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里先说说非胡风派的其他几位常见面的朋友。
1975年,父亲从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经常来往的有周绍良先生「1」。
周先生是温厚长者,和父亲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几十年的同事,友谊深厚。但几十年来,他们只谈古典文学,直到“文革”以后,周先生不断送给父亲一本本新著,父亲才大吃一惊,原来,周先生学问如此之广,钻研如此之深,同在一个办公室多年,从未听他说起过,可见其埋头做学问的人品。
另两位是新友,一位是以前认识但几十年未联系,20世纪70年代又联系上的著名佛学家、书法家虞愚先生「2」。
虞先生在书法上曾受于右任和弘一法师两大书法家的指导。他晚年声名卓著,文雅之士以获其墨宝为荣,墨迹遍及大江南北,甚至广及南洋日本。
他不仅研究佛学,精于书道,在中国文学上也造诣极深。
“文革”后,父亲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农兵学员讲习班,请虞先生讲授《佛经翻译和文学》,原本怕学员觉得枯燥难懂,谁承想极受学员欢迎,纷纷反映两个小时的课程太少了。
有一段时间,几乎大半年里,虞先生天天来看父亲,他大父亲十三岁,却不辞劳苦,奔波辗转换乘几趟公交车前来。
总是在每天晚饭后,父亲独自兴致勃勃地玩牌——接龙,正玩着,虞先生来了,进门就是一串爽朗的笑声。父亲忙收起牌,站起让座,倒茶。
虞先生永远精神抖擞,风雪无阻地来和父亲聊古诗词,互相切磋,《北山楼诗集》里许多诗就是这样改成的。他们还谈聂绀弩的诗,聊得津津有味。父亲也向他请教书法、佛学,谈弘一法师,常有茅塞顿开之感。
有一天,父亲笑着对我说:“不知道我这儿有什么魔力,虞公公简直就像每天上班一样,每晚七点半准时到。”
父亲博学多才、喜谈健谈,人又宽厚好客,有谦谦君子之风,自然主雅客来勤,家里常是高朋满座。
另一位小父亲十岁的朋友,是在干校才结识的沈玉成先生「3」。
沈先生当年四十出头,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父亲说他是1957年有名的“北大十一个助教十个打成右派”中的一个,每说到此总笑加一句:“十一个助教十个打成右派,真是荒唐!”
父亲为他可惜,若不遭难,沈玉成会有更大成就。
他们谈的范围更广: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文史哲,以及当时满天飞的小道消息。
那时我们住在半地下室,一间从来无人居住只能堆煤的仓库式房子,有个形同狱窗的小窟窿窗,名曰“黑屋”,父亲命名为“天问楼”。白天晚上都有黑亮的土鳖「4」爬来爬去,沙沙声响,十分恐怖。
一年除夕,沈玉成和父亲围着熊熊炉火畅谈,佐以瓜子花生。从傍晚一直谈到深夜一两点,谈得心花怒放,满面春风。那是智者的神聊,文学、历史、政治,加层层分析,且幽默风趣,真是棋逢对手。可能因为他们属同一类型,既能出世,又能入世,且无论出入,都到精彩高度。两人时常开怀大笑,令旁听者也欣喜莫名。
只是当时没有记下只言片语,殊为可惜。现在只记得,父亲说完一个观点,常爱问一句:“阁下以为如何?”
还有几位朋友,渊源更深,年龄也基本和父亲相仿,就是胡风派的几位了。
不过主要是绿原、牛汉两位先生。因为都在北京,又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上班,交往方便些。
往往是傍晚下班后,绿、牛二先生,有时还有文学出版社另一两位谈得来的同事一道,和父亲一同回家,他们先在黑屋神聊一通后,便热闹地一涌而出,去饭馆吃一顿。
我一直感觉,仿佛父亲还是胡风派的人,他们依然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他们密切的友谊,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初。
1981年,绿原、牛汉合编的诗集《白色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那是“改革开放”后,被封杀近三十年的“七月派”诗人在久违的文坛的集体亮相,正如后来绿原在《关于〈白色花〉及其序》中所说:
把这二十位作者约到一起来,本来显而易见,只有一条理由:他们都是“同案人”;直白地说,这本合集带有平反的性质,并非如一般读者所理解,更是一个流派的选集。证据就是,这里既没有这个流派前期的一些人所共知的代表人物,同时又收进了一些主客观上都不认为属于这个流派的诗人。
既承载如此重任,在编者心中的分量也就举足轻重,在绿原、牛汉签名送给父亲的这本书上,便发生了蹊跷的变化,扉页上一改以往送书时“舒芜兄”的称呼,写着“重禹兄存念”。
多年后父亲说:“我当时就心里一动,称呼的改变有什么含义?”
我说:“想表明从此只认重禹,不认舒芜?”
父亲淡然一笑:“恐怕就是这意思。”
这件事很微妙,表面上看,只是在他们的关系上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下,那以后一两年,他们还是好朋友。
但随着工作调动、搬迁、写作繁忙诸因素,他们实际接触的时间看似很自然地没有了。
随着胡风一案的不断深入平反,报刊上不断扩大的讨论,他们之间连电话也没有了。某一天,猛然回想前前后后,觉得彼此久不通消息实在大有深意。
决裂终于以文章的形式公示天下。
在胡风派中,我记得最早点舒芜名的,是绿原。他在各种文章中多次提到舒芜,最离奇的一句话是:“要研究胡风问题及其对中国文化界和知识分子的教训,不研究舒芜是不行的。”
这句话如换成“要研究胡风问题及其对中国文化界和知识分子的教训,不研究当时弥漫全球的极左社会主义思潮是不行的”恐怕更合适些。(因为,把中国文化界和知识分子的遭难都算在舒芜头上,实在太情绪化,不符合中国现实)否则,无法解释何以20世纪30年代全球范围内社会主义思潮盛行,罗曼·罗兰、萧伯纳等文豪的思想都走向“左”倾;也无法解释何以全国一致革命化,更无法解释胡风为何要舒芜在实践中体会毛泽东思想的伟大。「5」
父亲给我讲过新中国成立前的情景:
你可不知道旧中国是什么样啊!国民党腐败丑恶透顶,那真是暗无天日,老百姓没法活了!本来抗战胜利后举国欢腾,老百姓那时是拥护蒋介石的,可是没想到接收大员的贪婪、巧取豪夺,使民心丧尽。
……
解放军的三大战役简直是摧枯拉朽,老百姓踊跃支前,尤其是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深得民心,那时的老百姓被兵匪害得苦不堪言,他们可不懂什么共产主义,不懂各种纲领,一看八路军严明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许强奸妇女,与国民党部队有天地之别。好了,就这两条就够了,立刻赢得了民心,那真是全国上下一心、军民一心,解放初中国形势真是好啊!最明显的,解放只几年,土匪肃清了,烟馆取缔了,妓女没有了,这一社会顽疾只有共产党能治,那个巨大的变化,我们都是真心拥护。
父亲这时笑着调侃了一句:
如果后来不搞运动,中国还真说不定能超英赶美呢!(1958年中国第二个五年计划提出超英赶美)
至于绿原的态度转变,父亲和我谈过一次,他困惑地说:“绿原现在这么恨我,怎么当初还和我那么好呢?简直无话不谈。”
(现在绿原的亲人否认曾无话不谈,我只记录原话而已。)
我是旁观者清,说:“仇恨一直埋在他心里,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胡风一案不翻也就算了,案子一翻,仇恨全出来了。”
父亲想了想说:“嗯,恐怕是的。”
现在想想,我这分析恐怕适合胡风派中很多人。比如贾植芳,2007年媒体炒了一阵的所谓“贾拒认舒”一事,经父亲拿出并无此事的证据后,我看见李辉改口说:贾植芳去看舒芜,是想看舒芜有无道歉之意。
其实,当时大形势是粉碎“四人帮”后,人人欢欣鼓舞,重见天日的人们纷纷相互拜访。贾植芳由牛汉、绿原带领着,兴致勃勃地来看父亲,彼此相谈甚欢,随后父亲礼尚往来,邀绿原、牛汉、贾植芳吃饭,尽地主之谊,饭后又余兴未消地去逛琉璃厂旧书店,现在硬说拜访有考察之意,牛汉提及此事也用词奇怪,反正没好话就是了,那也只好由他们说了。其实,主动拜访过也不会损害贾先生的高大形象嘛!
对于绿原后来的行为,我也表示不解,问父亲:“他们不是也从当年过来的吗?难道不知道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情况?”
父亲苦笑一下:“怎么不知道?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就要那么说嘛!”
父亲与绿原诸位虽然从此不再来往,父亲依然很关注绿原的学术成就。
1994年,绿原翻译的《浮士德》出版,报上时有广告,随后有相关文章。
绿原先生当然再不会送书给父亲了。有一天,父亲似是随意地说:“《浮士德》终于出版了,我在文学出版社时,绿原还和我说过:‘以后咱们一起翻译《浮士德》好不好?分房子时,最好要求住到一起,你住楼上,我住楼下,我把德文关,你把中文关。’”
这个共同翻译前景,随着绿原与父亲划清界限而彻底消失。
父亲很佩服绿原的发愤图强,说他德文完全是在狱中自学的,就有这种咬着牙坚持到底的劲头。
父亲也赞美绿原的诗,说:“很少有绿原这样的,理论文章写得好,诗也写得好,你看——‘人活着/像航海/你的恨,你的风暴/你的爱,你的云彩’说得多好!”
“七月派”诗人曾卓直到去世前都是父亲的好友,另一位好友是彭燕郊。两个人都是如春阳般让人感到温暖的人。
彭燕郊先生本不认识父亲,1979年开第四次“文代会”时,才由牛汉、绿原陪同看望父亲(或其他人陪同我记不清了)。他回湖南后,和父亲通信,遂成好友。
我这里有一封彭先生1997年5月9日写给父亲的信,长达11页,真是推心置腹,信的大意是这样的,先表示:
读了你(指父亲,下同)的赠书《未免有情》,觉得你仿佛就在身边,可以随时交谈。
前两天朱健兄来,对你最近在《读书》上发表的两篇文章,和我一样敬佩,和我一样认为,这样扎实的好文章,如今很难见到了。从而也可以见到你这些年来一直是在认认真真地做学问,认认真真地做人,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自然,这都非客套语)。
以下三页讲文坛近况和七月派诗,接下来谈到有位朋友写文章谈胡风的《墙内集》,彭燕郊评论道:(大意)
回忆50年代初,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我们谁不曾“刻苦”学习“讲话”?谁不曾写“心得”做“检讨”?我以为,现在想起来,可以难为情,但不必认为那是可耻的,我们是把这当作必须为革命做出的牺牲的一部分,心情是悲壮的,因为对于我们,牺牲文艺理想几乎等于牺牲生存价值。胡先生的伟大在于,即便在他受精神、政治迫害而致病时,肉体是部分地垮了,精神却没有垮,他从未放弃自己的文艺理想。那位朋友写这样的文章,难道不觉得是侮辱死者吗?而他却自居(亦假居)胡风先生的嫡传弟子。
以下有一段重要的、态度鲜明的话,可解当初刘羽的疑问、我的疑问,可廓清迷雾。
前不久,上海的《上海滩》杂志刊出黄樾(这人我没听说过)写绀弩的一篇长文,可能你未见到,特剪寄(览后请寄回。我还想写老聂,还在收集有关他的资料),作者认为绀弩对你有好感,是出于“爱才”,而对关联到胡风事件的看法,则由于他有“历史的洞察”,极是。但作者认为你的交信是出于“泄私愤”,我却不同意,我们这些人,谁没有交信,你不交,抄家时也要抄走,而且我们当时都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对党怎么能有私意隐瞒?发展到后来,不还有交心么?而且交信还表明我们的坦荡,无非就是认识不清吧?不是说改了就好吗?
后面还谈到对胡风派许多人的看法。(略)
结尾是:
此信写得太长了,下次再写吧,总写不完似的。
(朱健先生和彭燕郊先生同为“七月派”诗人。)
一个多月后(1997年6月30日),彭先生又有一信,谈到父亲的《回归五四·后序》,嘱咐父亲:
《后序》发表后,必定有强烈反应,各不相同。我看,《后序》已是至矣、尽矣的了,此事暂时你不必再发言了。你看呢?
父亲表示同意。
大约2000年前后,彭先生写了一首长诗寄给父亲,不是那首著名长诗《生生:五位一体》,是另一首,还没写完,寄来征求意见。
彭先生很兴奋,父亲也很兴奋,对我说:“彭伯伯寄来一首长诗,你看好不好?”
他见到好诗,就想念,拉我坐下,从头至尾念,非常正式,非常动情。
过了几天,父亲意犹未尽,说:“来,把录音机找出来,我把它念了录成磁带,当作生日礼物寄给彭伯伯。”
难得父亲有这样的兴致(他当年已头昏甚剧)。
我找出久已不用的录音机摆在父亲面前,他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俯身向录音机,念起来。
父亲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声音一出,就带着无限悠长的韵味:
妈妈,我,和我唱的歌——献给同辈伙伴们的母亲
我唱的歌
是妈妈教给我的歌
每次当我歌唱
我就想起妈妈苍白的脸
枯干的手
灰暗的眼睛
和凹下去的眼窝里的阴影
每次当我想起妈妈
我就同时想起
凯勒律慧之的画
凯勒律慧之画里的母亲们
好像春天第二道阳光
照射到北国的雪原
父亲深情地念着,念了很久。
可惜回放时发觉噪声很大,作为礼物太不理想了,父亲的满腔热情终于没有寄出。
时间到了2002年,上海召开“纪念胡风诞辰100周年暨第二届胡风研究学术讨论会”。会后,有位参加会议的朋友来看父亲,说:几个当年胡风派的人在会上抱头痛哭,其中有彭燕郊。
从此,他们再无通信。(2002年以后,他和别人谈到父亲时,态度和观点与前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