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之观照
鸟鸣涧
(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
某年二月,拘于人事,久不得闲日。又在闹市之中,整日闻于车马人声,污尘浊气。某夜,在窗前坐,看王右丞诗集,于时明月在天,凉风入牖,偶然翻至《鸟鸣涧》一篇,想其桂落山空、月出鸟啼之景,一时心怀畅然,如在其境。默然久之,但觉半月以来所染风尘,都为之一洗。今时都市之人,平常已绝少有山水之乐,纵然出行,亦往往处于假期,则不是观景,而是看人矣。若能于夜深人静,或夕日西颓之时,捧古人山水之什一卷,漫然读之,想其胜境,追怀其情,则大致可以得自然趣味之一二,而厥然自喧扰浮躁中,超拔出来,使此心此身,可以陶然有乐矣。
本诗首句“人闲桂花落”,着眼点在一“闲”字上。无论古今,有闲之人,皆最是为人所羡慕,此尤在今日为难。首先在于须淡泊寡欲,毋过求于利禄,今日之人,又有几人可以如此?况王维亦有辋川别业,是犹须有相当之钱财以得过活,此又使天下热爱山水之士,卷舌而吞声矣。至于家人之系,职事之责,更复使人增累,是以有闲诚难也哉。唯其“闲”,所以始有其下之场景。“桂花”,于春秋二季坠落,此正当春日,山气最佳之时也。深山之中,寂然无声,唯有幽人一位,以闲静之心,观照四际;桂子自开复自落,都无人看见,在静谧之中,一片花瓣忽然坠落在吾衣襟之上,一时恍然。“落”字既实又虚,僧志南有诗:“闲花落地听无声”,花落确是无声,然若在寂静之境,怀寂静之心,便可以对周遭事物,有极其敏感之体察,而知觉到平常所不能知觉之境界矣。
次句“夜静春山空”,一“静”字,点出当时之景矣。“夜”,则知其时辰矣。夜已深长,百物俱息,愈发觉其静谧;一带春山,仿佛了无生命,而顿然空空一片矣。“空”字绝佳,是双关之语。盖不仅春山因生物之眠而若空荡,而尤在观察者心灵之空澄也。“空”字是佛家常语,斯正知摩诘之精于佛理也。
末二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实接上句“静”“空”二字而来。天上阴云点缀,明月出入其间;鸟儿深眠正好,而月一出即为之一惊,为之一鸣,陡然扑腾至空;呢喃细语,合于山涧小溪,愈见山林之寂。用一“时”字,则月出月没,而鸟惊鸟鸣之景如见矣。此二句是用以动写静之法也。历来山水诗中甚多,如王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句;其详情具在李华《春行寄兴》一篇中,兹不赘言。而就全篇而观之,则此二句实是生机毕现,天趣盎然者也。本诗虽主写静,而所为人称道者,尤在末两句,固是衬托之妙用,而其表现生命之色彩一节,更当予以注意也。
二
吾国文人,与自然、人生之联系,向来紧密。早期文学,一以人生为主,而自然为之附庸;殆至中古,而自然渐渐特出,独为主体,与人生分庭抗礼。而文人于此自然、人生之事,更皆以观察者之身份存在也。或谓诗家于其人生,往往注重切身,凡悲愁怨苦,欢喜愉悦,皆从其自身遭遇发出,即如老杜《石壕吏》《新安吏》与韦庄《秦妇吟》之类,亦皆与诗人自己息息相关,故何得言其为观察者耶?即以自然而论,亦多是情景交融甚或以景写情者,又如何称其为观察者?尝试浅言之。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即在其能超越于所遭之遇、所见之景,而表现为全能之视角也。吾身满布疮痍,而吾能超然出之,以冷静之眼,来细细观察此具身体之痕迹,然后漠然写之;吾人有情也,或悲或喜,或怒或爱,而吾能超然出之,以冷静之心,来深深体察此人之情绪状态,然后淡然发之;眼前有浑然之景,而吾能超然出之,以冷静之心,来汇合此景之境界,然后栩栩然描之。陶弘景《答谢中书书》曰: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
又如梭罗《瓦尔登湖》所言: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的最珍贵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那些固执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仅只是几枚野苹果。诗人却把他的田园押上了韵脚,而且多少年之后,农夫还不知道这回事。
分明一观察者之心态与笔法也。
而观察之人,又必具纯粹之观照也。所谓纯粹之观照,即凝神注目于某事物,心与所观之物,所照之境,所察之事,契合无间,而又能与外界漠然绝不相关也。如吾默然独坐,注神于流水之上,则此水于吾,只是其本身之存在与状态,而丝毫不涉及其他;吾心为之所笼罩,而使吾须全神贯注,始得彻底赏玩之,体察之,而油然在心中成一胜境。于是一切外物,尽皆忘去,如不曾闻之矣。唐君毅《人生之体验》初编有如此一段话,其曰:
宁静使你充实,孤独使你无限,凝视使你在最平凡的事物中,认识最深远的意义。
在凝视之始,你的心灵与外境间,渐渐起了朦胧的轻雾。
世界带着面纱,向迢迢的天边退走。
你也似乎随着世界退走,忘掉了你的立脚之地。
忽然轻雾散开,日光映照下的万物,对于你分外的亲密。
一片花影,将引起你眼泪不能表出的深思。
一颗沙粒,将启示你以永远的天国。
心灵在其所凝视之事物中,它可以流注他全部的灵海之潮汐。
如果在任何平凡的事物中,它都可认识出最深远的意义。
君毅此段文字,如诗一般优美,而其所揭示之理,亦在纯粹观照之事也。
又《世说新语》言语篇曰: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而同篇有顾恺之事曰: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于诗词之中,则此纯粹观照,比比皆是,而为诗家所必备。兹仅取二例,如高骈《山亭夏日》诗曰: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又司空图诗《独望》:
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
远陂春草绿,犹有水禽飞。
而此纯粹之观照,在结束之后,欲写之为诗篇,又须经过一定时间之冷静,此为创作之法窍,若无此节,则不可成诗也。如徐复观在《中国文学精神》中所言:
诗乃在某种事物发生之后的适当时间中所产生的。所谓“适当时间”,是指不能距离得太近,太近则因热度的燃烧而做不出诗来;也不能距离得太远,太远则因完全冷却而失掉做诗的动力。当然,这里是暂时不把创作前的想像力的因素加到里面去。不远不近的适当时间距离的感情,是不太热不太冷的温的感情,这正是创作诗的基盘感情。因为此时可把太热的感情,加以意识地或不意识地反省,在反省中把握住自己的感情,条理着自己的感情。诗便是在感情的把握、条理中创造出来的。
其同书又继而言曰:
稍稍后退到适当的时间距离而发生反省作用时,理智之光常从感情中冒了出来,给感情以照察,于是在激情以外的因素也照察了出来。
又华兹华斯有一至理之言曰:
诗起于经过在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
合二子之言而观之,更能见其情味,而益知观照与回味之关系及次第矣。
王维有《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篇,最能说明纯粹之观照,及夫冷静之回味,今摘之在此,以作其证: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