学妹的颜值,说实话,中文系就那么几只公的,当上系草就像钢铁人去打奥运会一样没什么好得意的。“别别别,别给我加冕系草了,我……就当系花瓶吧!”我还颇得意想出这么一个称号,回去放在Facebook的职位栏上,一摆就到如今。

但校园植物故事精彩的部分在前传,我们的高中。

我觉得在学校的时候我是沾了她的光的。怎么说呢,我们上课走路吃饭打扫都混在一起,女神的光辉也照耀了我半边侧颜,所以在她已经稳稳地担任男心收割机的同时,我也连带荣幸地被人注意。比如我回学校怀旧时,就有男老师眉开眼笑地说:“我那时候就知道你会变明星!那一届就你长得帅。”而这个老师曾经在我和德慧一起请假时,在大家面前调侃:“……她眼睛大漂亮,男生长那样不好看,男生眼睛那么大做什么!”

我一点都不记这个老师的仇,因为他不是唯一一个……

有一天我和德慧在校门口等别的同学时,教官(一般为军中军官,但派任到学校后也管风纪纠察)从斑马线走过来,问我们俩在那儿干什么,我们说了原因他不信。“要谈恋爱去对面麦当劳。”因为学校门口会有家长在,他担心观感不好。尽管我们真不是情侣,然而这并不重要!重点在隔天教官遇到班主任就说了这事:“你们班那个很漂亮的德慧和男同学在谈恋爱呀!”

“哪个男同学?”

“嗯……是?长得还可以,白白的那个。”

第一,我们学校的女学生为了安全考虑是不用绣姓名的;其次,他不是我们的军训老师却能记得德慧的名字,而我深蓝大名挂在胸前,他转眼就忘了!还用“还可以”和“那个”来指称我……事后班主任当成笑话说给我听。“老师,你忘记班平均成绩是谁给你提起来的吗?”我当然不敢这么回。不过事实证明,她就是高挂光芒的太阳,我就是偷着光发亮的小月亮。我一点都不难过,毕竟她因美貌而遇到的糟心事可以写成一套十二集的奇侠列传。

身为男性的我本来不知道同类有时可以自信到一种千古奇谈的地步,自从有个生物研究社的社长对德慧展开追求。德慧用我应付你、我拒绝你,甚至我远离你都表达无效,我听了只哈哈大笑说可见他衷情天地可鉴多感人。

然后我就遭报应了。

一天我去德慧班上找她的时候,我竟然被一个男的堵在门口,还左右不让我走,一张大脸像是复活岛巨石突然苏醒说话:“你跟德慧那么要好实在让我很困扰!”

德慧在座位上瞄见我,然后她立刻撇头──无视我!她肯定是摸不着头绪,但是在看好戏!

“所以?”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就会追到德慧。”

这时候给我一张纸我就能画出一幅撼动苏富比拍卖会的问号惊世图。如果不是超市苹果汁卖完了我就会征服美国东海岸,什么跟什么啊。

“嗯……她不喜欢你的原因跟我无关。”

最讶异的不是我竟然要解释这么愚蠢的问题,而是他脸上受到冲击的表情,仿佛我刚才说的是白雪公主其实是因为酗酒过度才昏迷的一样。

“那是为什么?”

……

“大脑是一个很好用的东西,希望你也有一个!”

很多时候德慧就是那个飘着紫色长发的女神雅典娜,而我就是铠甲晶亮的黄金圣斗士,每当有匪夷所思的挑战者要来攻城略地时,我就必须变身前去击退他们,尽管更多时候我是被迫的……

并且每次换我想要看她好戏的时候,结果都不太尽如人意。

高中时我一直觉得能看见她谈恋爱的那天,尽管我怀疑那该是怎样的旷世英雄,脚踩七色云朵,手拿雷神索尔的神锤,脸像韩剧男主角,身材如巴西模特……但话说回来,德慧是个脸盲,虽然她也看电视剧,但她一点花痴也没犯过。高中的时候我们一群人特别爱玩“如果谁敲门”的游戏。

比如他们会问我:“如果Jessica敲门你会?”

“先把每首主打歌都跳一次,并且说出你的愿望要安可,接着让她帮我签名,中文、韩文和斯瓦希里语都签上,还有请她帮我买那本贵死人的夏日写真。哦,自拍是一定要的,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就跟她用电视剧里那种黄铜锅子吃一碗泡面……”

而我们就会问她:“如果Nichkhun敲门你会?”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面面相觑的我们。

她不缺爱,所有的人都爱她,可是我从没听她主动说过我觉得那个人不错,或者用少女的口吻说我觉得那个同学好帅。如果我觉得自己系统里掌管原始情爱的App有点故障的话,那么我想她是被上帝彻底删除了这个软件。

在众多敢对她表达爱意并且是“正常人”的名单中,臣凉是我觉得挺好的一个选手。他跟我们不同校,但一起在小小的补习班上课。对于经常因人生感到疲倦,想要在家放松的德慧跟我来说,他是个温暖的人物,他会借我们笔记,替我们拿好每堂课发的白卷与单字讲义,告诉老师我们身体微恙。

(对,我们爱请假,我们也爱消失在补习班,找寻生命中更纯粹的存在,比如干净而无瑕的笑声:通过看一天综艺节目。)

后来我在臣凉身上发现一个真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不是热心公益才帮助追逐自由的我们,而是他爱德慧。但我不惊讶,青春期谁没爱过一两个漂亮女孩。同时他的爱很收敛,以一种我关心你但我不打扰你的方式盘旋。

但是德慧没有回应他的感情。

她是那种不觉得一定要谈恋爱,不结婚也可以,没有小孩也无妨,后来我也听过很多女性这样主张,但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那时候我觉得她真的是帅气的雅典娜,然后半哀伤自己要持续做一个抗暴击的黄金圣斗士……

臣凉的皮肤很黑,模样挺高。他们学校拥有出名的篮球校队,他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到了高二后期为了专心读书就退出了。他说话幽默,喜欢听One Republic和Maroon 5,下课的时候我爱拿他的手机来听音乐,造就了我现在看见这两个团都有一点心理阴影,像是谁的失败爱情被重复播放着。

德慧不爱臣凉,所以我问他:“你为什么能对不爱你的她充满热血呢?”

我的潜台词是你何必跳黄河,何苦撞南墙。不是他们条件不好,而是我经常觉得在德慧那张美丽脸庞底下埋藏的是精密的电子回路,她回到家不需要泡热水澡,只要把头发跟插座接在一起像纳美人那样充电就可以了。等到2050年到来,人类一定会大量制造这样美得不可方物的智慧机种。然后我跟她逛大卖场的时候会对她说:“看哪,你已经更新到第九代,功能远远超越iPhone87了呢。”

臣凉眉毛浓密,眼底有着温泉般的暖意:“如果她要拒绝我,我不会转过身也不会闭上眼睛,因为她看着我说‘我不喜欢你’的那张脸也是漂亮的,而且‘不喜欢’里面,起码也有着‘喜欢’两个字。”

我的大熊猫呀!很多奇葩的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是很难相信的,比如纯真,比如独角兽,比如他像在拍电影的真挚。

尽管我很想吐槽他并没有那么伟大,可是我知道他人好,我知道他还算优秀,我知道他是真的想牵德慧的手。

“不要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太深刻,这样会让他对你予取予求的。”

这句话是我告诉她臣凉那番话时,她回应我的。

我告诉臣凉我把他那段话也告诉了德慧,基于好奇,看他们会不会成功,成了的话地狱小天使就会在我的功德簿上写下一行“他真棒”的评语。

他知道后尴尬又气愤地涨红整张脸,伸手就想揪我捶一顿的模样。

“你你你,别动手啊。这衬衫是Valentino的呀,一件要一千零五十美金呀,整个台北也就进了两件呀,抓皱了我会报警的呀!”当然,我是唬他的。并不止两件。

我看他肩膀垂了下来,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颓丧得像一只找不到蜂蜜的哀伤棕熊,那个模样真是……窝囊。但是哪个人在爱情里没狼狈过呢,永远别嘲笑辛苦耕耘的人,因为你也有饿肚子的时候。

我不会为他出谋划策,因为论亲疏德慧跟我太亲密了,即便我再同情臣凉,他在我心中也是次一等的朋友,我祝福他,也只能祝福他。

“你应该去看看那些你能够爱的,总有个人不会让你爱得那么辛苦。”

然而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德慧喜欢他。

“既然你喜欢他,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我对他的喜欢是充满好感,但喜欢不等于爱,喜欢也不是非要在一起的那种强烈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在遇见对的人时,已经把最好的自己给用尽了。”

德慧喜欢他,但喜欢跟爱的距离有时候就是万水千山。

我们常常懂得付出一切去爱另外一个人,却没看见自己已经卑微得灰头土脸,甚至满身疮痍。一个不够好的自己,怎么要另一个人公平地去爱。

说实话,那时的我认为德慧应该接受臣凉,因为臣凉的性格容貌甚至学校都不差,更重要的是我被他感动了,但是后来到了懂得更多的年纪,我才明白德慧对爱情的原则是不轻易践踏自己。

差一点点的爱情就是将就,差一点点的人就非对的人。

你一次降一点标准,这次的他能力弱一点,下次的他脾气烂一点,之后的他年纪老一点,谈过几场恋爱,你也就渐渐变成那些差一点点一点点的人了。

所以即便一个人有时的确寂寞,也还是璀璨地等着。

珍惜自己,珍重未来。

很多人喜欢谈论爱情,也好奇别人的爱。也许你和我一样,别人并不以悲悯的眼光同情你的单身,只是偶尔体贴地问:“怎么不去恋爱呢?”青春也有好几年,遇过一些人,怦然心动有过,着迷执着有过,但却不能欺骗自己那是爱呀。

我鼓励所有的人去爱。很多人以为只要单身就会忌妒恋爱,要么就鼓吹单身是贵族、单身才完美。不不!我会说能爱的时候就该把握,恋爱这么美好,它能够让人想到流泪,甚至还能掩盖生活的不完美,为什么要抗拒呢?

只是有些人总是太骄傲,拿自己的青春去赌。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看见有人明明美好,却始终在桃花繁盛的小径里独自徘徊。即便是勇敢单身的人,也还是会因为听见一首情歌,看了一场爱得死去活来的戏,才忆起原来我单着呀。

单身非失物招领,只是等对的人用爱银货两讫。

那就这样吧,单身的人也吃饭,也看书,也工作,能够好好生活,只是情感寂寞,认识它最惨的处境,也就无所谓了。这样多透彻!即便单身也是大大地认同单身有遗憾。恋爱固然甜蜜,却又常常具有保鲜期,常常让人遍体鳞伤,常常使人摔得万念俱灰……这也是爱啊。爱情如此复杂,或许我们暂时都无法完美地证明,究竟年轻的人儿要走到哪儿才是对的。但告诉单身的你:你要快乐,终究会有人陪伴你的,毕竟时光那么长,不会总对你残忍。

臣凉约了她看电影,我不说那其中过于悲伤的细节,因为你已经知道了结局。

同样是身为黄金圣斗士的我去替她回绝。

“我会在门口等她,她不来,我不走。”

臣凉是个很可靠的人,所以我至今仍为他们感到可惜。那天我和德慧约出来吃饭,我为他们近在咫尺而没有拥抱的关系疼痛,我乐于看到她起身离席前往那个带着滚烫目光等待着她的人。

屋外下起滂沱的大雨,像针一样扎在地上。德慧也望着玻璃窗外像是海底旋涡般的云层,轻轻地叹:“这场雨是不会停了。”

“可是动了心,哪怕是晃动一瞬,那个时候没有人在身边会孤独的。”

“你怎么知道,你因为谁觉得孤独了吗?”

“嗯。”这时稍微理解她的心情,“也在不经意的时候去喜欢过谁,但怕并不是一个人的时候遇见了特别想要珍惜的,大概是贪心,也是鄙视太容易去爱上别人的家伙,那样看起来太廉价了,也许不求回报的喜欢反而更接近我所认同的真爱。”

她明白我的意有所指。然而我为臣凉多说的话并无效果,仍是徒劳。

他在雨中等她。

如果尊贵而无瑕的青春要忍受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我想我甘愿,再说在念书的时候谈恋爱是会——死——掉——的!全地球的老师一定都爱死我,我应该由优良学生去改选年度十佳学子模板思想才对。

她倾着头,细细的发丝在暖光下有金色绒边。“因为寂寞而去爱,这样太卑劣,对他不平等,我也不愿意。”

当我说出“愿生活不再孤独”的希望时,她则是轻轻说出了“愿生活不再讨厌孤独”的期许。

这就是我崇拜她的地方,也让我赞叹女孩子真是智慧的物种。

不可爱的朋友

我舍不得很多东西。舍不得丢掉学生时代涂鸦荒唐的笔记本,舍不得换掉手机六年没变的铃声,舍不得把床头早就不抱的圣诞节娃娃收进箱子……

可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让你去喜欢另一个不是我的男孩子。这是我最舍不得的一件事,也是我最勇敢的一次舍得。

S是我的朋友。

我爱她,她爱我,在名为友情的框框里。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对身边的三个女生朋友说:“高中的时候不可以谈恋爱,除非是跟我。”

S像是抄联络簿一样地谨记在心,她就是花栗鼠那样无害的存在,也像花栗鼠那样蠢萌蠢萌的。

在一群朋友里她不算美。事实上,三个女孩:一个是校花等级的仙女,一个是明媚在社团的小美人,而她……就是一个女的。但如果你以为她的异性缘是最差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是最多男生追求的目标,这其中当然有很多机会成本和Adam Smith所提的绝对优势等科学理由可以追究,然而这不重要!具体的是在两个纤细美女身边勉强一米五九的她显得娇小,但是她的发育却是非常卓越的。

有一次我们在保健室干什么我也忘了,这时候班长悄悄附耳说:“那两个男的在看S。”还用稀奇古怪的语调。我“唰”地扫向那两个路人同学,太过雀跃,哇哈哈哈哈地抓着S的手臂说:“哎,他们在看你的胸部耶!”我讲秘密的音量让那两个男性黝黑的脸瞬间红得像能滴出血,我抱着歉疚的心情逃离现场。

我常常觉得她们三个,一个是绽放在空谷的幽兰,一个是半面宫妆、盛开在别处的小杏,而S是我在仲春时节,孤身路过城南时落到衣襟里的一瓣桃花。

我们这群老友里有一个男孩L喜欢她。L家里做印刷,他的开销也跟印钞票一样没在客气,但他很老实,我一直担心等他继承父业后会把家产败光,每次都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你爸真的放心把家业交到你手上吗?”搞得像是他家股份我有一半似的。到了大学的某天当我又这么问时,他回我:“我会找一个经理人管理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觉得这孩子长大了……我也是蛮容易被说服的。

这样木头似的他有一阵子积极地约S吃饭逛街,我鼻子嗅嗅就闻见了蠢蠢欲动的荷尔蒙,大概是香樟木混杂酸柑橘的味道。我先是拈花微笑着告诉S,如果有人以呼吸的频率发信息给你又上天下海地邀你玩,那他很可能是对你有意思了。

S是一个不会说拒绝的人。

如果不是我太了解她,一定会误解她是个善于装傻给男生放线的女孩,但我太清楚她,她是真的傻和十分蠢。

过了一阵子,我说:“你跟他单独出去的次数也太多了吧。”

然而她对此觉得“不至于,他就是喜欢我”。

一直到最后她开始发现L变得执着,如果约不到她还会小发脾气,但她不敢跟我说,因为我早说过了。

“你就非要到别人明目张胆的时候才退缩,你这不是活该吗?”

“算了啦,我不要理他就好了。”

对我来说,预料到对方心意而自己根本不可能有回应的状况下,越早剪断关系越好。我生性怕麻烦,也怕别人会错意带来的麻烦。看到她以孩子般逃避的迂回战术面对,我在心里朝她扔了三次炸弹。

“如果你哪一天被追求者泼硫酸,我绝对不会同情你。”对于她的天真,我无奈,但对于比我更天真的人,我却想要珍惜。年纪会让我们学会人情世故,但年纪也会让我们痛失天真,所以她是我愿意终生守护的朋友。

“这一两年你还是老实地待在我身边吧,如果有谁不知好歹对你感兴趣,”我拿起银白色的刀叉利落地切下一块冒汁的牛肉,放到嘴里,“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我们一桌朋友各自心怀鬼胎,不知道的会以为我说的是“谁那么疯癫竟然会看上你啊”,而清楚全局的,就用三分之一的余光看着L苍白的脸庞,剩下的视线盯着继续被我分裂肢解的牛肉。

如果说要我选一个人,在我寿终正寝那天还会依旧跟我保持联系,并且隔三岔五在我碑前摆上一束鲜花、一大盒艳红色草莓,我想大概就是S了。

对我们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我们是情侣;对我们熟悉的人,都认为我们有一天会成情侣。

但我们俩从来不会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可以单纯地陪伴着对方,我陪她定下她未来老公该有的条件,她听我说我喜欢的女孩在玩弄什么小伎俩。我们的感情是无关情爱的纯粹占有。

她的日子变得很忙,但不要紧,我们还是随时更新彼此的状态。

比如我们高中同学H先生最近跟她又联系了。

H先生是我和校花同学都不怎么待见的人物。我和H也有很复杂的孽缘,我们要好过一段时间。他挺受男同学欢迎,却没有过多的英雄主义,这点让我觉得这人没架子,真好,但后来我发觉他只是秉性就没骨气而已,我绝对不会用“窝囊”这个词语来说,这样太伤人。而让我对他画上叉叉的原因是,有一次我问他如果世界上没有法律,你可以为所欲为,那你会做什么,而正好校花同学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轻风吹动她的百褶裙摆。

……

校花同学巨细靡遗地理解他的回答后,捂住嘴惊叹:“他这个变态!”(儒家有理是:内外有分,亲疏有别。H可怨不了我出卖他呀!)

假使前面所提的不过是无伤大雅的青春期作祟的话,后面这事你肯定也会不淡定了。

高三,有一天S挑动眉毛嘴唇要笑不笑地靠近我:“你猜H先生昨天跟谁告白了?他还捧了一盒巧克力在空桥走廊堵那个女生呢。”

“谁啊,哪个人这么倒霉?”

“你的前女……”她的声音随着我瞪大的眼睛等比例缩小。

如果你有意识到我提过我跟他曾经是好朋友,那你就应该明白这家伙多没品,坏透了。

所以在几年后我义正词严地告诉S:

“你怎么跟这种人做朋友啊,你是不是很想上社会新闻啊?”

“看什么展览,他高中的语文课本都没翻完一遍!”

“无聊打发时间,你闲得慌就出家啊,佛祖爱你啊!”

我觉得光是她跟他传信息聊天就很令人发指,于是我拉了校花同学加入了讨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摇旗击鼓。

她说:

“你的脑袋被电梯夹了吧!”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们说啊!”

有一天晚上我带着新写的故事,捧着牛皮纸袋坐在星巴克的大椅子上。S看起来很疲倦,我总是不明白她到底在忙碌些什么,她有太多我不理解的事,比如她百分之八十的人生经营……

我把一沓A4纸递给她,问些你觉得好不好看纯粹心安并不太有建设性的问题。

她的眉头若有所思,我想大概是故事太长而她没兴趣吧。

回到家洗好澡的我将毛巾挂在头上擦着,点开手机屏幕,我看见来自她的信息条满满一排:“刚才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但是我真的已经想清楚了。”

一股气血冲上脑门,如果是电视剧我就会当场咳出暴怒的鲜血。

爱情最痛苦的唯有二:求不得、舍不得。

我要她爱的人也爱她,我不要她在爱情里受到一丝丝疼痛。

当天晚上我打给远在台中的校花同学。

“你猜怎么样?他们在一起了!”

沉默像是放大的句号排列在我眼前,随后:“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她的叹息伴随着笑声,觉得荒谬。

“尽管我跟你也要好,但我觉得你太爱她而她太依赖你,有时候都到了令我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次你不是生气,而是很难过而已。”

“你忘记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你早该知道,有一天她会交男朋友。”

她用温柔的声音告诉我:“你不能要求她永远陪着你,N,这一次你该放她走了。”

你放她走吧……

乌鸦在天空嘶哑,野兽在远方哀鸣。我趴在桌上,耳机里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我看见湖面有颤动的涟漪,小船轻轻摆荡,我在这一端,而S在另一头,她悲伤的眸子像是深秋快要下雨的天空,潮湿而深邃,那个目光是对我特制的悲悯,不需要我回应,仿佛她轻轻说“我走啦”,然后就坠入了水中,我低头看着湖面,只有白色的泡沫和泪流满面的自己。

“你要知道有一天如果你不快乐,我会是第一个笑你的。”“你才不会。”

“我不会祝福你的。”我的微笑发烫而真挚,她也是同样的。

我希望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爱你。

我希望悲伤永远对你迷糊,幸福永远对你眷顾。

我希望你喜欢的那个人,会用世界上最温柔的眼光对你说“我也爱你”。

后来关于我的死亡结局,我涂改了镜头,为了避免没有人给我送花和点心,我想我的最后一刻干净利落就好。

请用最美的木桩穿透我的胸膛。

请用最亮的香槟杯盛满我的热血。

请用最芬芳的花朵埋葬我的尸首。

我飘在高空看着瞑目而浅笑的自己,我哭得轻松。

因为我终于还是弄丢你了。

我舍不得很多东西。舍不得丢掉学生时代涂鸦荒唐的笔记本,舍不得换掉手机六年没变的铃声,舍不得把床头早就不抱的圣诞节娃娃收进箱子……

可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让你去爱另一个不是我的男孩子。这是我最舍不得的一件事,也是我最勇敢的一次舍得。

一流之路:一路流着眼泪的那条路

台湾大学的校园恢宏而细致,它是历史中不动的城堡,一代又一代的文化贵族走进大安区,学习、陶养、精造,最后炼成一把锋利的剑走向社会。有数据说台湾政界人士有百分之五十曾就读于台大,有人称说台大完整校地占据台湾百分之一的面积。种种说法都证明了一个事实,台大粗厚的根脉扎进土壤血液,搭建起壮阔的帝国,风雨不倒,百年光芒璀璨。

世界名校一百间,学生却比漫地蹿生的小草还多,想进入金字学校大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各展本事之后才可以。

很多很多人会跟我聊起,当初你考进台大难吗?

说容易怕辜负自己的曾经努力,说难又不足以概括所有滴落过的泪水。“总归是上天安排,和一个朋友认真念书才进来的。”回忆起来,看时光那头白马宽容走过,它带走了课桌椅上的疲倦,带走了因幼稚而受的伤疤,也带走了那些年一起刻骨学习的好友。

备考那年,秦同学是我的伙伴。他认真而高冷,很多时候我在他来回专注于课本和黑板之间的面容中,看见了伏地魔的影子……

他渴望成为台大学生,甚至我在大学前所有对台大的认识都是他告诉我的:QS大学排行第六十八,五百亿经费的针对对象;校园里有一片醉月湖,湖里有天鹅;傅钟响时不能数,否则期末会被挂科的传说……临近考期,他还给了我一本褐色笔记本,上头印着台大校徽。

第一页他就写着斗大的“目标台大”四个字,看得我从细胞中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害喜的反胃感,太吓人了!所有高中生燃烧灵魂为了进最好的大学,仿佛这是人生的尽头,而大多人的结局非死即伤。

十七岁的我们与全世界错过,青春颠沛流离,只为了大学那张纸。

考大学这件事,一点一点地摧毁着身为学生的幸福。

不可怕吗?

每每晚自习那种风雨欲来的高压让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我忙着跟秦同学抱怨这些小惆怅时,他像是不会疼不会哭的机器人幽幽地把头从书本中抬起,对我说:“考试不是活下去,就是死掉。”他的眼神比刀子割人,“升学是多大的事情!不仅是作为学生的我们,甚至很多人的爸爸妈妈都蹚进这浑水了!你觉得呢?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每个人都这样痛过,爱读不读。”

我从教室抓着小熊软糖逃到走廊。他翻完了一本英文杂志,写完一个数学单元习题,又琢磨了一下碱性溶液和二氧化硫纠葛的关系,并且排好了更晚的复习进度表后,就出来安慰我这个好朋友……我以为他会说“累了休息一下也好”这类通俗而温馨的句子。

而他望着如黑色斗篷呼呼翻动的天空,说:“你听,夜晚的风像不像恶魔在咆哮?”

我从此不敢奢望他给我一点安慰,差点没心里创伤,吓得我支离破碎的。

他这人说话特别艺术,比如他会说:“我认识一伟人,他家境特别不好,连饭都吃不起,可是他很努力,没饭吃也很努力,结果啊──”我准备要听逆袭翻身的际遇,振奋地说:“他后来当上财团老板?”而他接续回:“他后来就饿死了,主要是家境太差的缘故。”

……这人开玩笑的语境都离地狱不远。

但是他的话打破了现实,哗啦哗啦满天玻璃碴儿落在我身上。

大概就是走廊那天起我开始做噩梦,然而漆黑的夜空下被升学撕裂得体无完肤的人多的是,噩梦起码还有梦,更多和我一样年纪的孩子,他们没有时间脱下白天沾着汗水的制服换上柔软睡衣,他们热泪盈眶的视线扫过无数几何与分子组合,红着眼熬过一个又一个孤单决绝的夜晚。

升学真的是一件很血腥的成人礼。

学生为了考上一所好大学无所不用其极,大都市里的学生,十个有十个都补习,差别只是补一项还是全科。秦同学也补习,我也是,不过我俩不在同一种状态,我常常觉得心好累夺门而出,而他就算眼前山崩也要完成读书计划才肯撤离。他会解的题目我能掌握七成,而他不会解的我大概就能看懂题目前七个字……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他像天神,而我不觉得自己是神,只觉得我总能猜对哪页重点会考,运气成就实力的小确幸。

他也是个很会写故事的人,他爱把故事打印下来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给我,我会在上课时间偷偷地翻,然后一整天我们就讨论他的故事有趣还是惊悚。他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少年,他应该可以成为比我更青春璀璨的作家。

我曾经在夜空下许愿,许过我要成为作家,祈祷圣诞节那天餐厅不会客满,但我从来没有许下让我进台大的愿望。我依然记得考前我在胸膛里低语的请求是:请让我考完试后不会想要哭。真傻!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怎么在夜空下这么卑微,可谁不是?在残忍如战场的升学考试前,我们被压力与他人的期待践踏得鲜血淋漓,十二年呀,小学、初中、高中,最后迎来的终极杀戮,成王败寇,说起来谁都一样。

大考前的模拟考,我有两个科目考得非常烂,其中一科还是手残画错卡,我在心里怀疑自己脑袋是不是被砖块拍了。但我还是用活泼的语调说着前途美好,假装我不痛,而他一脸平淡,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让我不敢眨眼睛,因为眼泪很容易就夺眶而出。

“你很害怕吧,如果这是大考那天,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叹了口气,然后诡异地盯着我苍白的脸蛋,笑说:“你一向运气好,老天不会忍心让你考试失利的,上天疼笨的人,你放心。”这是他的安慰,仅此一次,特别铭心动人。

终于考试还是来了。

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考砸了。

老师手上的成绩公布单,留心一些便能看见其他同学的级分,而我在看见他的分数后还曾与他四目相交,他笑了,那个笑容像是在沙场上吐出最后一口鲜血的士兵,没有话,没有喘息。我知道他真考砸了,我知道他死了。

我热泪盈眶地看着他的结局。

他那么憧憬过,后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人告诉我他重考了,群组里看见有人提及他没再入学,有人说他变得臃肿还跟奇怪的人混在一起。他的结局我都不知道了,也许是大脑会自动把伤人心肺的记忆剔除,也许是好多年刻意不想,久了也就真的淡忘了细节。

几年过去,台大对我来说就是发散着杜鹃花气味的椰林大道,当一群满脸兴奋的孩子走进校园巡礼时,我像是看见新开的花一拨一拨绽放,我希望他们能一直笑着,没有哀伤,没有谁阵亡。

后来,我走过醉月湖,看见天鹅抖擞地滑过水面,我在舟山路的小卖店看见印有校徽的褐色的笔记本,我听见纪念傅斯年先生的傅钟悠悠荡荡,我看着湛蓝壮阔的天空眼睛很酸,我忽然很想哭。

发榜那天,他给我传来的信息:“恭喜你,我不读啦。”

青春之巅

学生的升学问题永远是个热门问句,而紧接在后面的,就是毕业生的就业问题。你看年轻人多苦,长久与“问题”挂钩,而解答却都是别人说。有在新闻媒体业工作的长辈问我,你说说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就业情况,怎么选择,有什么考虑……我帮他说出了一个实话,他想问的是什么下场!

“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出了学校之后,究竟落了什么下场?”

在毕业之后,在就业之前。

在心还温热之后,在灵魂冷却之前。

我一直觉得这是相同的意思。对于生活惬意的一群人来说,青春是逐渐腐败的过程;而对备感压力的人来说,青春是一开始就腐败的事实。

回首自己的大学与后大学时期,身份转换的症结点在于:我是怎么变成作家的?这个问题越来越少人问我,仿佛大家都接受了你本该是这个身份,就像不会有人去问钢铁侠怎么变成救国英雄,只管他怎么打坏人。

当时考大学,我告诉老师说我要填中文系,她左劝右劝,差点没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表达她有多真心,她用诅咒一般的声调说:“你有才华,但不要念中文系!那会埋没你的才华。”多吊诡的一句话!那时候我不懂,可是如今我明白了。热忱会被消耗,梦想会被灼烧,中文系会让一个才子染上读书人的酸气,关于这点,写有《背影》的著名作家朱自清还写过一篇《论书生的酸气》。

但让我轮回再走一趟,我还是要念中文系。爱你的选择,并不是知道它有一百项优点而喜欢,而是知道它纵有一点不好,也无损于我对它的爱。

后来,也有无数更年轻的同学说:“我也要考台大!”

我写过一本关于励志的书,我励志了他们,他们誓死追随兴趣,奔着我这个曾经成功的模板,但他们对我说想考中文系,我记起了当时老师的话。

中文系太多学生四年一场荒唐梦,毕业后在社会上蹒跚地走着。我就在这个圈子里目睹那些人的鲜血淋漓,我触目惊心,我负担不起今日的美梦变成明天戳伤他们的玻璃碴儿。

“你要想清楚啊,真的非中文系不可吗?”我这么对演讲后来找我的同学说。我的五官比当时老师的更忧愁。

台湾的学生如何选择他们校园生涯的最后一里路?

台大五十四个科系。大一的我进入学校参加新生营队,遇见了机械与资工,这两个系的男孩子骄傲而彼此较劲,他们都分别跟我说自己的科系很棒,而我像是一个杵于王之领域外的安静诸侯,在帝国的五十四区势力中平静而孤寂。

而比他们更骄傲的是医学系。医学至今仍是台湾最热门的目标物,每年都有无数的高中生奉献自己新鲜的肝彻夜未眠,不死不休地就是要闯进医学系。我有一个家教学生,教了他初中,他进了第一男校,三年后我接到他爸爸的电话,请我再次教他作文。他的志愿是台大医学系,我问他如果没有考取呢,他说再拼指考(即指定科目考试,是台湾高中生的第二次能力测试,学生可以自己决定考哪些科目,最后依照分数高低决定读什么学校)。

后来他成功了,我觉得他很棒,可看着他青涩的双眼我却感受到饱满的辛苦。

我们学校一个理工学院的学长毕业后设计了一款App,非常成功,不但在日本市场推出了,还弄了什么A轮融资。有一次我们聊天,他问:“你觉得是医科学生听起来厉害还是医生?”

我有答案而不解。他说:“医科学生吧!”可见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教育制度是奇怪的!它造就了一个金光闪烁的学院学生,却在他踏出校园的那一刻剥夺了他的璀璨铠甲,在他的脖子上挂着奴隶般的铁环,熬夜、爆肝、工作纠纷……一切忙碌到主治医师等级会变好吗?不会,五十岁的主治医师依旧忙到深夜,苍白的脸孔与虚弱的声音,当然啦,该有的数十万薪资不会少,如果你有闲有命去花。

站在风口,我说:“医生还是很好的,社会地位高嘛。”

学长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是站在宫墙上狡猾的猫。“你真善良啊。”他说。彼此心照不宣,若真的这么好,我或者他,当初怎么不去。

缓缓几年过去,有些人一踏出校园便与学生生涯从此诀别了。有人去当了业务员,有人进了制药厂,有人到手游公司做营销,有人进入媒体做编辑。但所有的心情都分成两种:我还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从没想过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告诉我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你们怎么跟社会接轨,台大也好,那些台湾的年轻人也好,你们怎么选择你们的未来?”报社的长辈嗓音沉重地问,我看见他密集的眼角皱纹,还有一沓滚烫的忧愁。

深夜,我拿起笔写着我自己的悲欢离合,我忽然发现自己跟所有的朋友一样,青春都被折叠,爱恨都被浓缩。站在青春之巅,看着任性与天真跌落云端,死得轰轰烈烈。而在长大这条路上,我们是跪着也要走完,至于之后还有没有力气站起来,也许早已经没力气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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