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航线

一个人的航线

父亲对子女的冷漠是惊人的,即便我是他最小、最疼爱的儿子。他几乎不说话,卖掉那艘海轮后,他的情况就是如此。五年来,他跟我总共说了十几句话。其余的时候他板着面孔,不理人。

我和母亲到了家后门,那艘小船已经被拖起来,平置在空地上,帮忙的人正慢慢地散去,父亲给他们发烟。

是要修船?母亲问。

父亲从鼻子里回答了一声。

漏水了?母亲又问。

父亲给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发了两支烟,自己也叼上了一支。

母亲的迷惑暴露在直扑扑的阳光下,让人感伤。

父亲不再回答她,顾自进屋去了。母亲看到大儿子也在场,手上捏着两支烟——是父亲刚刚发给他的。母亲说,怎么突然要修船?大哥说,不知道。母亲想弄个清楚,父亲没给她答案——我们家的事向来如此,我哥——她的大儿子也没有答案,是他叫来几个人帮忙,一起把小船拉了上来。为什么把船拖上来,是否叫了修船师傅,怎么修,他统统不知道。

确实是要修船,父亲已经回答了。他并没叫来修船师傅帮忙,连他大儿子也没有叫上。运来一堆木料,他自己准备了锯子、刨子、凿子,斧子磨得贼亮。他的五十岁的胸脯肌肉结实,臂膀上的肌肉也是块块凸起,抡起斧子,虎虎生风。他脸上的表情不再冷若冰霜,而是变得平静和愉悦,似乎要努力完成一桩多年未了的旧事。他做得有模有样,有条不紊,对锯、斧这类工具的熟悉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熟练的木匠,对船的熟悉程度,可以与任何一位造船师傅一比高低。他曾在海上度过了三十年,被迫回到了陆地。一切迹象都在表明,他丝毫没有忘记以前开过的船,没有忘记大海。

除了一日三餐喊他回来吃饭以外,母亲不去父亲的“工地”,她在楼上的窗口看他,看他刨木板,砍木料。我周末放学回家,她悄悄地告诉我说,这个礼拜父亲在不停地锯板子、刨干净,给船尾上加了一个篷。这个礼拜父亲不停地锯木板、刨干净,在船中央加了一个舱,又加了一扇门,看起来像一间小房子。这个礼拜他给整条小船涂上了一层油漆,这船大概就要修好啦……

母亲的话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像以前的样子,这让我有一种预感,父亲在从事一项惊人的事,有一天他会突然宣布出来,让我们猝不及防。整条小船上漆的阶段,母亲变得快活起来,她说小船再晒两天,就可以下水了——她像小姑娘一样快乐地说,她明天可去教堂做一次礼拜了。几个星期以来父亲都在修船,她脱不开身,只能在家做祷告,已有好久没去教堂做礼拜,母亲内心十分不安。好在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她能在周日下午从容地去教堂,弥补心中的愧疚,不去管父亲多么不乐意。

我仔细去看过父亲的船。正如母亲所言,小船确实已经修好了,十分结实而精致。船中的新舱,坡顶有檐,还开有一扇门,说它像一间房子并不夸张。船的旧漆被刮除,已经涂上了一层新漆,乌黑发亮。从任一角度看,它都像一条新船。但这条新船让我的内心不安,特别是船中的那间小舱房,我无法理解它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这类小船只在江南水系密布的小河道里运营,运载盖房的砖瓦、铺路的石子,船腹的这块空间是最能派上用场的,缺了这一块,运载量至少要减少一半,难道要把砖瓦和石子往小房子里装?或许这间小房子用来装运贵重的物品?对于第一种预想,我马上否定了。父亲是个聪明人,开这条船也有四五年的历史,更别说在海上的三十年,他懂得怎么利用有效空间装载最多的货物。对后一种预想,我将信将疑,不管怎么看,它都像一间住人的房屋,而不是一个装东西的货舱。站在梯子上,我很想爬到船上去看个究竟。父亲说油漆未干,这样爬进去会把一切弄得乱糟糟。

我从梯子上下来,他破天荒地和我并肩回到家。在海上的那三十年,他已经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回到岸上五年,他也没能改变过来。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大家都习惯了,母亲、已经出嫁的姐姐、大哥和我。他是家中的大王,他的沉默寡言、冷漠使我们觉得孤独,但谁也不曾想过改变这一切,剩下的只是习惯,而且还会习惯下去。然后是,姐姐出嫁了,这里变成娘家。哥哥结了婚,住到了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里去。我考上了高中,到镇上读书,住在学校里。从心底里,我们都希望从家里逃出来,偶尔回来一趟,然后又逃出去。我们的理由都是光明正大的,也因为不得不这样。五年前父亲在海上时,我们还能忍受,他在家的日子毕竟很少,无论他怎样严肃和沉默,都是短暂的,出海的日子多,等待他出海的希望总不落空。只有台风来临,他的出海计划才被搁置起来,但每年只限于夏秋之交的一段时间,此外,任何小风小浪都不能阻挡他的行程。他在家的时候,我们像见到猫的老鼠,吃饭不敢抬头,大气不敢喘,提任何要求要有十足的勇气,低下头,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还轻——我们的确不曾叫过他几声“爸爸”。

五年前,父亲从海上回到了陆地,再也用不着出海了,这种间断的父与子之间的局促关系发生了改变,不是变得缓和,而是成为全天候的冷漠。我们在屋子里进进出出,无处躲避。我们姐弟三人闷闷不乐。姐姐熬到头急急地嫁出去,面对母亲红肿的眼睛,姐姐内心窃喜。我哥等不及到结婚的实足年龄,在一个夜晚迎娶了新娘,婚后他们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过起了小日子。我考上了镇上的高中,拿到录取通知单,看到“学校提供住宿”这样的字眼,心里怦怦跳得厉害,背起行囊急忙往镇上赶。我们把父亲扔在了身后,像长出翅膀的小鸟飞走,一劳永逸地找到了办法,在父子之间打上很长的破折号。这似乎就是我们在等待的。

父亲这次和我一路并肩走到家,使我十分局促。他大口喝完一碗水,问:“你妈呢?”

我说:“做礼拜去了。”

这消息惹怒了他。“做什么礼拜!”他的声音很响,他重重地坐在竹椅里。屋外明晃晃的阳光渐渐暗了下来,云层正从东往西拉动。

以前父亲出海回来,也这样问,你母亲哪儿去了。如果是周日,不用回答也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大姐织布的手停了下来,哥哥切猪草的手冒出殷红的一抹血,我两脚发抖,跑到门前,看见母亲从田埂上回来。她急匆匆的脚步加速了我的心跳。母亲看到我,就明白了,走进家门,手里的《赞美诗》不知往哪儿放,急忙用手帕包了往角落里一塞,然后给父亲做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烧水让他洗澡,把该洗的洗干净。父亲一声不吭,表情冷漠,屋内总是沉寂。

现在屋内也是沉寂,姐姐和哥哥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人。我到门前看了看,田埂上没有一路小跑的母亲。

我打算独自承受这让人憋闷的漫长时光。父亲说,你看书去吧!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父亲和母亲在信仰的两条道上已走得太远。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别扭地过着日子,神和佛常常吵闹到屋里。父亲信奉佛教,常在节日时给菩萨奉上一个猪头。而母亲则信奉基督教,常常乞求上帝保佑在大海中颠簸的父亲平安。两种信仰水火不容,这场默默的争斗进行了二十多年,母亲饱受委屈,父亲也开始厌倦。这依然不能改变他们什么。母亲有一段时间变得越来越虚弱,只有在祷告的时候才能勉强起身。父亲终于答应她可以去做礼拜,不再干涉了。母亲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开始要求父亲跟她一起做祷告,哪怕闭一闭眼睛也好。以后母亲的态度更坚定了,要求父亲一起去做礼拜,因为只有这样,她的身体才能完全好转起来。

父亲不愿意,像有人拿着刀子架在脖子上那么可怕,他一次次拖延时间。母亲说,只要他有真心,任何时候都不会迟。有一次她甚至提议,如果他不好意思去教堂,她可以请一些弟兄姊妹到家里来做祷告,这是无比愉快的聚会,能使他以后获得永生。直到父亲脸上有了阴沉的表情,她才住口。

这个下午父亲重新表现出来的怒气,会不会在母亲从教堂回来的时候爆发,我不得而知。我从心底里不愿他们再起什么纠纷,不愿再待下去看结果如何。我背了十斤大米到学校去了。

又一个周末回家,母亲没有到大路旁接我。我预感到也许他们真的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也许彻底忍受不住了,他已经发现母亲越来越弱的身体迹象只是个圈套,逼迫他在信仰上和她走到一起,母亲又一步的紧逼让他无路可走。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母亲正在洗衣服,看到我回来了,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忧心忡忡地说,你父亲买了一大块帆布,并且把帆布拉上了桅杆,看样子是想把这条巴掌大的船开到海里去。

母亲的话让我恍然大悟,看到他在船上造房子,就知道会有什么事,现在准备了风帆和桅杆,肯定是打算出海了。

我说,赶快叫姐姐回来,把哥也叫回来,不能让他驾船到海里去。

母亲惊慌失措地跑出门,脚下一块石子差点使她摔倒。她歪歪扭扭跑步的样子让我差点哭出声来,觉得我们快要大难临头了。

我赶到那片空地上,修葺一新的小船静置着。父亲正在整理桅杆,我不假思索喊道: 爸爸,你要驾着它出海?

我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几乎没怎么叫过他“爸爸”,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声地叫过。

他抬起头来,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用鼻音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么小的船,能行吗?我说。

为什么不能?我在你这个岁数,就开着这样的小船在海里滚。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内心是无边的恐惧。我们一家谁也无法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我那年六岁,父亲驾着这样的一叶扁舟,带着两个同伴出海去了,船里载的是棉纱。几天后,算日子船该回来了,海上却刮起了暴风雨。那个晚上,海上大风长驱直入,到达我们在海边的村庄时仍然掀起了屋顶的瓦片。在呼呼的风声间隔里,能听到狂涛的咆哮。母亲吓坏了,一直局促不安地做着祷告。在世的祖父喊出我哥哥,两个人抬着一个面鼓到屋前敲打起来,驱赶可怕的风魔……天未亮,我们一家哭累了,吓累了,昏昏欲睡之时,家门突然被什么推开,这让人毛骨悚然。母亲怯怯地问,是谁?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说,我回来了。我们都无比高兴起来,父亲没事了。我们顾不上穿衣服,跑下楼去看父亲,父亲扑倒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仔细看时,他的身上都是血。我们一家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那场暴风雨把父亲的船打烂了,两个同伴失踪,后来,尸体被冲上了海滩。父亲因为幸运地抱住了一块木板,才游上岸来。

父亲并没有离开大海,他说,你们的爷爷奶奶,我和你们,都是靠海养大的,海不可怕。这是父亲这些年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几个月后,他与人合伙购买了一艘铁板轮,相比第一条船,要大得多,也结实得多。为此我们家借了很大一笔钱,我们都期望能依靠这艘铁板轮把钱赚回来,此外还有生活费,包括衣食住行、学费、给姐姐办嫁妆、盖一间新房子给哥哥结婚,等等。

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船没有在海上出过任何事。船大了,识别天气的通讯工具发达起来,父亲作为船长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但这个阶段,父亲回到岸上最热衷的是去有关部门上访,强烈反对一条新建的公路从村中穿过。谁也不会同意他的意见,等几年后公路开通,那些载着货物的大卡车一辆一辆从村口驶过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了一抹忧伤。这条路四通八达。原来只靠港口与外界联系的城镇,车来车往,陷入繁忙之中,而港口却沉寂下来了。运载的布匹、啤酒被纷纷装到了卡车上,船舱里空了,父亲的心中也空荡起来。他找到那些老客户,靠几十年的交情还能航行一两趟,不久人们纷纷抱怨船运实在太慢,价格也不见得便宜。生意没了,船员只好散伙。父亲就这样回到了岸上,他从十六岁出海打鱼开始,到三十岁那年改行跑海上运输,再到四十六岁回到岸上,我无法猜想这三十年的生活,大海是怎么对他,他又是怎样看待大海的。总之,岸上的五年让他苍老了,身材开始萎缩,人也更加沉默寡言。

父亲到岸上的第二年买了这条小船。这条船实在太小,只在小河道里运载石子、砖瓦。

有小船那天起,父亲经常驾着它到海边去。海有什么好看,待了三十年还不够吗?我总是这样想。

哥哥、姐姐和姐夫都来了。母亲叫回父亲,一家人要开个会。从来审视家人的父亲,这回要受到家人的审视。大家都有理由审视他,因为他的做法太出格了。

真要出海?母亲问,这船不能出海。

能。父亲说。

船太小了。姐姐说。

不小,父亲说。

这船能载什么呢?姐姐说。

什么也不载,去海里看看。父亲说。

大家就不说话了。母亲看着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不说话。

父亲要出海了。

姐姐和姐夫给船里装了煤气灶,哥哥在舱里装了几十斤大米、一筐蔬菜、咸肉,母亲准备了生活用品,父亲给船配备了几大桶柴油。

船就这样驶到大海里去了。

我们站在海边,看着小船慢慢地开远,直到变成一个点,消失。

什么时候回来呀?!站在岸上的母亲对着大海说。

母亲突然想起,父亲并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她慌张地问我们,他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开始轻轻啜泣。

几十斤米吃完他会回来的。哥哥安慰说。

一罐煤气烧完了,他会回来的。姐姐说。

那要多长时间呀,母亲说,还不得一两个月!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有人说看到了他,当时他正将桅杆升起,身手已没有年轻时能将风暴打折的桅杆接上的敏捷。有人在临近的琵琶山上看到他,正在烧烤一条大鱼,只一会儿工夫,地上就只剩下一堆鱼骨头了。姐夫跟着别人的渔船到海上转了一天一夜,但并未发现父亲的船。哥哥去了一趟琵琶山,在那里候了两天,不见一堆篝火,更不见一个人影。

父亲就此消失了踪影。

母亲一直为他祷告,周末准时做礼拜,一周两到三趟,与教友们结集在家中做晚祷。在有暴风雨的夜晚,她也不再顾忌,与我们一起点起香火,一起用力敲起面鼓,驱赶风魔。

等到姐姐和哥哥的孩子出世,我们抱着孩子一起到海边,希望能看到父亲,也希望父亲看到孩子,希望他幡然醒悟,回到家中团圆,他该疲倦了,回家歇一歇也好。我们甚至有最可怕的念头,希望大风暴把那条小船打烂了,只留给他一块木板,让他游回家中……

但父亲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今天。没有父亲的我们显得更加孤独了。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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