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几理素琴
闲居无事可评论,
一炷清香自得闻。
睡起有茶饥有饭,
行看流水坐看云。
——元·了庵清欲禅师
终于下雨了,是北地干涸中的慰藉。微雨无声,天地静谧。飘摇雨雾中,海棠花落如雪,盛时的灿烂后,便是一地凋零,却仍旧是美丽的,清香依然。黄昏雨,丝丝飞舞,透露出些许记忆中上海春日夜色将近时的韵致。
喜欢暮色中这种暗绿恬淡的气息。群鸟在青青幽篁中甜蜜婉转,屋前丰硕的大玉兰终于开放,粉白芬芳,是温柔的欢喜。此时习一曲《普庵咒》,颇有意趣。仿佛是江南湿绿的春天,雨声滴答缠绵,幽幽古刹里,远远传来梵呗吟诵,悠悠钟声荡漾,无尽无休,反衬出瞬间空空的静谧。想起古琴教授家珍先生在北京白塔寺雅集操缦前,曾约略诠释此曲。
《普庵咒》又名《释谈章》,最早见于出版自1592年明朝万历年间的《三教同声乐谱》。据同为万历年间所刻的《杨抡伯牙心法》所解,《释谈章》即乃“普庵禅师之咒语,后人以律调拟之也”。“普庵祖师,南宋乾道间袁州宜春县人,俗姓余,名印肃,生平伐怪,毁淫祠,灵异多端,寿八十三岁……是谱指法圆净,节奏淡雅,读之如闻鱼山梵呗,俗虑顿消也。”清末李光烈撰辑的《雅斋琴谱丛集》曾如此记载。
“无触之风,却是何声?莫当普庵咒妙音。”刻于1744年清乾隆年间的《治心斋琴学练要》内录有此赞。1876年,清光绪年间出版的《天闻阁琴谱》更对乐曲做出进一步阐释:“此操亦方外高人所作……其音韵畅达,节奏自然。清夜弹之,逼真暮鼓晨钟,贝经梵语;如游业林,如宿禅院。令人身心俱静,可谓平调第一操也。”
每日清晨,给佛菩萨上香顶礼膜拜后,常喜盘坐于矮琴几前,抚一曲《普庵咒》,心中便觉宁静而满足。有时会念起在上海的父母,想来,此时他们已打完坐、读毕每天要诵念的经文。父亲做完早课后,习惯直接下楼晨练,然后去菜市场买些时令菜回来,顺便在附近小食店将早餐吃完再回家。母亲每日凌晨不到四点起身,坚持做完所有自我规定的学佛功课后,心中方安。尔后,才会坐到桌前喝杯豆浆,吃个馒头或面包,那便是早餐了。
母亲自四年前做完心脏大手术后,恢复期漫长痛苦,竟再次触发抑郁旧症,心慌惊悸不安,夜晚长久无眠。抑郁自是一种伤怀心苦,也是一份不甘与不忿。幸好有佛菩萨加持,母亲常说,可以做到诵佛不懈,修炼不回转。现在每晚微量药物依然不能停,或永不能断,但平时亦如常人般快乐。最近竟胖了些,更觉康健。如今,身在遥远北地,操抚一曲《普庵咒》,佛偈梵颂,千里一念相通,父母亲当可知觉罢,不禁暗暗心生微笑。
手中所奉《普庵咒》乐谱,乃清朝道光皇帝的曾孙、著名画家及琴家溥雪斋老先生的演奏谱。时常聆听溥老先生的演奏录音,愿意默默感知体味雪斋先生洒脱旷达的琴音,清朗明净,呈金刚之气,流泻出活泼朴直的生命力。只是每每忆起近半个世纪前那个夏日清晨,73岁的溥老先生手牵自己最钟爱的小女儿,带着10斤粮票、7块钱,仓皇离家出走,从此自人间消隐,心中便觉无限怅然。茫茫大地,他们又能去往哪里呢?何处又有平安宁静之地可容膝?
一口气上不来,会去往哪里?有时问自己。也许会在思念者的心里吧,亲人、朋友,以及穿越时空的知音。精神的力量应该更为强大久远。“凭几理素琴,焚香诵梵呗。”法界长钟梵音声声响起,愿可抚平荡涤生者心灵的忧患,慰藉告祷逝去的不灭魂灵。
(发表于《世界日报》之“世界副刊” 201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