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鱼听雷

黄鱼听雷

一听到雷声就头疼的毛病,似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落下了。我觉得我的前身或许是一条黄鱼。

我五岁那年,听到“黄鱼听雷”的故事——每一条黄鱼的头部,都有两粒石子。打雷的时候,石子发出共鸣,黄鱼头疼异常,狂躁不安,纷纷浮出水面,发出浑浊的咕咕声……叫声如微弱的游丝,即使用耳膜贴着海面,也难以捕捉到那奄奄一息的喟叹。在雷暴与狂风中,在巨浪掀起的涛声里,黄鱼的叫声根本微不足道。但经验丰富的赶海人知道,只有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午后出海,才可以捕捞到无数探出海面透气的大大小小的黄鱼。

我觉得我的头部也有两粒石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当闪电在遥远的天际劈开一条隙缝,我就吓得慌不择路,撒腿狂奔。我一路跑回家中,躲进被窝里,用被子将身子紧紧裹住,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即便这样,我依旧头疼不安,吓得簌簌发抖。

我这个毛病,在村里一五一十传开了。人们都喜欢看我的笑话。连村中说话都不利索的大舌头友贵也嘲笑我,他大老远看见我就笑嘻嘻说: “打……打……打雷……雷喽!”

我吓坏了,拔腿就跑。跑开几步见没有动静,才停住脚步,翻翻白眼看看天空,朝大舌头友贵哼一下鼻子,啐一口痰,扬长而去。

大舌头友贵笑得直跺脚,似乎从中体会到了无穷的乐趣。

连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爱作弄我。独眼阿三平时严肃得像一堆土疙瘩,但一看见我便直流口水,蹲下身抚掌跟我说:

“雷公来啦!雷公来啦!”

一个老人都这么说了,我信以为真,吓得嘣地跳起来,慌不择路往家里逃,一边逃一边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快到家门口了我才发现,天空依旧晴朗,没有半点打雷的迹象。我回头看看独眼阿三,他几乎笑岔了气,用两只手使劲拍着大腿,就差点没躺在地上打滚了。

真正打雷的时候,一群大小孩子迅速地跟上我,嘴里发出哄、哄、哄的打雷声,看着我惊慌失措地奔进家门,跳进被窝,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如果家中没有大人在场,屋子一下子就会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

村里人都喜欢看我笑话。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嘲讽我胆小,而是看我父亲笑话。

我父亲是江南一带声名远播的捕鱼人,据说他能听得到黄鱼的叫声,所以他总能捕到比别人更多的鱼。在一至三月的越冬渔汛和四至五月的产卵渔汛中,他总是满载而归,让村中的捕鱼人又羡慕又嫉妒。我父亲很骄傲自己有四个弟弟、三个儿子,以至于连走路都发出铿锵的声响,眼睛从不瞟人一下。他的傲慢态度让人们感到无可奈何又充满嫉恨。现在好了,村里人如获至宝地看见了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一听到雷声就头疼欲裂、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很平衡:

“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我五岁那年自从听说了“黄鱼听雷”的故事以后,内心十分好奇: 我的脑袋里是不是也装着两粒石子?黄鱼听雷的时候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惊恐万状?每次就着黄鱼吃大米饭,我总爱把黄鱼的头部翻来覆去检查得仔仔细细。在黄鱼的头部,果然有一对耳石,就像小孩子刚刚长出的嫩牙般细小晶莹。我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中也是装有这样的石子的,我甚至想到用小刀刮开来看一看,但比听到雷声还要厉害的疼痛让我害怕地停下了刀子。我只有拿黄鱼看个究竟,因此每吃一条黄鱼,我都瞪大眼睛仔细搜索它头部的石子儿,然后把它抠出来扔到地上。很快,父亲捕回来的那些晾在屋顶上的、平台上的黄鱼,还有挂在篱笆上、竹竿上的黄鱼,头部也被我一一刮开。我找出了一把的耳石,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家后的小河里。那些黄鱼被我一一扒开后,自然不成样子了。

我的异常表现——包括听雷时惊恐的样子和在黄鱼头部抠石子的举动,让父亲非常恼火。他每次听到母亲说到这样那样的事情便火冒三丈,恨不得将我吊起来一阵毒打。

“这哪是我的儿子?”他说。

但他又无可奈何,因为每次打雷的时候,他总在海上。只有这个时候,那些听雷的黄鱼才成群结对浮出海面,被雷声敲得一阵阵发晕,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咕咕的声音,然后稀里糊涂被闻讯赶来的渔佬儿父亲兜进网中。

“别让我看到你的熊样,”父亲对我说,“我要见到你那样子,就把你拖到天底下,看雷公怎么劈你!”

父亲的话让我更加恐惧了。一到打雷的日子,我就浑身发抖,原来只是吓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现在连肌肉都要抖掉几块。

这个要将我拖到天底下听雷的男人——我的渔佬儿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下海捕鱼。此后,每年的春夏之季,初雷乍响前他便驾船出海,捕回一舱舱大小黄鱼。和他同时代的人要么葬身大海,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就是蜷缩在家中不敢出门,而他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人们都说,他有一双能听得见黄鱼叫声的好耳朵。这双耳朵遗传到了我的身上,就变成了一听到雷声就头疼欲裂的“定时炸弹”。

我的人生命运,自五岁那一年开始发生变化了。那一年春天,一个走街串巷的盲人鼓词手,一手搭着引路少年的肩膀,一手撑着磨得发亮的竹杖,笃、笃、笃沿着石板路,来到了盐廒村我们的家中。在此之前,我看到过这样的鼓词手,他们几乎都是瞎子,在每个村庄集市的时候,被请来唱词。村中的祠堂里挤满了人,坐着、蹲着、站着,听盲人鼓词手唱着《王母娘娘过生日》《陈十四收妖》或者《说唐》和《封神榜》。在我的家乡温州一带,这又称“唱娘娘词”。在祠堂的庙台上,摆着菩萨,供着香火,在烟雾缭绕中,在闹哄哄的人群中,鼓词艺人用本地方言唱着代代流传的故事。

盲人鼓词手似乎沿着黄鱼的香味来到了我们家,到了家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我父亲正在屋檐前晒太阳,刚刚喝好了小酒,满脸通红。他双眼微闭,用扫帚尾巴上的一根细枝条剔着牙缝,将一团团塞在牙缝里的黄鱼肉剔出来,弹到一米开外。一群小鸡斜睨着眼睛,等待在他的跟前夺食,场面壮观极了。

渔佬儿最爱听温州鼓词。见到背着米袋、扁鼓的盲人拄杖进来,便慷慨吆喝他坐下来:

“唱一曲来听一听。”

盲人鼓词手有些激动地使劲睁了睁眼睛,扶着引路少年的胳膊,窸窸窣窣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来。他从身上解下扁鼓,又吩咐引路少年从身上解下牛筋琴、三粒板,在桌子上一字排开。嘭嘭嘭,当当当,哒哒哒,三音试罢,盲人鼓词手问道:“船老大,要听一曲什么词?”“《薛刚反唐》可会唱?”“你听我唱来——”

唐朝太宗李世民,

建都长安坐龙庭,

扫北征东平天下,

治国安邦尽英明,

有功将士封官职,

万民乐业庆升平,

词唱反唐历史传,

情节离奇动人听。

……

温州鼓词民间流传,都由瞎眼艺人传唱。七字句式,韵文与道白相间,让渔佬儿父亲听了很受用,很陶醉。听到高兴处,他吩咐母亲烧上几条黄鱼,端上两碗白米饭。

“都是自己捕来的,尝尝黄鱼味道。”

盲人鼓词手闻到鱼香喉节滚动,直咽口水。一碗白米饭、几条黄鱼下肚,他舔舔嘴唇说:“老大可曾听说,石砰乡一支船队前日敲了两万斤黄鱼?”

“真有这样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了。不知怎么捕到的?你走街串巷,听讲得多,说来听听是怎么敲鱼的?”

“听说从福建惠安传来一种敲捕鱼法,几十条大小渔船列队敲梆,大小黄鱼纷纷浮起,捞鱼就像囊中取物一样简单。”

“敲捕鱼?梆是什么梆?敲又怎么敲?”

“这个,说不端详,”盲人鼓词手摸了摸嘴,站起来说,“唱得开心,吃得肚饱。菩萨保佑老大,身体健康。”

“走好,走好!”

渔佬儿父亲内心雀跃,作为捕鱼人他深知此法得理。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与黄鱼听雷一个道理。既有此术,又何必非要听着雷声出海?

隔几日,他去了一趟石砰乡,主要是想看清大小渔船一起敲响的是什么梆。事实一目了然,绑在船舷上的都是一些木板,采自山上的柚子树。

他当即学来了用。村中18条大小渔船被他鼓动起来,跟他一起下海。村里人起先都将信将疑,但听闻父亲有一双能听见黄鱼叫声的耳朵,心中便存一分期待。大舌头友贵也吵着要用他那放鸭子的小扁舟去捕鱼。“你这不是要找死吗?”父亲瞪了他一眼说。他似乎一点都不记得母亲对他说的——这个大舌头一直在作弄我,嘲笑我。也许这是父亲的有意安排——“你就上我的船,摇个橹、起个帆什么的。”大舌头友贵激动不安地连连点头。

渔佬儿父亲第一次带着船队出海。潮涨时分,风和日丽,连他都怀疑能不能敲到黄鱼。但放手一搏完全符合他的性格,他便坦然地把船队带到南麂渔场去了。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屡屡捕到黄鱼,是因为深谙海域与暖流,熟知黄鱼在哪一片海域越冬,随哪一股暖流洄游。当然,还借助于他的胆略与气力,敢于在雷暴天到近海出没,懂得到哪一片浅湾与海港避风躲浪。

船队在南麂海域分两列排开,渔佬儿父亲在大船上坐镇,挥动旗帜,指挥大小船一起敲响绑在船舷上的木板。18条船上发出的梆梆梆梆的敲击声,震耳欲聋。海面被震动,敲梆声通过水波逐次传递到海面以下。船队还没行过几米,就有小黄鱼惊慌地窜上海面。渔佬儿看在眼里,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他挥动旗帜的手狠狠地做着刀劈斧砍的动作,连嘴巴里也呼呼发出声响:

“嘿、嘿、嘿、嘿……”

翻出海面的黄鱼越来越多,起先是拇指大小的,接下来是两指宽的,再后来是巴掌大的,往后连脚掌大的黄鱼也纷纷浮出水面,翻白眼,露肚皮,每一条黄鱼如喝醉了酒一般,糊里糊涂跟着船队往前游。海面上的鱼群越聚越多,看得船上的人都目瞪口呆了,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声。两条大船在前方停住,大网撒出,围成一个圈形。小船合拢,将黄鱼群往网中赶……

满满的一网黄鱼,数量多得难以数清。老黄鱼带着一家老小,子子孙孙,统统被捞上来了。拉网的时候,据说船只差点翻了过来。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鱼。

父亲这一次出海敲鱼,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雷声在遥远的天边安息,天空中没有一丝乌云。但我的脑袋像被锯开一样,剧烈地疼了大半天。仿佛无数次的劈雷往我头上狠狠锤下,我躲进了被窝里也无济于事。

这一天,我好好的在地里拔草。隔壁地里的独眼阿三弯着身子,朝我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他边干活,边朝我看,做出随时要吓唬我的样子,又像在等待我最不防备的时机。他吓唬过我几次,这一回我也变聪明了。我埋头拔草,不觉得天空会突然雷声大作。

独眼阿三悄悄地靠近我,突然立起身在我耳边吼一声:

“雷公来啦!”

我吓了一跳,身子突然就僵住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我体内的某一个角落萌动。我抬头看看天空,万里无云,但双耳隐隐震动,仿佛天边有万马奔腾,正朝向我的方向奔来。

独眼阿三乐不可支地看着我,又喊了一声:

“雷公来啦!”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跳起来有三尺高,双手抱头沿着田埂夺路而逃。我几次从田埂上滑到了地里,又连滚带爬跳上田埂,弄得全身是泥。我感觉万马齐奔已沿着天边的羊肠小路踏浪而来,嘚嘚马蹄声砸向我的脑际,每一次都欲将我的脑袋劈开两半,再劈成四半、八半、十六半……

独眼阿三也没见到过我这个样子。他愣了一会儿,朝我追了过来,喊道:

“没有雷公,没有雷公。我吓你的啦!”

母亲在屋前纺纱,远远地看见我屁滚尿流狂奔过来。她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我身后的独眼阿三破口大骂。她是个温良敦厚的女人,这一回也忍不住脏话连篇,顾不上独眼阿三还是一位长辈。

我飞速地爬上阁楼,好几次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拖泥带水好不容易藏进了被窝,但疼痛感丝毫也没有减弱。一万匹马,不,十万匹马,一百万匹马,在我的头顶四蹄踏下,在我的脑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脑壳被敲碎,脑浆飞溅,我很快就只剩下半个脑袋了……

整张小床被我抖得吱咕吱咕乱摇,在地板上蹭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整幢房子似乎也被我摇动起来,天旋地转,摇摇欲坠……我觉得快要被毁灭了,天地一片黑暗,墙角找不出一个洞可以钻进去,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死去……

我醒来的时候,耳边的声声惊雷消失了。我爬下楼,听到村子里发出了一片欢呼声。原来,父亲的船队归来了,满载而归,公社的仓库里很快堆满了如小山一般高的黄鱼。

父亲满面红光,听着村子里的人对他说着恭维的话。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忧心忡忡地走来,他疑惑而又不耐烦地向她摆摆手,让她回家再说。

几万斤黄鱼分配停当,父亲才回到家中。他看到桌角像病猫一样缩着身子的我,说:

“你哪像我的儿子?!”

母亲刚要开口,就被他一瞪眼制止了。

“胆小如鼠!给雷劈了算数!”

他喝起了小酒,大口大口嚼着黄鱼的鱼头,脸上马上就变得红扑扑了。

“得治治你的病!”他说。

隔几日的一个午后,雷公真的来了。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天色暗下来,闪电狰狞地将天空撕裂。让人惊恐万状的雷声几十秒后就要在头顶炸响,我像往常一样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顿时如猴子一般从村口的树上跳下来。藏在衣服里的几个鸟蛋啪啪啪全摔在地上,像婴儿拉出的一泡屎。

我狂奔回家。因为惊恐的心理与长期的训练,我短跑的速度大大加快,一溜烟就将那些跟在我身后起哄的小毛孩甩在身后。我噔噔噔冲上了自家的阁楼,不知觉迎面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我苦丧着脸,气喘吁吁抬头一看,发现那人正是一脸铁青的渔佬儿。他嘴里发出几声冷笑,用右手巨大的爪子拎起我的衣领。我顿时四脚腾空,两只布鞋很快被我蹬飞了。我哇哇乱叫,声音凄惨而尖锐,渔佬儿一点儿都不怜悯我,只花了十几秒钟,他就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了门前一片抹黑、闪电莹莹、惊雷轰轰的空地上。

我双手捂住耳朵,朝天空瞪大了眼睛,发出颤抖的喘息——我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蒙了,根本来不及哭,一阵大雨便浇在我的身上。寒冷使我缩紧了身子,眼前突然一阵发黑,一片比天空更黑的黑暗罩上了我的头顶,我突然听不到雷声,也感觉不到头痛了。意识里无比清晰的是父亲双手叉腰,冷冷地看着我,发出得意笑声的样子。

1975年的秋天,政府全面禁止敲作业,盐廒村大小船只再也不能成群结队到近海敲鱼了。渔网上缴,船只转产,渔民上岸,专心种起了庄稼或者做起了小买卖。

我的渔佬儿父亲,和江南一带几十个有名的船老大、渔佬儿以及顽固不化的渔业大队的队长,一起被叫到了县里,关进了一个教育改造渔民的学习班。在被关了整整三个月之后,他回到了家中。组织渔船下海敲鱼的事情自然做不成了,他依然固执地划着小船到海中打鱼。但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捕到过一条黄鱼,哪怕拇指大小的黄鱼也没有再遇到过。人们都说,因为敲捕鱼,东海附近的大小黄鱼已经被赶尽杀绝、断子绝孙。还有人说,渔佬儿父亲的那双能听得见黄鱼叫声的耳朵已经失灵,根本就与普通人无异。

而我清晰地记得,自从被父亲拎到天空下听完雷声,我头疼欲裂的毛病便一去不复返。任凭惊雷轰鸣,连环炸响,我已经能够不为所动,心如磐石,如死灰般安静。当然,我也看不到绿莹莹的闪电和空中狰狞的黑与白了。

我的两只眼睛,已经完全瞎了。

渔佬儿父亲再也不能捕到一条听雷的黄鱼,而我,再也不用害怕雷声在头顶炸响。

我被父亲送到了盲人鼓词手那里学艺,在江南一带走街串巷,只是,再也没有回到过盐廒村。后来,我成了江南一带最出色的盲人鼓词手。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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