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啦。凉棚巷的剃头洪达家里发生了一件很令人奇怪的事情,他家里的那只母鸡,突然生了一只猴子。

生下那只猴子之前,老母鸡在屋里咕咕咕不停地叫唤着,惹人讨厌。剃头洪达三次把它赶出了家门,可是剃头洪达的老婆又三次把它找回来。剃头洪达骂他的老婆说,别把它找回来,你以为它要生孩子呀?

剃头洪达的老婆用手指指着剃头洪达的后脑勺,骂道,你非要它把鸡蛋生到别人的屋里去吗?

剃头洪达还不肯罢休。但旗杆底八十二岁的麻脸皮叫他的孙子来喊他了: 剃头洪达,我阿公叫你去把他头上的几根毛理一理。

剃头洪达一看来生意了,就回屋拿了他的剃头刀,跟麻脸皮的孙子去旗杆底。刚走几步,他突然想起忘拿剃头布了。他叫麻脸皮的孙子等一等他,自己回屋去拿剃头布。他在拿剃头布的时候,看见他家的那只老母鸡还在屋里叫唤。

剃头洪达跟着麻脸皮的孙子走呀走,突然想起自己忘背剃头箱了。他叫麻脸皮的孙子等一等他,自己回屋去背剃头箱。他在背剃头箱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家的那只老母鸡,也没有听见它的叫唤声。他得意地一笑。他走到了刚才的路上,发现麻脸皮的孙子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就一个人往旗杆底的麻脸皮家去了。

后来呢,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剃头洪达把麻脸皮的最后几根头毛刮光了,正用耳捣子掏麻脸皮的耳屎,麻脸皮的孙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麻脸皮的孙子慌慌张张地跑到屋里,对剃头洪达说,不得了啦,你家出大事啦!

剃头洪达说,等一下,等我把你阿公的最后一颗耳屎掏出来。

然后剃头洪达说,什么事,难道是母鸡生了个儿子?

麻脸皮的孙子气喘吁吁说,不、不是一个儿子,是、是一只猴、猴子。

八十二岁的麻脸皮咯咯咯地笑起来,他那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一个漏了气的风箱,笑起来的时候,那只漏了风的风箱就拼命地抽动起来。

麻脸皮的孙子说,是、是真的,你们家的门槛都快叫人给踩扁啦,你们家的屋子都快叫人给挤破啦,你们家所在的凉棚巷,都快叫人给挤成大街啦!

麻脸皮漏风的嘴还是笑个不停。

麻脸皮的孙子还在继续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啊,你家的老婆,都叫人围得拉不了屎啦!

一直愣在那里的剃头洪达马上放下手中的家伙,说,这可不行,我得马上回家看看。

麻脸皮说,我也去,我也要去,背我一起去看看吧。

剃头洪达满屋子找他的剃头箱。他找剃头箱的时候,突然想,自己可不就是家中那只满屋子转的母鸡吗?

麻脸皮说,你带我去吧,我给你加工钱。剃头洪达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背在身上。

后来呢,后来呢?我们继续问。

整条凉棚巷像一条怀了孕的大莽蛇,痛苦地扭动。本来只供五人并排走过的巷子,现在至少并排挤下了十个人。这小小的凉棚巷就像我十八岁在县城里看到的最热闹的一条街……四面八方赶来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分不清谁是谁啦,人群里头到处听到有人在说:

多大的猴子?

鸡蛋那么大!

多大的鸡蛋?

猴子那么大!

剃头洪达背着麻脸皮,麻脸皮的孙子背着剃头箱,三个人拼命地往剃头洪达家里赶。麻脸皮的孙子挤着挤着,把剃头洪达的剃头箱给挤丢了。麻脸皮的孙子哭着说,我他妈的真不该来告诉你呀剃头洪达,我挤出来告诉你,我他妈的再也挤不进去啦!

麻脸皮趴在剃头洪达的背上兴高采烈地挤着,一边挤还一边喊,牛来啦,牛来啦,让让道,让让道。他喊着、喊着的时候,突然一下子被抛了下来。他刚要责怪剃头洪达,可是仔细一看,背着他的原来已经不是剃头洪达,而是凉棚巷卖咸菜的驼背钊。

剃头洪达背着麻脸皮汗流浃背地往人群里头冲,挤着挤着发现背上的声音变了样,他回头一看,发现在他背上的哪是什么麻脸皮,分明是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问他,啥样,那猴子长啥样?

这时候从前头传来声音:

猴子死啦!

过了一会儿这边也响起声音:

猴子死了!

再过一会儿,后头也响起声音:

猴子死了!

剃头洪达终于赶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蓬头垢面,坐在门槛上,目光呆滞,两只手不断比划着,喋喋不休地说,那只母鸡平常只生鸡蛋,每次生蛋的时候总喜欢咯咯咯叫唤,这次它又咯咯咯叫唤,我以为它要生蛋,没想到它跳到我床上。我嫌它太脏,又舍不得那鸡蛋。我就让它在床上生了。它生下了一个鸡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只鸡蛋裂开了,从里头跳出一只猴子。这只猴子只有鸡蛋那么大。我吓坏了。我跑到东屋告诉了二妈,我跑到西屋叫来了八婆……

剃头洪达在老婆面前呆立了半天,突然对老婆大吼一声: 那只猴子在哪儿,我掐死它。你看我们的门,都可以走得进十八个贼啦!你看我们的家,都可以住得下一个水泊梁山啦!

我们都咯咯咯笑起来,二公也咯咯咯笑起来,他那掉光了牙齿的嘴,让我们想到了麻脸皮的嘴。

我们问道,这是真的吗?

二公说,当然是真的。如果不是听来的,肯定是做梦梦到的。那时候我正带了三十块大洋,去场桥贩私盐。我只在场桥的一座桥下眯了两眼,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就没了。我的三十块大洋是用白布包了十八层的。白布还在,那三十块大洋没了。盐还没贩成,贩盐的三十块大洋没了。那三十块大洋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的一家老小全靠这三十块大洋过生活。可三十块大洋全没了。我眯了一眼,我就少掉了十五块大洋。我不但眯了一眼,少了十五块大洋还不够,我又眯了一眼,把另外十五块大洋也眯掉啦!

我们又问道,这是真的吗?

二公说,当然是真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剃头洪达在老婆面前呆立了半天,突然对老婆大吼一声,那一吼把我也吼醒了,我发现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没了,用白布包了十八层的三十块大洋没了。

我们仍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二公说,就在剃头洪达家的母鸡生下那只猴子的前一个月,剃头洪达让一个耍猴的人借宿了一夜。半夜里,鸡笼里吵吵闹闹的,剃头洪达以为有人来偷鸡了,就披衣起床,拿了一条棍子偷偷地摸近了鸡笼。他没抓到什么人,却看到了一只猴子发亮的眼睛。剃头洪达推醒了耍猴人,说,呔,敢情你的猴子还偷鸡呐。耍猴人睡得正香,转了一下身说,猴子从来不吃鸡的。剃头洪达起先没在意,后来东窗事发了,才知道那夜里猴子跟鸡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问。

这就不能说了。

我们都等着二公把故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二公闭了口。半天后,他突然问我们,你们知道三十块大洋被偷,心里是啥滋味?

我们一起摇头。

就像你们的八叔——我的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我真想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坟坑里蹲着,却跑回家吃什么鸡蛋面。这下好了,他一跑回来就被国民党兵抓住了,锅里的鸡蛋面也叫国民党兵给吃了。

他又问我们,你们知道,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心里是啥滋味?

我们又一起摇头。

就像一个人在场桥贩私盐,私盐还没贩到,那贩盐的三十块大洋突然被人偷走了。二公自己回答说。

这事把我们搞糊涂了。我们真不明白,这两件事情哪件在前哪件在后。

都一样,二公说,我在场桥丢了钱后,你们的八叔就被国民党兵抓走了。你们的八叔被国民党兵抓走后,我到场桥贩私盐。我刚眯了两眼,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就没了。这两件事情是一样的,就像我在场桥丢了两次钱,就像你们的八叔,被国民党兵抓走了两次。

二公把这样的故事讲了不知有多少遍。先是我父亲这一代人的耳朵听出了老茧,再是我这一代人的耳朵听出了老茧,最后,到了我侄子这一代,对这故事也滚瓜烂熟了。

我的二公越来越老了,他坐在住了八十多年的老房子里,问我的侄子们:

你们知道,一个人去场桥贩私盐,盐还没贩到,三十块大洋突然被人偷走,心里是啥滋味吗?

我的侄子们一起摇头晃脑:

就像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了。

对!二公说。

你们知道,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心里是啥滋味吗?

我的侄子们又一齐摇头晃脑:

就像一个人去场桥贩私盐,私盐还没贩到,那贩私盐的三十块大洋突然被人偷走啦。

二公咯咯咯笑出了声,说,对,太对了。

我九叔一出现,我二公马上就闭嘴,好像突然之间成了哑巴。

我九叔对我二公说,你真是越老越幽默了,哪会有母鸡生出一只猴子来的?你真扯蛋个瞎鸡巴!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每掉一颗牙齿就多糊涂一点,你把你那瞎鸡巴扯蛋的故事讲了一千遍、一万遍有什么用呢?你的独养儿子早就消失了几十年了,说不定早吃了枪子儿,连骨头都找不到啦,你还瞎鸡巴扯个什么蛋呢?你这一辈子不知赚了多少个三十块大洋,也不知用掉了多少个三十块大洋,你还扯瞎鸡巴个什么蛋呢?

你真是越老越不行啦,你的脑袋真的再也记不住什么啦!你儿子被国民党兵抓走,我不是过继给你做儿子了吗?我不要我的老子,做了你的倒霉蛋儿子,你怎么一点都记不住啦?

你的脑子真是越来越混啦,你的夜壶满了你不知道去倒掉吗?你看不见你粪桶的蛆都爬出来了吗?你一定要这些蛆爬满地上,然后爬到厨房间,最后爬上饭桌才舒服吗?

你真是越老越麻烦啦……

你真是越……

你真……

九叔说完这样的话,转身走了;九叔一来,就说这样的话。九叔一走,二公马上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九叔一来,二公马上变成了哑巴。

有一天早上,九叔手上拿着一封从乡政府转来的信,带着从未有过的神色,屁颠颠地往二公住的老房子跑。

爹哎,爹,爹,爹哎,可不得了了,爹,爹哎,爹。

他跑到二公的床头,掀开被子一看,爹不在。他在房里头转了几圈,看见爹正在马桶上坐着,这会儿马桶里响起咚的一声,一颗粪便落了下去。

爹,你怎么不答话?小奔子回来啦!

爹,你不会哑巴了吧?小奔子,你的独养儿子,被国民党兵抓去打仗的,我的哥哥,他要从台湾回来看你啦!

二公擦了擦屁股,提起裤子,从马桶上站起身子。

九叔急道,爹,你看这是他寄来的信,不信我给你念一段,“父亲大人,不知您老是否还在世……”

见爹又成了哑巴,九叔也不理睬他,自己跑到外头,逢人就宣布消息,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被他走遍了。

有一天午后,巷子里吵吵闹闹的。二公躺在床上,心想一定有什么事了。果然,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九叔带着乡政府那个经常来催粮的副乡长、搞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和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来到了他面前。

二公刚要起床,那个高大魁梧的人一下扑上来,在他的床前跪下了: 爹,是你吗?你还在吗?

二公愣了一下,开口说,我早听说你要回来啦。做梦,都梦到你。

八叔嚎啕大哭。

二公说,那一年我在场桥贩私盐,钱被人偷走了,空手而归,回来时就听说你被抓去打仗了。我心想你不是好好的在坟坑里躲着的吗?后来我在场桥贩私盐,我的三十块大洋就被人偷走了。

八叔说,爹,你就别提那事了。

二公说,你知道,一个人突然失去了养老送终的独养儿子……

八叔说,爹,让你受苦了。

二公说,你知道,一个人突然被偷走一大笔钱……

八叔说,爹,让你吃了不少苦。

二公说,唉,一个人失去多年的儿子突然回来了……

八叔说,爹,是我回来啦……

乡政府准备了招待所,八叔不住。九叔给他准备了房间,八叔不住。八叔住二公的老房子里。老房子的前间住着二公,后间住着八叔。

二公和八叔一起吃饭。八叔给他碗里夹鱼夹肉。八叔喝酒,二公不喝酒。八叔喝一口酒,吃一点菜,把筷子放下。二公吃一口饭,吃一点菜,把筷子放下。

八叔说,爹,你别放下筷子,你多吃。

二公拿起筷子扒一口饭,又把筷子放下。

八叔一边吃一边讲述他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八叔说着说着就哭,眼睛都哭肿了。

二公说,你走的那一年,你娘的眼睛哭瞎了。你娘念着你咧!

八叔很惊愕,说,我娘?

八叔问一旁的九叔,我娘早就过世,我爹后来又续过一个?

九叔说,没有,他肯定记不清了。

八叔点点头,问二公,爹,你的耳朵还灵光吗?

二公说,灵光。

你的眼睛还中用吗?

二公说,中用。

二公接着说,你娘死后,惦记你的人就剩我一个人啦!那时候我从场桥回来,听说凉棚巷发生了一件事……

九叔打断他的话,说,爹,你真是越老越幽默啦!

八叔说,爹,你讲。

二公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啦。凉棚巷的剃头洪达家里发生了一件很让人奇怪的事情。他家里的那只母鸡,突然生了一只猴子……

八叔仔细地把这个故事听完,说,爹,你可以当作家啦!

二公接着说,剃头洪达在老婆面前呆立了半天,突然对老婆大吼一声。那一声把我也吼醒了。我发现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没了,用白布包了十八层的三十块大洋没了。

八叔说,肯定被人偷走了。

二公说,你知道,一个人突然丢了一大笔钱,心里是啥滋味吗?

八叔说,当然会心疼,谁都会心疼。

二公说,我心里的滋味就像你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打仗一样。

一连两个晚上,八叔在二公那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老房子里睡得很香。他跟二公说,这辈子只有两次能睡到这种境界。除了这次,还有一次就是年轻时怕被抓壮丁,睡到了坟坑里。

八叔发现自己包里的三千块钱被人拿走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这让他愉快的心情蒙上了阴影。几日来屋子里人声鼎沸,来过领导,也来过邻居,来过朋友,也来过亲戚,来得最多的是过继给爹的九弟和他的三个儿子,是谁拿走了包里的三千块钱?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实实在在压进了一块石头。

这件事情根本就无法声张,他只好试探着问二公,爹,昨天夜里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二公说,杨彩媳妇的衣服没收进,被风吹得噗噗响,被雨淋得嘀嘀响;维留孙媳的鸡笼没有提进去,进了黄鼠狼,夜里闹了一宿……

两年以后,二公在他九十一岁高龄的时候疾病缠身,他再也不能说话了,无数的浓痰从他的口中涌上来,尽管身边的人不断地用手从他的口中掏出黏乎乎、脏兮兮的浓痰,但谁也无法阻止涌上的任何一口痰都会使他突然断气。

眼看二公马上就要不行了,九叔站在他的床前,问道,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二公什么话都没说,在最后一口浓痰涌上喉咙之前,他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枕头。

在二公的枕头里侧,缝着一个白包。解开十八层的白布,里面有三千块钱。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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