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之自然化
独坐敬亭山
(唐)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
余以前读书时,所在学院,有一后园,占地不广,而景致绝佳。两旁有建筑遮掩,故颇有幽深之趣。草木繁茂,啼鸟间出。园中有小池两湾,池上有桥,桥侧有亭,亭边有柳,一切景物,相配甚宜。池中有鱼略多,个头皆不大,然游动之时,较之大鱼,尤姗姗可爱。余极爱之,有暇即去,一去则久坐,往往至暮方归。
某日中午,抱书往看之,于时俗声人迹,都不可闻。远远望见潭中鱼儿游动,及至桥头,则俶尔不见,尽皆隐没。静坐数分钟,而鱼儿纷纷出来,任情酣畅,一时之间,生机盎然,天地俱生色。
余由是乃知山水之乐,不在一时体验,而在长久之汇合。一开始,万物与你互相隔绝,满存戒心,等到一定时候,当其觉得你已融入,视你为其中不可分离之一分子,方才向你呈现出那无比美妙,满蕴天趣之境。此时,始可以知自然矣。
太白此诗,亦是如此。题目中“独坐”二字,偏得其妙。全篇所写,专为传此二字之神。如余上文所言,唯其独坐,久而久之,方有可能接触到自然真正之面目。首二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一鸟一云,物象简单而洁净,又用对比之法,恐有寄寓在也。
“众鸟”,言其喧嚷也。世间未有众多而不嘈杂者,更何况还是喧鸣之鸟乎?“高”,有空间感,觉其广大也。“尽”字初步透出孤独,言繁华散尽,所在阑珊也。次句“孤云独去闲”,“孤”者言其只一片而已,正自有特立之态也。“独”者与上之“众鸟”作对比,见出不同气象。“闲”字正有高逸之气,较之众鸟喧躁之态,相去何啻千里?啼鸟成群飞走,了无痕迹,而白云一片,亦悠然飘去,不复回返,从此天地之间,只余我一能动之物矣。此句极见孤独寂寞,可知诗人心情,当自不佳也。
末二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托出主旨“独坐”真义也。“相看”,则唯此二物,相为映照,而些许知己之感,亦淡然写出矣。“不厌”,言其有初心也。不仅热爱自然,亦不仅有同病相怜之契,更是有不厌不倦之初心,此甚难矣。“只有”,决词也,益增知己之情,而己身亦不自觉融进此造化之境也。
此二句,由来解者,以为太白怀才不遇,故于山水中寻求寄托与安慰,而此诗之主调乃为“孤独”一词;然余谓三四两句,实由上之凄凉寂寞,转而为欢喜愉悦也。众鸟飞尽,然其本喧闹,去而吾不觉可惜;白云闲去,然其易游移,去而吾不甚可惜;唯此敬亭一山,穆然谧然,且坚贞不移,是以吾与之一见而为倾盖,相与深望,久而不觉其厌矣。
二
本诗末二句,久为人传诵。而余以为此实是身心自然化之表现,故稍为揭出之。
身心之自然化,即人在自然之中,相处甚久,于不经意间,身与物化,仿佛从天地有生以来,即已存在,而与万物同游也。此理以言之,颇近于神秘主义,然却是实际存在之事,非空说也。其所表现之状态,今以四端述之。
其一则心灵之恒定。人心平常游移不定,乍遇山水自然,心为之一澄,然此只是短暂之态,不几时即群虑俱萌,而心灵不复得恒定矣。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第五卷曰:
我心目中的幸福,绝不是转瞬即逝的瞬间,而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持久的状态,它本身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地方,但它持续的时间愈长,就愈令人陶醉,从而最终使人达到完美的幸福的境地。
在接下来又说:
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连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伤,既无所求又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只要这种状态继续存在,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说自己得到了幸福——不是残缺的、贫乏的和相对的幸福,而是圆满的、充实的、使心灵无空虚欠缺之感的幸福。
常人之心,游移不定,难为持久。譬犹草上之露,天寒则润,一朝白日微出,即化为蒸汽,不复再见。又如平水之沙,潜沉在底,自外视之,只觉无比澄清,忽然水波摇动,则泥沙俱出,布满其中,顿时混浊一片,此所以吾人之为可悲也。虽如此,然若能于一定之时间内,使心灵保持充实与宁静,而不思及他物,只是凝注于某种事物之上,则亦可以达至恒定之境界也。所谓“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即是如此。
其二则是物我合一。当进入此种状态后,你与事物的差别便会消失,从而变得似乎与它们是同一种存在:它们于是视你为同伴,为可亲之人,而你也仿佛如婴儿一般,沐浴于母亲之光华当中,不假于他求。如《庄子·齐物论》中那段人所共知之文字: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又如谢榛《四溟诗话》曰:
夫万景七情,合於登眺。若面前列群镜,无应不真,忧喜无两色,偏正惟一心;偏则得其半,正则得其全。镜犹心,光犹神也。思入杳冥,则无我无物,诗之造玄矣哉!
又如元好问《颍亭留别》诗: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其三则是不复有语言、举止。当此之时,人只是融化于其间,而懒于想及言语之类,亦不能想及言语之类。才一涉足语言思想,念及人事物情,则顿时从此种状态中,打散下来,而不再能进入。如陶渊明《饮酒》诗曰: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又如卢梭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第五卷所云:
进入这种境界的人要有发自内心的感触,另外还需要有周围的事物的谐和。内心不能绝对静止,也不能过分激动;内心的活动必须缓慢而均匀,既不时而过快,也不时而间歇。
然则此身心之自然化,究竟如何得之?其术众多,此如庄子所说“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盖自一孔中而出,即可得之也。今仅举四端以言之。
一是善养初心。人之初生,其心纯然,于一切事物,皆觉其新鲜,而不生厌倦,此之谓初心。等到年岁渐长,闻见极多,习气日盛,奔走追逐,无有宁日,则人之心灵,于事物易生厌倦,而不能日以新进矣。有初心者,虽见百面,居百年,亦不厌不倦,而时时觉其新鲜可爱。于身边之人,如妻子、朋友,于周边环境,如草木烟霞,乃至天空日月,都复如此矣。李贽有《童心说》一篇,正自说明此理,今择其一段以识之: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去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即是李贽所言之童心。实则童子之心,本无知也;而此之童心,则是有知;既有知,故与童子自是截然不同,似是而非也。然此复是世间最难具备之事,是养之在素日也。此又难言。如灰尘之入肌骨,日以相覆,愈积愈多,虽有澡雪,而不胜其染污也。
二是当下之忘机。吾辈生于世间,不能不有种种思虑,使缠绕其心。然若处于山水、自然之间,便当抛却一切思虑,而不以念之。如此,或有进入身心自然化之可能,而使其身心,得一洗尽矣。如《列子》中即载有一事曰: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其心无机,方能与物俱化,得其相亲。而一朝有机,则万物与你,立时分离而无关,你自是你,彼自是彼,再不能进入也。
又如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诗曰: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陶然忘机,不仅于人,即于自然,亦是必须之事,不可缺乏也。三是应注重于体验,而不为错误之观念所覆盖。师于造化,则其所得信息,皆具体而正确,此所以学于自然之为贵也。而常人则在其认识自然之前,先已在脑中填塞许多观念:此些观念,又多有错舛;存而行之,蒙蔽其心,使不能真正认识自然,故都不能与自然有真正契合之处,亦不复能有与之俱化之时矣。如叔本华《论教育》中所言:
对于事物的具体观察先于对事物的一般概念,进而便是狭隘的局部概念总要先于广泛的概念。就是让他们自己去观察,或最少应该用同样的方法去进行检验,这样才能使儿童有自己的思想,即使形成的不多,但也是有根据的,是正确的。
其《作为意志与表现的世界》亦有言:
理解力的最初、最简单和始终存在的表现就是对现实世界的直观;这种直观始终是从效果中看到导致效果的原因。
都认为对于世界、自然之直观认识,应先于从书本上所得观念之灌输也。而此种直观之认识,即是体验之成立,唯有对自然之真切体验,才能具备直观而有准备之认识矣。
而程颢《秋日偶成》中一首亦曰: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四是应多处于静谧之境。处喧嚣之闹市,而能时达于身心之自然化者,吾向未见之也。余记《唐才子传》曾载孟郊在溧阳时,城郊有投金濑,草木繁盛,荫翳其上,寻常少人留驻,故孟郊常自朝至晚,往濑边坐,久而不去。诸如此等,皆吾国文艺史上常见之事,可知居静谧之境,何其重要也。余以前读德富芦花散文,于其《自然与人生》中,曾得一篇,以为颇得此理,文曰:
某年二月,由小田原游汤本,谒早云寺。此时,夕阳落于函岭,一鸦掠空,群山苍苍,暮色溟溟。寺内无人。唯有梅花两三株,状如飞雪,立于黄昏之中。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钟楼上,夕月一弯,淡若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