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啊面条

面条啊面条

李昆华

一种国人最普通的家常便饭。举凡东西南北中,有烟火处大抵少不了它热腾腾、香喷喷的影子。即便在海外,不少民族也是爱吃面条的,据说最早还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许多年前读过的一篇日本小说《一碗阳春面》,那温馨而略带伤感的气息,至今缠绕在心头。

面条虽普通却不单调,花色异常繁多,内涵极为丰富。

同样的一碗热面,随加入副料、浇汁的不同,却能制作出阳春面、肉丝面、炸酱面、臊子面、打卤面、鱼香面……等不同地域风味的花样来;同样的一碗面条,因背景、场合之差异,又会被赋予各种意义的吉祥名称,寄托着人们美好的祝愿。那给老人祝寿的长长的细面叫作长寿面;给宝宝做满月时吃的是喜面;而给亲朋好友饯行时,自然又是别意长长的送客面了。有人生病了,那盈满关爱的病号饭通常也是一碗柔情的面条。它宜干宜稀,亦饭亦汤,能素能荤,可咸可淡,绵软而筋道,温饱而易消化,难怪大众百姓对它格外青睐。

自然,正宗的面条还是传统的手擀面。说起挂面,无论制作怎样精细,出锅后总觉失却了一种新鲜醇正的口感。等而下之,那类用开水冲泡的方便面,依我看不过是些面条的赝品,甚或人称“垃圾食品”了。遗憾的是,世道变迁,生活节奏加快,许多手工活儿,人们懒得为也不屑为了。如今就连大多家庭主妇恐怕也不去擀或不会擀面了吧。

我爱面条,且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作为一个男人,我还喜欢擀面。

这要归因于我那生长于豫北的父母亲。听父母说,从前老家人多地贫,男人们长大后多须闯荡外埠挣钱,彼时买吃食远不及现在方便,加之本来手头拮据,若自个儿全然不谙烹煮,便很难在外生存,因而男人们也大都要学做些日常饭菜。豫北人爱吃面,不消说在我们家,不仅母亲,父亲也是会擀面条的,他十五六岁就来丰县闯荡了。然而在老辈人生活的那个年代,吃面往往成为奢侈的事,有时一碗面也能难倒人!

孩提时我就不止一回听父亲讲过一件凄伤往事。往往是母亲忙于针线活计,父亲系上围裙准备擀面时,情有所触,就会边和面边说起他小时候家中经历的一幕尴尬难堪。父亲幼年失怙,全靠奶奶拉扯他们哥姐仨,因耕地大都典给了别人,家中时常断炊。一次,一位远亲忽然来串门,按老家简朴习俗,亲戚造访总须招待一顿面条外加葱花炒鸡蛋。可叹家中哪里还有一点白面!但又不能赶人家走,情急之下,奶奶想起仅剩的一点白玉米面来,它外表雪白,看上去与白面无二。于是一来为活人眼目,二来为解燃眉,竟用它和了起来。

会擀面的人都知道,面条剂子因其必须硬而柔韧,是只能用小麦面即白面,至少须以白面为主,方可和得成也擀得展的;而所有的杂粮面包括玉米面,水少了松散,水多了发粘,是和不成擀面剂子的,只能在白面中掺入少许一点点——它们自有别的吃法,所谓地生百谷,其性各异。唯白面做什么都行,难怪老百姓俗称白面为“好面”。听说现在已有人发明出一种可用玉米等杂粮面作原料的轧面机了,不知其产品口感如何?但那靠的是机器,非关手工,自然另当别论。

……结果可想而知。奶奶在面盆里和啊和啊,无论怎样和,那玉米面就是不为奶奶的窘迫所动而创造奇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直等候吃面的那个“客”想必也看出了点蹊跷,为消除彼此的尴尬,终于借口还有事,相互一番谦让之后告辞了。送走了客人,奶奶顿时泪如雨下!以至父亲在多年后的讲述与苦笑声里,嗓子眼还会一阵子发沙。

面条啊面条!有时候你是穷人家最后的一点面子!而由此你也就最早教会了我对粮食的珍惜。

待我长大,生活虽然还不富裕,情况好多了,白面不再是稀罕物。而我继承家里传统,拿起擀杖,是1960年代初十五六岁时的事。那年放暑假,正是帮厨学擀面的好时机。擀面第一步——和面很关键。记得头回学和面,尽管母亲指点着要一手持瓢加水,另一只手在盆里慢慢将面和水拌匀,水要一点一点地加,待剂子大体成型后再用两手一起揉。但因初次上阵,犹如小孩子玩泥巴,早早地就双手齐下,结果不仅两只腕子与盆沿,连瓢把也沾满了面疙瘩。待勉强和成团,一接触面板与擀杖,就一个劲儿发软发粘,无论衬多少面都无法擀。末了还是母亲重新加进些面和成的。第二次再试,虽然有进步,剂子还是有点穰,母亲便教我擀成薄软的面叶,但它只宜当汤,难充主食。如此再三再四,反复练习,终于能和成较为满意的面条剂子了,进而能基本做到俗话说的“三光”——面光、手光、面盆光了。而推、压、卷、展,擀杖也在手中变得越来越灵活自如。由于平时常帮母亲切点菜,多少有点刀功,面条也大体能切得细而匀。一个暑假下来,两只手腕已练得灵活而有力,找到了感觉,我也就基本出师了。

此后,只要家里吃面条,大都由我擀。那时在家老少也有七八口,一和面就得好几斤,擀时得分成两大剂,但随着体力增长,熟能生巧,擀面于我并不觉得怎么累,反倒觉得是种乐趣呢。

自从我学会了擀面,父母尤其母亲自然十分高兴,这给她省却了一些时间与辛劳,能腾出更多工夫为全家做针黹。再说小伙子气力毕竟比母亲大,因而擀出面来会更筋道,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我投身军旅。一次休假探亲,刚到家两天就接到部队“战备速归”的电报,翌日就须归队。记得那天趁我去车站买票当儿,母亲颠踬着一双小脚,不顾春雪泥泞,匆匆买回来鸡蛋、韭黄,要给临行的儿子包顿饺子。可分别在即,尽管她深明大义,此刻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慌神乱,乃至连面也和不成了!而父亲又正卧病,见此情形我赶紧接过面盆,一边宽慰母亲,一边迅速将未成型的面剂子重新揉和后擀成了面条,再将鸡蛋韭黄炒了——韭黄鸡蛋就捞面,不是既简便又寓意亲情久长吗?

面条啊面条!这时候多亏你纾解了家人的紧张与忧悸,也安抚了那颗牵肠挂肚的慈母的心。

我在部队成家后,河北入伍的妻子虽说也会擀面,但也不得不承认还是男人和出来的面更有劲,经得起煮,因而在我们这个小家里,面条基本还是由我擀。这习惯一直保持几十年,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擀上一两刀,不独吃着香,且可活动筋骨,保持一份对生活的古朴情感。

转眼双亲都到了耄耋高龄,早已擀不动面条了。这时在外的儿女们不仅要常回家“看看”,更应该常回家“干干”,亲手为老人们做些合口的热饭。好在我已转业至距父母只有一两个小时车程的徐州市,周末、节假日便常回去小住两天,略尽些孝心。上了年纪的人多喜欢传统手工面食,只要我回去,除了蒸些又暄又软的发面馍,老人宜吃的面条更是少不了。尽管各类杂粮面不能单独擀面条,但在白面中掺入一两把,却可使面条风味大变,尤其掺入一点自家磨制的豆杂面,煮出来的面条又香又甜,最受老人欢迎。有时和面时打上个鸡蛋,代替困难时期放入的盐和碱(俗话说碱是骨头盐是筋),也能使面条不易胮(音pang,被水泡胀之意),既营养又滑润。

父亲于上世纪末去世后,母亲又活了好几年。在她生命最后两年里,因牙齿几乎掉光,连刚出笼的馒头也咬不动了,这是我回家擀面最多的时日,有时临别上车前还要擀一阵,好能给母亲多留些现成的。不幸老人家后来又被查出食管癌,更是只能勉强吃些面条与面叶了。这时已退休的我倾力将面擀得更薄切得更细,起初母亲还能吃上一碗、半碗,之后一绺、半绺,直到只能进食点蛋羹与稀粥,乃至滴水难进……看着精心做好的面条只能凉在饭碗中,我只觉肝肠也一起浸泡在泪水里。

而今母亲也走了好些年了。有时一拿起擀杖,不由悲从中来:擀给谁吃呢?一和起面来,就会联想起对着面盆发窘的奶奶——虽然直到她在老家过世我都未及见上一面;想起父亲的苦笑;想起全家人捞面时的欢快;想起母亲强咽最后一缕面条时的凄怆……

面条呵面条!牵着我的肠,扯着我的魂,怕是我一辈子也割不断的亲情,捞不尽的思念!(作者为丰籍著名作家,原徐州市文联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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