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蝴蝶飞走了

TWO

如果可以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高中,你们要吗?

变成蝴蝶飞走了

春日烂漫的时候去了趟东京(我绝对不会承认那里的樱花有多美,迪士尼海洋有多梦幻,水果千层有多甜蜜,毕竟我是去工作的,才没有玩耍),回到台北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的信息就在机舱空桥嗞嗞嗞嗞地变成辐射电波四散到城市里的四台手机上。

“我回来啦!吃饭先,你们在哪儿?”这个问句是个假议题。我和寂寞林、小兔、W、班长,五人窝在万豪一楼咖啡厅,他们分别从研究室与办公室逃窜出来,并且说我欺骗他们到遥远的内湖。我打开Google Map屏幕显摆在他们眼前,上头显示的是中山区(台北有七个区为市中心,中山就在其中),说:“你再大声一点说这里是郊外,你看你会不会被内湖上班族拖去厕所。”

小兔:“他们想干吗,非礼我?”

“你想得美。”

“……”

一派悠哉的氛围下,寂寞林倚在沙发上幽幽地说:“我想变成蝴蝶飞走了。”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间像是一起被戳中笑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这是一个集体的记忆,伴随着十八岁那年被阳光曝晒过度的青春。

我是个守序的学生,别人青春期闯过的祸一件也没有,甚至连我妈都曾感叹:“咦,为什么你没有叛逆期?”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是老师可以承受之恶的话,那就是我特别喜欢请假。请假也不是为了玩耍,只是起太早,觉得人生何必如此艰难就请假,上课上到精神乏了开始思考起宇宙外面的世界时也请假,体育课结束满身大汗,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座盐巴(以及不想面对一教室的盐巴)时我也会请假——回家洗澡。

我对他们说待会儿老师问我去哪儿了,就说我变成蝴蝶飞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第一瞬间听到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仿佛我是怪力乱神的小疯子,叼着一只老虎的头。但是他们照做了。我们都有经验,别人的荒唐我们总是有更大的热情去参与。

“小明同学去哪里了?”

“变成蝴蝶飞走了。”小兔说。

“什么东西?!”

“变成蝴蝶飞走了。”

“怎么会变成蝴蝶飞走呢?!”老师显然也对自己的疑问句感到荒谬不已,他没有震怒,只是觉得这群学生淘气得可恶,却又摸不着头绪,“他到底去了哪里?”

寂寞林看着我课桌旁边紧邻的窗户,望向天空望向远方(其实是为了憋笑):“他,变成蝴蝶飞走了。但是他会回来的。”同时紧紧掐着百褶裙下的大腿,据女性可靠目击证人(小兔)称:她真的把自己捏出个紫红色的淤青。

班长脸上的阴郁像是大雨之前的黑色天空,他僵硬地点点头:“飞……飞走了。”

三人成虎,五人成蝴蝶。等到我神清气爽地回到教室,他们笑到天灵盖都快炸开来了,哼哼啊啊地转述给我听。

“你怎么会变成蝴蝶飞走呢!乱七八糟!”老师眉头在眼镜上高高皱着。

因为你永远在最好的时光。

在办公室的我必须踏实地把这个鬼怪故事料理好,否则飞走的浪漫故事就会变成逃课的罪证事实:“我就是体育课完觉得有点难受,我家又很近,就回去洗了个澡。”

老师无奈地看着我,“你啊,太任性了,他们还都坚持说你变成蝴蝶飞……”

“太阳那么大,我真的晒得头晕晕的,都差点变成烟飞走了。”

“还在讲‘飞走’!你啊!看你那么瘦,身体不好老是爱请假……”后来我挺惭愧的,老师真觉得我太虚弱,偶尔要在家里喘口气,我还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成语叫“看杀卫玠”,以至于我总感觉他是担心哪天我真一口气提不上来在教室走向尽头,盘算着还是让我死远点好了。

以这个“蝴蝶事件”作为开端,在欢乐的体育课或者任何让人感到心情闷闷的课之后我都能有一个短暂飞走的豁免权,我私心认为这是我和老师暗自无约缔成的默契,我也不会消失太久,一炷香的时间就会飞回来,继续虔诚地上课,不悲不喜。

青春的校园就是一座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倘若再一次十八岁,我不会再变成蝴蝶飞走了。

“说真的,高中的时候你们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寂寞林说:“怪啊!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我们以为你很正常。”

“……”

青春就是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高谈阔论一下午,就跟当兵的人谈起军中的日子,很大很大的大人们开同学会说起遥远的那些年、当时的谁谁谁……

“如果可以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高中,你们要吗?”

没有回答,但我觉得大家的答案都该是肯定的YES。

“你是个根本不会说如果能回到某某时候就好的人,因为你永远在最好的时光。”

班长说得倒是有理。

但那是因为有他们,有叫作朋友的他们陪在身边,所以天真不老,所以盛宴不散,所以青春不灭,宛如神话。如果那年没有他们,十八岁的风景该是一片没有颜色的荒烟蔓草,校园也会比破败古堡还要阴森晦暗。所幸没有如果。

致敬友谊,还有那年飞走的蝴蝶。

七封情书

不要在还没幸福的时候就习惯悲伤,错过了,再争取。

凡萍是班级里特别多男孩子喜欢的女神。为此,我翻开记忆数了数,全班共有十九个男性,扣除其中一个女友在隔壁班,一个结缡在本班,还有一个发愿只跟2D人物天长地久的疯子男,剩余十六个男孩子,有五个发动过积极追求,有三个爱在心里口难开。

征服一半男同学,简直美出一道彩虹。

但就我个人审美,我始终不觉得凡萍是女神人物,她的脸圆圆,鼻子不是特别挺,人还算瘦,跟女神最相关的大概是头发,她曾告诉我说:“你看我的头发是有光圈的。”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女明星们代言洗发水的广告,缎带般的长发折射出一道光芒,我才开始对凡萍肃然起敬,自带特效的人多威武呀。

本来我跟凡萍的关系就是一条裤子的联系。我学生时代第一条定制的制服裤就是她带着我去西门町做的。学校长裤的标准色为黑,我定制的那条颜色却有些古怪,平时看不出来,但只要被阳光一照便会散发出钻石般的深沉蓝,为此我还小小得意过。而后来,因为一个朋友才和她越走越近。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有一个同学叫小胖,我就有一个。最好笑的是起初他还不准我叫他小胖,他觉得我叫他是在歧视他,但是全班都叫他小胖啊!好吧,我知道他看我不顺眼,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别人讨厌你就是天生的,就像我们被人莫名爱上的时候也不会坚持去问:“你说清楚干什么爱我啊。”直到有一天电脑课,我看见他在屏幕上查询一部动画片,我说:“你也看啊?”

“是啊!”

“我很喜欢看耶,卫视中文台周六播我都准时看。”

他露出欣喜的神色:“那你知道……”我们就因为这部动画片成了朋友。

你一定会问我是什么动画片,我不告诉你。我这辈子唯二看过两部宅男会看的动画片,一部是这个,另一部是描述两个有神力的少女记起宿命、打击邪恶力量的故事,是我表哥给我下载的,我起初看着很有意思,结果看着看着,怎么女主角的男友就变成了大魔王呢?我的羞耻心让我不好意思把片名曝光,以免往后的青春我都要被人调侃。

小胖是个老实人,没有心思没有歪主意更没有头脑,但是特别好相处,一点架子也没有,回想起来学生时代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亲切,这大概就是我和小胖很要好的原因。

后来班上某男孩子疯狂追求凡萍的时候,小胖突然告诉我,他也喜欢凡萍。

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么精彩的事都给我遇上了。

“我帮你追她。”我说。

“就是这个意思,拜托你啦!”

我喜欢撮合人,我就是天生的爱神丘比特,那个背着银色弓箭、手握金色琴弦的肥嘟嘟男孩。今天的我回顾爱的事业总体业绩,成了几对,也让更多对见面尴尬眼红,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我真的是用一片丹心爱心真心想要帮助这些凡尘男女,看看业绩我忽然有点儿心疼自己。

我帮他制订了一套表白计划。

在我的时代,也就是与此同时所有正年轻的人的时代,写情书基本上已属古行为,约莫在清宣统年间才会发生的事。不过呢,我自己不做的事不代表我不鼓励别人做。毕竟把一个女孩抓到面前诉尽情衷并不容易,还是写字简单些。

小胖告诉我的当天,我兴奋谋划了一夜,我妈看到我的表情都以为是我自己要谈恋爱,大概就是别人在吃面我忙着喊热的那种模样。

隔天上学我就跟小胖说:“写情书。”

他发出长长的困惑:“要写什么?”

“当然就是写你怎么喜欢她,要写得有特点,说明为什么她要喜欢你而不是别人。就像在卖保养品,走进店里的女孩子没有需求,你就要给她制造需求,她脸白你就说她要保湿,她水分够你就说她脸垮要补胶原蛋白,她脸绷你就说她肤色竟然不均匀,你要成为凡萍的保湿霜、维生素C和粉底液,然后事就成了。”

按照我的指挥,早上四节课数数物历他都在挥毫灵感,努力把自己变成凡萍的必需品。我揪过他的课本看了眼,用红笔磅礴地画了好几个叉,顿时间我理解了老师提笔肆虐学生的快感,那一瞬间我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小胖写的内容像是一份苍白的四物汤药单不说,主要是字太丑。

“就你这个水平,考试作文印象分数就差了。”

我和他到书店买了一沓蓝色信纸,牛皮纸袋颜色的信封,简约的包装拆开是丰富的我爱你,我的设计理念跟iPhone是差不多的,我就是情书界的Steve Jobs。

我写了一段给他,让他随意镶在信里:

我想陪着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尽力讨好你的泪滴,让它们都变成你喜极而泣的原因。我希望你知道,被阳光烧烫的教室和被月光晒凉的操场,因为有你,我才会在那里来来去去。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了更好的风景,你可以不带上我自己去,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知道,我想陪着你,如果你愿意……

他折叠纸张,塞进信封,说:“就用这个了。”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文胆。

他不只借用我的思想,还借用我的字。他追女朋友,我好像更劳心劳力。

我将信交给凡萍,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身后。

我伸出手说这是情书。凡萍的眼睛浮现琉璃般的光彩,我猜她的心一定加速跳动,我在盘算小胖会怎么感激我。

隔天一大早,早自习考试的时候凡萍转头把考卷传给我,连同那份牛皮纸的情书。

“你给我干吗?”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自己看看吧!”

“为什么不喜欢啊?”我在考试前的这句音量引来左右同学的注视,贼溜溜的眼睛一看就是八卦的猫,我在她的脖子边低语,“小胖真的很喜欢你。”

窸窸窣窣的圆珠笔在考卷上填答,在钟声落下前,我还听见了小胖的叹息,他一个字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很难过,其中混杂了失败的丢脸与对自我否定的绝望。被人拒绝这件事,无论落在八岁到八十岁的哪个时间段,都很伤人,即便是将军皇帝,要是被女子拒绝了,都会哭到咬手手,所以我懂小胖的难过,我用生命去理解他。

还好他没告诉我他要放弃。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我知道你瞧不起谈恋爱这件事。”

“才没有。”我的确觉得年轻时候的恋爱都很无聊,因为都会分手,因为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想老师们一定很爱我的思想。我是个乖孩子,认为在学习的时候谈恋爱是会——死——掉——的!但是,我在小胖睨着眼睛瞅我的眼光中,知道他是认真地爱着凡萍,大概就像我七岁那年爱上糖,那时我也想跟糖果结婚,不为什么。

没有攻不下的城,只有羞于战争的人。

为了深入凡萍同学的内心,我开启了电话聊天的工作,其实挺无聊的,两个人平常在学校聊得已经不少,回家还要把单调的风景再数一遍,好像我俩的同学都是不同的人,非要交叉比对确认哪个够讨厌、哪个人的小秘密版本才最新最正确。

每次聊天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特务,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兴趣和关注话题都烙印深记,鸡毛蒜皮的小事务求捕捉到位,第二次,我着重强调缘分,我解释给小胖听:“比如你爱的歌手正好唱了她最爱的歌,你想去的城市正好是她最爱的远方,你对她的喜欢正好是她没想到有人会欣赏的优点,她一看便会惊叹,原来你比她还要懂自己。”于是滨崎步、东京和英文发音很好听成就了这篇情书。主要由我提供大纲,小胖穿插内容,其实跟他一起写情书反而造成我写稿进度的拖宕,但我为了让他有参与感必须如此。这种好习惯一直保持着。在后来无数次的人生分组报告,我都这么做。你再能干,都必须要让别人插个手,否则你的劳心劳力会变成别人的一句:“你行都你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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