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唱声声里
高霭亭
夜幕四合，灯火通明的小城仍似一个偌大的蒸笼，楼前铺洒的月光则如升腾的蒸气随意弥漫。忽然，有“知了，知了”声从窗外的一棵小树上传来，单调而悠长，执著而饱满。仄耳细听，不错的，是一只蝉在唱歌。多么亲切熟悉的乡音！
在童年的记忆里，我们村有二十来户人家，茅屋土墙，疏疏散散，像随意铺撒的棋子。高大茂密的柳树、榆树、槐树、楝树等，掩映着户户人家。如果说茫茫的原野是碧海，那么，这小小的村庄便是碧海中的绿洲了。
每年暑日来临，绿树掩映的村庄便飘荡起蝉们的欢歌，蝉们便也似乎成了村庄的主人。听，一只蝉放开了喉咙，继之应和的是百只千只……顿时，像大潮涌动，似狂飙疾卷，如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四处飘散，势不可当，充盈天地间，给枯燥而闷热的乡村增添了无限的生气和灵气。
清晨，蝉们伏在绿枝碧叶上，透明的翅膀映着霞光，五彩生辉。它们吮饱了清露，开始了歌唱。蝉唱声声里，年轻人扛着锄头走向高粱地，老奶奶挎着条篮踱向小菜园，老大爷轻挥鞭儿赶着羊群步向沙河滩，孩子们则拿着鱼竿跑向了村头的清水塘。中午，烈日下挥锄，伴着蝉唱的旋律，黝黑粗壮手臂时放时收，时起时落，时疾时缓，力足而有几分轻松，随意而有几分潇洒，任凭汗水浸透短衫，任凭高粱长叶在臂上腿上划下长而细的红痕。累了，地头老柳下席地而坐，捧起盛着凉水的陶罐，伸颈仰面，“咕咚，咕咚，”咕咚，大灌一气，然后一抿嘴巴，眯起眼睛，随着枝头的悠悠蝉唱，不由地喊几声梆子腔。于是，热消了大半，累也解了大半。
夕阳西天铺彩，蝉唱声声不绝。声声蝉唱里，劳作人归村了，羊儿入圈了，成双的燕子衔着小青虫飞向茅檐草舍，院里的小鸡们不时用爪搔地，不时下伸尖嘴，啄上三口两口。炊烟缕缕升起，慢慢散开，缭绕于房舍绿树，也融进了声声蝉唱里。
吃过晚饭，明月升起，家门外那株老柳树的枝枝叶叶，筛下偌大一片斑斑驳驳的倩影，歌唱了一天的蝉们仍然兴致未减而声似乎更壮，韵似乎更甜。蝉唱声声里，孩子们蹦跳游戏，年轻人轻声唱歌，老人们则铺开苇席，有坐有卧。或叼着烟管，烟窝里一丸火光明明灭灭；或摇起蒲扇，左来右往，疾疾缓缓。蝉唱声声里，大家相问自留地产量，或谈论大田里庄稼长势；或说张家娶了个俊媳妇，或扯李家的白母猪生下十多个小肥崽；或喜年近九旬的老母小足走路还稳当，或乐儿子暑后进城读中学……明月西斜，有的拎席尽兴而归，有的则随着蝉唱而鼾声悠然，直到朝霞映小村。
本族的一位须髯皆白的老爷爷，整个暑季看护着生产队的十亩瓜园。瓜园距村偏远，老人多感孤独，便用柳枝编织一小笼，捕来几只鸣蝉放于其中，继而将其悬于瓜棚之下。就这样，白天晚上，蝉唱滋润着瓜的香甜，伴着老人度过一个个闷热、孤独而又有滋有味的夏日。
乡村年年有热夏，热夏岁岁有蝉鸣。蝉唱融进了乡村，乡村融进了蝉唱。绿色的乡村给蝉们提供了舒心的环境和高歌的兴致，高歌的蝉们则给了酷热乡村乐趣和情致。很难想象，没有绿树的乡村，蝉们如何度过难得的一生；很难想象，没有高歌的蝉们，乡村怎么度过酷热而单调的夏天。
如今，家乡的大沙河滩已是茫茫苍苍的果海，那么蝉的团队一定更加庞大和威壮，蝉的歌声一定更加甜美和嘹亮，乡亲们的暑日也一定更有滋味了吧？
夏夜已深，小城已静，楼前小树上的那只蝉儿仍在高歌低吟。孤独歌吟的蝉儿啊，你是有意从乡村飞来，让喧嚣的小城感受暑日乡村的清凉，还是离群迷路而倾诉迷途难归的忧伤？不管怎样，今夜，我不能成眠了……（作者为丰县中学特级语文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