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鼓
我爷年轻时喜欢上一个女子。她二八年华面若桃花,从河边走来时腰若细柳。我爷划着一船粪水,双目顿时瞪大不能移开,握桨的双手一阵慌乱,双脚也难以立稳,差点跌入一舱的污水中。
划过八个村将一船粪水运回田地,我爷早就没有了挑粪施肥的心思。他满脑子都是那扎了麻花辫的姑娘,盘算着如何才能再见上她一眼。
八十亩柑橘地,一年拢共才施两回粪,一次是开春花季前,一次是秋收冬至后。那时节地里施肥都靠粪当家,一家人一年也就拉上一茅坑,于是,得一个村一个村去买,一身的臭气,谁喜欢这个不讨好的活儿?
我爷想了一个法子,跟着我瞎眼的二曾公唱渔鼓。那一年他十五岁,嘴唇上开始长出细细的绒毛,喉节开始凸起,声音也开始变调,如公鸭嗓子般叫人难以忍受。二曾公叫他跟着先做个“搭背”,顺便也帮着驮点走街串巷讨来的稻谷、白薯。从那以后,我二曾公每逢出门,便咳嗽一声将左手搭在我爷的右肩,右手撑着一根细细的竹竿,壳笃壳笃点在乡村的石板路上,嘴上喊着:
“唱渔鼓嘞!”
我爷便跟着喊一声:
“唱渔鼓嘞!”
我爷哪有什么心思唱渔鼓?他跟了我二曾公出去,纯粹是为了给自己东游西荡找到合适的借口。他脑子里想着那买粪路上见着的妹子和那个村庄的名字新美州,出了门便一腔心思地把二曾公往那里引。二曾公虽在温州江南一带唱了十八年的渔鼓,见多识广,但也不知道他的“搭背”心里有这样的打算,便跟着我爷紧赶慢赶到了新美州。傍晚,叔侄俩在一户人家落了脚。我爷茶饭不思便走到小河边寻那女子。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他自然失望而归,寻思着第二日便挨家挨户找个遍。
第二日叔侄俩老早起床,简单行李背上肩,绕村就喊:
“唱渔鼓嘞!”
一户人家叫住了他们:
“来这嘞,老人马上要做生日,你给唱个词。”
二曾公随着“搭背”进了这户人家门,问:
“多大的生日?”
人家回答说:
“五十啦!”
二曾公道一声:
“啊呀好,唱个《子孙满堂》。”
主人家不高兴了,说:
“你这不是笑话我吗?我那个儿媳妇,树上不结果。”
二曾公犯了难,说:
“那我就唱另一个。”
渔鼓是一截长竹筒,不足一米长,碗口粗,一端蒙上板油薄膜,箍上扎了布条的铁环,敲起来“嘭嘭嘭”,声音也能成曲调,四乡八邻都爱听。
二曾公先学婆婆唱:
地是肥土地,
花是芙蓉花,
好花不结籽,
何必在我家?
四句唱完,二曾公觉得很不妥,于是嘴里没了词。主人家听到心里去了,催他往下唱。二曾公犯了难,唤我爷道:
“侄儿,咱要起身!”
我爷却不知哪里去了,二曾公顿时没了方向。主人家又催,说四句也太短了,米给一升呢还是半斗?要不两个白薯打发了。
二曾公没法子,一急,又“嘭嘭嘭”敲起渔鼓,学起了媳妇唱:
田是水头田,
碰着三年大旱天,
种子没落上,
怎有丰收年?
主人家听完,顿时没有了声音,过半晌才蹦出几个字:“唱得倒也地道!”然后吩咐里间的儿媳妇量出半斗米来。
我爷在小河边寻人不着,赶回来时刚好撞上那打米出来的小媳妇。可不是那面若桃花、腰如细柳的女子吗?我爷血气翻涌,心跳“嘭嘭嘭”响起,比渔鼓还响。
夜里,我爷悄悄走近了这户人家,见那后屋萤火般的灯光还亮着。他眯眼往门缝里去看,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正给一个躺着的汉子抹身体。汉子也不能转动,看样子是瘫在床上的人。
我爷落下两行泪,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我爷又引二曾公到了新美州。这时候是农历正月十八,过完年的村里还很热闹。走过村口,又到了那户人家。二曾公眼睛不灵光,记性却很惊人,说:
“花是芙蓉花。”
那家人正在门口晒太阳,见叔侄二人来,便叫道:
“来来来,再给唱上一曲。”
我爷看见,旁边的“芙蓉花”搬来一张条凳。她身后一个面容白皙的汉子穿着棉袄,坐在藤椅上。“芙蓉花”搬好条凳,又回到那汉子身后,手搭着他的肩。
二曾公问:“今天唱上哪曲?”
主人家道:
“唱个喜气点的!”
二曾公“嘭嘭嘭”敲起渔鼓:
做得寒衣成,
门前水结冰;
做得春衣成,
门前杨柳青。
主人家和几个晒太阳的人齐声夸:
“好!”
我爷时不时看着“芙蓉花”,这时突见笑盈盈的她朱唇轻启:
“老人家,我也给唱一个。你只管敲你的渔鼓。”
旁边一个惊喜附和:
“好呀,渔鼓花儿可几年没唱了!”
二曾公翻了翻眼睛里的白翳,疑惑地问:
“可是那远近闻名的渔鼓花儿?”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远近闻名的渔鼓花儿!”
二曾公起身抱拳,道一声“献丑”,渔鼓“嘭嘭嘭”响起,竟传递出从未有过的细腻与柔和。
渔鼓花儿果然不同凡响:
郎有心,妹有情,
两人好比线和针;
针儿几时断了线,
线儿几时离了针。
郎有心,妹有情,
哪怕人多话又深;
人多哪怕千双眼,
话多哪怕千重门。
听毕,二曾公一拍大腿站起,拱手道:
“果然是渔鼓花儿,从此不登门了。”
言毕,二曾公谢绝一升稻米,带着我爷离开了新美州。
隔三年,二曾公风烛残年,再也没有了走街串巷的力气。我爷的唱技已突飞猛进,只是这几年,再也没有去过新美州。他的名气渐渐响了起来,慢慢盖过了二曾公,有人便来讲亲。我爷这些年东游西荡,心里却始终有一块柔软的湿地。曾公快咽气的时候,我爷终于答应了一门亲事。第二日,他便去了新美州。
我爷划了一条船来到了新美州,一个渔鼓背在他的右肩,一对竹拍挂在他的左膀。这些年,他发明了一对竹拍,右手拍鼓,左手打拍,大大增强了渔鼓的节奏感与感染力。江南八村,他的足迹不知踏遍了几回,新美州却如禁地般被他狠狠拒绝。
过村口,我爷弃船登岸,来到渔鼓花儿家。主人家手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大老远便喊:
“你有几年没来了,你叔呢?”
“我叔已经唱不动了,今儿我来唱一曲。”我爷也大声喊道。
“告诉你叔,‘地是肥土地,好花也结籽。’我养孙子啦!”主人家道。
“地是肥土地,花是芙蓉花。”我爷道。
渔鼓花儿闻声从里间出来,她的脸红朴朴的,像蒸好的红薯一般。她的腰变粗了,像秋后盛满谷子的稻桶。她的麻花辫不知何时已齐脖剪断,散乱如麻。
我爷坐定,右手拍鼓,左手打拍。
“今儿个我唱一曲《听〈孟姜〉》: ”
种田儿郎听孟姜,
插田忘记去挑秧;
撑船老大听孟姜,
撑竿掉落水中央;
木匠师傅听孟姜,
栋梁切爻做横梁;
裁缝师傅听孟姜,
小襟贴在大襟上。
卖油人客听孟姜,
菜油倒爻满路香;
豆腐人客听孟姜,
豆花倒爻白洋洋。
渔鼓“嘭嘭嘭”三声,余音不绝于耳。唱毕最后一句,我爷用力过猛,板油薄膜“嘭咚”敲裂,留下一声空洞的回响。
2009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