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与直觉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宋)杨万里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一
去年国庆前日,余往西湖一游。当时颇少游人,水光山色,绿柳长堤,皆能纵目入怀,略无遮掩。行至断桥,桥下池中,荷叶密密而立,晚阳斜照,虽亦有一番景致,而与杨诚斋所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景,相去何啻千里。今年七月中,因事往杭州,遂寻机走西湖。复至断桥,则绿荷满天,遮水不尽,红萼照目,与日争辉。始知诚斋所言,殆为实写,而较之自然,亦正使人有不足之感,是写生果为难矣。苏子瞻曰:“求能系风捕影于心者,殆千万人不一遇也。”揆之情实,自是不虚也。
据《荆溪集序》所载,诚斋尝自言曰:
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
又曰:
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窹,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试令儿辈操笔,予口占数首,则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
集其诗而观之,则上述所引文字,盖已透露消息矣。“口占数首,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则易于出口,速于成诗可知;“采撷杞菊,攀翻花竹”,则所写之对象,大多在咏物一道,而于人生殊少体悟矣;“前者未讎,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则其浅于思想,短于力量,乏于深情,而赖于应机,敏于灵性者,亦昭然在兹矣。然其诗心之新鲜活泼,及乎描物之栩栩,固亦可称名家而无愧焉。
诗题“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净慈寺,在西湖南岸,去苏堤不远,寺内之“南屏晚钟”,为西湖十景之一。首二句“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起句便作议论,正宋人本色也。朝日出寺,与友为别,乍见满湖荷花,光盈天地,现出其惊人美态,以诗心遇合之,于是心中摇荡,如袁中郎看西湖而“不觉目酣神醉,虽欲下一语不得”,脱口而出,不加洗饰也。此亦合于口占,而先写感受,后描胜景之法,与寻常思路,自是不同。“毕竟”,犹确实也,此必事后寻思,合之传闻,心感恍然也。
末二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上二句作评发感,此二句即对“不与四时同”之“风光”,做一具体之描绘矣。莲叶深深碧,遍植湖中,与天相接,仿佛无穷无尽;荷花艳艳红,亭亭立水,与日映照,自有别种丰华。此二句之好,一在色彩之冲击,一“碧”字,一“红”字,于色彩上显出一种鲜明、清晰,更趋于“极端”,是以漫天图景,分明现出眼目之内也;二在具有一明亮感,“荷”“日”“碧”“红”诸字,皆能在视觉上造成一明亮之意境,由来写景名篇,常有此力,如曹植《公宴》篇曰“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即是如此;三在能取物象之特质,凡作诗,眼前所见,有许多物象,故择景尤为重要。择景之时,又须能捉取所选物象之特质,以表现出所写诗境之神韵也。体察万物,拣择众象,捕觑象性,此诗家之能事也。而碧叶连天,红花曜日,斯眼前好景最具神味之处也。“别样”,乃言与朝日不同,此不同,或为粉润,或为丰美,或为可爱,皆是也。
二
理性与直觉之事,为人类文化史上一极重要之问题,前贤论述者极多,本非余今日所能插言,然因其颇涉及文艺之道,故不揣浅陋,稍为说及之焉。
所谓理性者,即相信一切知识、观念,皆自吾理性之思维、实践而来,而非出于感官之体察也。盖人之感官,如眼耳鼻舌之属,其所感知,往往有误。而唯有经过践行,经过吾人之思维、判断之后,才能认识到事物之真理。如叔本华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曰:
在我们所有一切表象中的主要区别即直观表象和抽象表象的区别。后者只构成表象的一个类,即概念。而概念在地球上只为人类所专有。这使人异于动物的能力,达到概念的能力,自来就被称为理性。
而所谓直觉者,即认为事物之真理,不可能通过一般之推理、判断而得,因作为真实之存在,本超越于经验之上,故唯有以纯粹之直觉,始可得之。而纯粹直觉,亦即“智”,固不依赖于经验、理性而可独立存在也。如柏格森于《创造进化论》中曰:
这里所说的直觉,是指脱离了利害关系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本能。它能在对象上反思自身,并且能无限扩大对象的范围。
又熊十力《新唯识论》开篇即曰:
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是实证相应者,名之为智,不同世间依慧立故。云何分别智、慧?智义云者,自性觉故,本无依故。慧义云者,分别事物故,经验起故。
而理性与直觉之意义,及此二者间之关系,复历来议论纷纷,争执不休。主于理性者,如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录》“第二个沉思”部分曰:
既然事情现在我已经认识了,真正来说,我们只是通过在我们心里的理智功能,而不是通过想象,也不是通过感官来领会物体,而且我们不是由于看见了它,或者我们摸到了它才认识它,而只是由于我们用思维领会它,那么显然我认识了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比我的精神更容易认识的东西了。
而吾国大贤朱子则于《大学章句》中曰: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裏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皆以为认识事物之最重要方式,乃在吾理性之思索与判断也。此即“通过在我们心里的理智功能”“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而主于直觉者,如印度哲人沙吉难陀之《瑜伽经》曰:
真正的知见是知觉者、知觉的能力与被知觉者三者完全通透。知觉者能像通过无疵的宝石来直观对象。真确的知识是能直观对象。同时思维有所转化,净化了记忆,使对象能在无思维的状态下呈现。此与言辞的推理截然不同。
又爱默生在《论自立》一文中曰:
尽管每个人都非常熟悉心灵的声音,但是我们认为摩西、柏拉图和弥尔顿最大的功绩就在于他们对书本和传统的蔑视,他们只说自己想到的东西。当心灵的微光从内部闪过,人应该学会发现和观察它,而不是去发现和观察诗人和圣贤的天空里的光彩。
此二者争论之焦点,在于真理之本身,究竟为何物;而真理之获得,又主要通过何种方法取得。其争论之实质,乃是于人而言,所用力之方向,究为向外的,抑或是向内的。是以主于直觉者,多为在心灵上大有突破之流派,如佛教、爱默生、梭罗,及如象山、阳明诸人;而主于理性者,则多为在实在上有收获者,如笛卡尔、休谟、洛克,及如理学家中之伊川、朱子、薛瑄等人。某年夏日,余读熊十力《十力语要》,深为陶醉,其第一卷有曰:
凡学问家之创见,其初皆由傥然神悟而得。但神悟之境,若有天启,其来既无端,其去亦无踪。瞥而灵思自动,事物之通则,宇宙之幽奥,恍若冥会。然此境不可把捉,稍纵即逝。必本此灵感,继续努力,甄验事物,精以析之,而观其会通。方令初所傥悟,得以阐发,得以证实,而成创见,且推衍为系统之知识。
是人自身本有无与伦比之直觉,可使其在刹那之间,洞见到真理之存在。既而捕捉之,深掘之,终而汇总之,统合之,而得一系统。此种议论,乃是言先由纯粹直觉而神悟之,后由理性而解析之也。人于幽深之地,漫然独处,忽然契入,厥有神会,此颇近于神秘主义,然而确是文艺、哲学、宗教及乎他种学问之普遍情形也。
又作为科学家爱因斯坦尝曰:
心灵有时能超越知识,虽然无法证明这种超越是如何完成的。所有的伟大发现,都经历了这种超越。
此亦可为一证。盖真理之存在,往往以一烁然之念头而呈现,此物稍纵即逝,难以把握,故尤赖于心灵之神契也。有天才者,虽在青年,亦可有为,如叔本华于28岁时,即已作《作为意志与表象之世界》;而无天才者,虽一生读书,孜孜不倦,亦不可能有上等成就,率繇此也。
推之于诗词以至文艺之道,亦有说焉。
当吾人面对外物之时,往往有极细微之变动。其初,作为观察者之我,与作为被观察者之外物,本融合在一起,而无分别。吾观此景,而生愉悦,则自愉悦;生悲哀,则自悲哀。此即是说,我与外物皆为无意识者,而呈一元之状态。然于刹那之间,越过融合之顶点,于是二者之分别乃生。吾人立时便有理智之作用,而曰:“此愉悦是何物?何以如此?”而曰:“此悲哀是何物?而又何以至此?”此即是说,作为观察者之我,一变而为有意识者,吾与外物,转而呈二元之状态。一元之状态,即直觉之呈现也;二元之状态,即理性之呈现也。凡作诗词者,必经此二途。唯直觉之存在,方有诗境之展现,而唯有理性之介入,始有创作之具备也。
皎然《诗式》有曰:
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
又钟嵘《诗品》亦曰:
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尝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揆之于诗,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独登高台,远望天际,为茫茫之气所笼,此时则一元也。至如“念天地之悠悠”,则理性之力,方起作用,乃生出时间飞逝,万物俱消,而前代之明君贤臣,今则已无,吾人之志,不可遂矣。
又刘方平《月夜》诗曰: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夜漏已深,明月西垂,流光半照,斗星横斜,虫声透窗,此时犹是一元,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相融,而第三句之“偏知”二字,则将理性引入,成二元矣。故一元之时,唯是事物本身,如颜色、位置、状态,而二元之时,则此事物之原因、性质、优劣诸般,皆自观察者心中显现矣。
兹取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所载两条,以为佐证焉。其一曰: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鼎相和答。据梧暝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
其二曰:
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
观此二条,则蕙风正自为知词者明矣。作诗填词之难,尤在吾与外物之合一,而得身心之一体化也。然诚如蕙风所云“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以是知此境之为难得矣。冥心且不易获,况行走于酬酢之间,而日以饮食相励者哉?故今世果少文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