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识分子在政治大潮中的宿命——记父亲舒芜
一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约是在1986年,父亲从人民文学出版社调入《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做编审。一个星期天,聂绀弩先生“文革”时的狱友刘羽来访,谈到文坛近况,他饶有兴致地说:
“听说您最近枪毙了一篇稿子,光意见就写了上万字。”
父亲告诉他:那篇文章史实不对、概念混乱、逻辑不通,有十几处硬伤,用了一天时间写完审稿意见。
“怎么?都传出去了?”父亲笑了一下,有些意外。
刘羽笑道:“他们说:您一条一条地驳,”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转述,“还说文章能通过您审稿,到哪都能发;您的意见还很难驳倒。”
父亲微微一笑,摆摆手说:“实在是错误太多,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学问的,要是带研究生就更糟了,误人子弟!”
我坐在旁边,想起一桩往事。父亲曾说过:他当“右派”时,单位领导也只能批他的思想,对他的工作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连王任叔(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在年终总结工作时,对“右派”照例不说好话的,批完他也不得不加一句:“当然了,舒芜在工作上嘛,还是认真负责的。”
我当时问:“对别的‘右派’这么表扬过吗?”
父亲说:“从没有过。对‘右派’可以不说任何好话的,可见他觉得不提一下实在说不过去。那的确是极其特殊的。我从来也是这样,工作上要站得住,让人无话可说。当初冯雪峰把我从南宁调到北京,谭丕模就对冯雪峰说:‘你找舒芜来可是找对人了,一个顶三个用。’”
父亲笑说:“我要是做秘书,一定是好秘书!”
谭丕模先生(1899—1958)是现代著名学者、教育家,1958年同郑振铎先生等人因空难不幸逝世。1947年,父亲曾与谭先生同在南宁师范学院任教,相知颇深。
我脑子里掠过这些事,同时听他们聊天。
又过了一会儿,刘羽站起告辞。我送他出来,边走边聊,大约行至理工大学附近,刘羽突然冒出一句:“胡风一案迟早要彻底平反,你爸爸当年交胡风信的事,还会被翻出来。”
我顿感突兀。
当时,祖国大地虽然正在全面平反冤假错案,中央也于1980年撤销了“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但进一步怎么处置还不得而知。
刘羽是在我面前正式提起此事的第一人,我立刻意识到,有很多思想动态,正在知识界暗流涌动;很多历史事件将被人重提;在知识分子的客厅里,人们正在议论一些人和事,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现在回想,当时刘羽常去聂绀弩家,与其他文化界名人也时有往来,在他们那里,胡风一案肯定已成为重要话题,甚至在来我家之前,他们有可能刚刚议论过,不然恐不会有此一问。
接着,刘羽又问了一个更尖锐也顺理成章的问题:“你爸爸当年干吗要交信?”
我当时对这件事也懵懵懂懂,既不知道“借信”“交信”的区别,也不知道思想渊源。以前曾像刘羽问我一样问过父亲。父亲当时说:“哎呀,你不知道当时共产党的威望有多高!”随后又叹口气说:“也难怪,你们没经过那个时代。”
我向刘羽转述后,刘羽有点明白了,一挥手:“唉!”
送走刘羽后,胡风一案便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我对父亲日益深入地了解,直到十年前我才形成这样一种认识:父亲之所以深陷这一大冤案,除了思想认识、思维逻辑外,和他的工作态度恐怕也大有关系。
前提当然是他和全国人民一样衷心拥护共产党,在拥护的基础上检讨过去的思想,不一致的地方自然就是错的,错了就要改,怎么改呢?他能写出一万多字的审稿意见,工作如此负责,这时自然会以对党负责的精神、百倍的真诚,努力改正。
加之当年普遍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以及共产党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都更加推波助澜,使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认为这个方向是对的,跟党走没错,于是,他极其诚恳、敬业地写检讨了。
而写文章要言之有据,引信证明,交信核对这类行动也就发生了。正如李慎之先生和父亲谈起胡风一案时所言:“经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事无不可对党言嘛!我们当年还不都是一样?”
可是,以如此认真严肃的态度参与政治运动,附以虔诚的信仰,一旦被利用,会产生极其可怕的后果,这是父亲当初绝想不到的,毕竟1952年他才二十九岁,也没有延安经历,不知道诸如整风运动、抢救运动之类,思想上毫不设防。
果然不出刘羽所料,1985年,胡风一案被彻底平反,公开于出版物上,有关文章逐日增多。
反映在父亲生活中的,首先是他的几位朋友的疏远。随着胡风一案慢慢浮出水面,他们的关系就渐次疏远,但是过程缓慢,不易察觉。
最判若两人的就是绿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