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产故事的乡村

出产故事的乡村

司葆华

在乡村,那片禾苗旺长的土地,也曾同样旺长着故事和传说。原生态民间文学的主体部分应该就是那带着泥土味的故事和传说了。那个时代物质生活无疑是贫瘠的,但是却有着饱满的诗意。平日除了偶尔的放场电影,以及只有到了夏夜才能过一把戏瘾的说唱,精神补偿的形式只有大伙扎堆听讲故事。口口相传的讲述,不但保持了乡村淳朴的文化生态,一批一批擅长讲故事的高手也应时而生,使得原本单调乏味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特别是一入冬,场光地净,农事已了,时间仿佛在乡村停滞了,大家整天散漫而悠闲,两手抄到袖筒里,哪里热闹往哪去,时间富足得就像暴发户兜里的钞票,大家就在有滋有味的故事里打发着冗长的时光。一家人围坐的灶火窝,祖母嗡嗡哼唱的纺车前,柴草哔哔剥剥燃起的牛屋里,还有冬日暖阳里老人们依偎的草垛,都是乡村故事的集散地。

灶火窝指的是余烬尚暖的锅门前。冬日的晚饭一家人在灶火窝里能吃到月升中天。松软而温暖的灶火窝是孵化故事的地方。除了一家人天南地北闲聊之外,更多的是由一家的尊长讲述家庭兴衰史,还有同族人命运沉浮人生遭际。无数个漫长冬夜就靠这种方式打发。村子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个温暖的灶火窝,也就会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庭故事会。在这种拉呱谈天中,口述体家族史变得血肉丰满,湮没在久远岁月里的祖上变得栩栩如生。庄户人家朴素的人生信条和处世态度得以延续传承,深深根植在下一代的心田里。

祖母冬夜纺棉几乎是定格在一代人脑海里的温暖画面。勤劳的祖母们总有纺不完的棉花,纺车嗡嗡昼夜吟唱,让她们的整个冬天过得忙碌而充实。那时小学生没有作业压头,一出校门就成为上树捉鸟下河捞鱼的顽皮孩子,在外面疯足了野够了,离上床歇息的时辰还早,就小猫一样偎在祖母的纺车前,撒娇耍赖地央求着讲故事。一灯如豆,满屋昏黄。祖母一手摇车,一手拉线,平静的讲述如丝丝缕缕的棉线一般悠长无尽,一个棉穗子纺好,一个故事也常常讲完,发黄的灯光里,同样色泽发黄的古老故事,像王小冰上卧鱼孝敬母亲,牛郎勤劳善良打动仙女,祖母肚里的故事就像她手里的棉线,似乎永远都拉不完扯不断。那些伴随着纺车声声的故事,似点点入地的旱天雨水,滋润着孩子的童心,这是学校课堂之外最有营养的精神加餐,强化着那个时代儿童的精神骨骼。

正如歌里唱的那样,乡村老人胡子里都长满故事。在冬天老人聚集的地方是牛屋和场屋。在这里爱听故事的都能大饱耳福。屋里燃着豆秸或者苇秆,火星打着旋儿缭绕上升,屋子里温暖如春。厚厚的草苫门一放下,就把冬天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烤火不解怀,等于白搭柴”,是老人们即要宽衣解带的开场白。他们慢腾腾地解开衣襟,把松弛多皱的肚皮袒露在火堆前。周身暖和了,大家肚子里的话开始发酵一般汩汩外冒。一堆旺火,几个老头,要是不说古道今一番,就好似一桌子好菜没有老酒助兴。通常是一个晚上,一个话题,任大家再怎么七嘴八舌地扯得再多,一般也不会跑题多远。关于村子过去的名人是牛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劫富济贫侠肝义胆的强人,考取功名官服加身的文士,悬壶济世手到病除的郎中,经过他们不无夸张的描述,一个个人生经历充满传奇,历历如绘。在牛屋里,鬼怪故事常常集中演播。贫乏的物质生活一点没有使他们想象贫乏,那些多少代口口相传的乡村经典,每次讲起来都能扣人心弦。在悬念的设置,气氛的渲染,节奏的掌控上,这些老人都是天生的故事高手,比书上的文字叙述更有声有色,因而多了几份原汁原味。烟草与草料混合的气息让沉入故事的孩子迷醉。除了老人抑扬顿挫的讲述,牛屋里常常静得只有老牛的反刍,和火焰升腾的哔哔剥剥。在牛屋这块磁石跟前,小孩子就是不能自主的铁屑。每天夜幕降临,比上学都准点地来到牛屋,一晚上比课堂上更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在牛屋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常常不知不觉已夜阑更深。夜深人静该回家时又常常惊恐不安,在孩子眼里,乡村的夜晚因为那些鬼怪故事往往多了几分莫测的神秘。

白天老人聚拢的地方是草垛,大大小小的草垛成了老人的据点。这里主讲是老人,听众却等等不一,有小孩子,有年轻人,还有纳着鞋底做着针线的妇女。这里的话题相对分散,大家东一榔头西一斧,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说牛屋里是围绕中心突出主题的传统记叙文,草垛前则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现代意识流。话题大多是过去的老讲究,老习俗,老传统,通常夹叙夹议式,零零碎碎的小故事,加上讲述者结合当今实际的即兴评点,对世易时移和世道人心深长慨叹。乡村里淳厚的风习所以能代代相传,这样的草垛真是功不可没。那些泛黄的老旧往事,一轮一轮在煦暖的阳光里翻晒,时光在草垛前便停住了。诸如善恶有报,和睦邻里,遵守孝道,老实处世,厚道做人等立身做人的道理如细雨润物,久而久之潜移默化着大伙。

出产故事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故事和传说随着灶火窝、纺车、牛屋场屋、草垛等乡村符号一起消失了。故事不再流传,传说早已湮没,少了这些原生态的文化呈现,乡村就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无趣,甚至乏味了。(作者为丰县顺河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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