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事劄子

论十事劄子

这是程颢的一篇著名的奏议,作于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作者批判了墨守成规和完全抛弃先王法度两种倾向,提出要完整地而不是片面地理解“王道”,即既要继承古代圣贤治理天下之道,又要根据实际需要随时加以改革变通。又从师傅、六官、经界、乡党、贡士、兵役、民食、四民、山泽、分数十个方面,比较具体地论述了“王道”的主要内容,较全面地反映了作者的政治思想。

臣窃谓圣人创法,皆本诸人情,极乎物理,虽二帝三王不无随时因革,踵事增损之制,然至乎为治之大原,牧民之要道,则前圣后圣,岂不同条而共贯哉?盖无古今,无治乱,如生民之理有穷,则圣王之法可改。后世能尽其道则大治,或用其偏则小康,此历代彰灼著明之效也。苟或徒知泥古,而不能施之于今,姑欲循名而遂废其实,此则陋儒之见,何足以论治道哉!

然倘谓今人之情皆已异于古,先王之迹不可复于今,趣便目前,不务高远,则亦恐非大有为之论,而未足以济当今之极弊也。谓如衣服饮食宫室器用之类,苟便于今而有法度者,岂亦遽当改革哉?惟其天理之不可易,人所赖以生,非有古今之异,圣人之所必为者,固可概举,然行之有先后,用之有缓速。若夫裁成运动,周旋曲当,则在朝廷讲求设施如何耳。

古者自天子达于庶人,必须师友以成就其德业,故舜、禹、文、武之圣,亦皆有所从学。今师傅之职不修,友臣之义未著,所以尊德乐善之风未成于天下。此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王者必奉天建官,故天地四时之职,历二帝三王未之或改,所以百度修而万化理也。至唐,犹仅存其略,当其治时,尚得纲纪小正。今官秩淆乱,职业废弛,太平之治所以未至。此亦非有古今之异也。

天生蒸民,立之君使司牧之,必制其恒产,使之厚生,则经界不可不正,井地不可不均,此为治之大本也。唐尚能有口分授田之制,今则荡然无法,富者跨州县而莫之止,贫者流离饿殍而莫之恤。幸民虽多,而衣食不足者,盖无纪极。生齿日益繁,而不为之制,则衣食日蹙,转死日多,此乃治乱之机也,岂可不渐图其制之之道哉?此亦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古者政教始乎乡里,其法起于比闾族党、州乡,以相联属统治,故民相安而亲睦,刑法鲜犯,廉耻易格。此亦人情之所自然,行之则效,亦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庠序之教,先王所以明人伦,化成天下。今师学废而道德不一,乡射亡而礼义不兴,贡士不本于乡里而行实不修,秀民不养于学校而人材多废。此较然之事,亦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古者府史胥徒受禄公上,而兵农未始判也。今骄兵耗匮,国力亦已极矣。臣谓禁卫之外,不渐归之于农,则将贻深虑;府史胥徒之役,毒遍天下,不更其制,则未免大患。此亦至明之理,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古者民必有九年之食,无三年之食者,以为国非其国。臣观天下耕之者少,食之者众,地力不尽,人功不勤,虽富室强宗,鲜有余积,况其贫弱者乎?或一州一县有年岁之凶,即盗贼纵横,饥羸满路。如不幸有方三二千里之灾,或连年之欠,则未知朝廷以何道处之,则其患不可胜言矣。岂可曰昔何久不至是,因以幸为可恃也哉?固宜渐从古制,均田务农,公私交为储粟之法,以为之备。此亦无古今之异者也。

古者四民各有常职,而农者十居八九,故衣食易给,而民无所苦困。今京师浮民,数逾百万,游手不可赀度。观其穷蹙辛苦,孤贫疾病,变诈巧伪,以自求生,而常不足以生。日益岁滋,久将若何!事已穷极,非圣人能变而通之,则无以免患,岂可谓无可奈何而已哉?此在酌古变今,均多恤寡,渐为之业,以救之耳。此亦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圣人奉天理物之道,在乎六府,六府之任,治于五官,山虞泽衡,各有常禁,故万物阜丰,而财用不乏。今五官不修,六府不治,用之无节,取之不时,岂惟物失其性。材木所资,天下皆已童赭,斧斤焚荡,尚且侵寻不禁;而川泽渔猎之繁,暴殄天物,亦已耗竭,则将若之何!此乃穷弊之极矣。惟修虞衡之职,使将养之,则有变通长久之势。此亦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古者冠婚丧祭,车服器用,等差分别,莫不敢逾僭,故财用易给,而民有恒心。今礼制未修,奢靡相尚,卿大夫之家莫能中礼,而商贩之类或逾王公。礼制不足以检饬人情,名数不足以旌别贵贱。既无定分,则奸诈攘夺,人人求厌其欲而后已,岂有止息者哉?此争乱之道也。则先王之法,岂得不讲求而损益之哉?此亦非有古今之异者也。

此十者特其端绪耳,臣特论其大端,以为三代之法有必可施行之验。如其纲条度数、施为注措之道,则审行之,必也稽之经训而合,施之人情而宜。此晓然之定理,岂徒若迂疏无用之说哉?惟圣明裁择。

【翻译】

我认为圣人创立法度,都本于人情,顺应事理,虽然二帝三王不无按时代的需要沿袭或改革,随事情的变化而增加或减少的制度,但至于治理国家的根本原则,统治人民的主要方法,则前圣后圣,难道不是同条共贯吗?无论古今,无论治乱,如果养育人民的办法用尽了,那么圣人和先王的法度可以改变。后代能完全实行先王之道就天下大治,只采用它的某个方面也可以达到小康,这是历代显著明白的效验。如果只知道拘泥古制,而不能施行于今天,姑且想承袭空名而便抛弃其实质,这就是浅陋书生的见识,怎么可以谈论治世之道呢!

然而倘若说今天的人情都已经不同于古代,先王的事迹不可以重现在今天,急于贪图眼前的方便,不去追求远大的目标,那也恐怕不是大有作为的看法,不足以救治当今极端严重的弊病。比如衣服饮食宫室器用之类,如果便于今天而又有法度的,难道也应该马上改革吗?那些按照天理不可改变,人所赖以生存,没有古今的区别,圣人所必须做的,固然可以大概列举,然而做起来有先后,用起来有缓急。至于斟酌损益,灵活运用,进退回旋,无不适当,则在于朝廷讲求部署如何了。

古时候从天子到平民,必须依靠老师和朋友来成就他们的道德事业,所以舜、禹、周文王、武王这样的圣人,也都有辅导他们的人。当今师傅的职务不完善,把臣子当朋友的正确行为没得到发扬,所以推崇道德、乐于向善的风气没有在天下形成。这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

王者必须按照天意建立官职,因此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的职务,经历二帝三王一点也没有改变,所以各种制度健全而万事有条不紊。到唐代,还保存了它的大略,当唐朝未乱的时候,还能使法度比较正常。当今官员俸禄混乱,职务废弛,因此太平的治世没有到来。这也没有古今的差别。

天生万民,为他们设立君主,让他统治人民,必定为人民制办固定的产业,让他们生活充裕,那么田界不可不规范,土地不可不平均,这是实行治理的根本。唐代还能有口分授田的制度,今天这样的法制荡然无存,富人土地跨越州县而没有谁来制止,穷人流离饿死而没有谁来抚恤。幸运的百姓虽多,而衣食不足的人,恐怕不计其数。人口日益众多,而不建立一定的制度,则衣食日见短缺,流离死亡的人日见增多。这是治乱的关键,怎么可以不逐渐谋求解决它的办法呢?这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情。

古时候政治和教化始于地方基层,有关法度兴起于比闾族党、州乡遂,以便互相连结统属管理,因此人民互相安处而亲近和睦,刑法少犯,廉耻心容易具有。这也是人情的自然,实行就见效,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

学校的教育,先王用来讲明人伦,教化天下。当今教育荒废因而道德不齐,乡射礼不行因而礼义不兴,举荐士人不从基层因而被荐者行为不正,优秀的人不培养于学校因而人材多废。这是明明白白的事,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

古时候府史胥徒向政府领取俸禄,而兵农没有分别。今天养骄悍之兵,耗费国家钱粮,国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我认为除了禁卫军之外,不逐渐让军队回到农业上,就将会留下深深的忧虑;府史胥徒的差役,毒遍天下,不改变其制度,就不能免除大害。这也是非常明白的道理,并没有古今的差别。

古时候百姓必须有九年的粮食,如果没有三年的粮食,便被认为国不成其为国。我看现今天下耕作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地力不充分利用,人们不勤勉工作,即使富裕之家、强盛之族,少有剩余积蓄,何况那些贫穷无力的人呢?有时一州一县年成不好,便会盗贼纵横,饥民满路。如果不幸有方圆两三千里的灾害,或者连年欠收,则不知朝廷用什么办法来对付,那祸害就没法说了。怎么可以说从前为什么很久没有到这种地步,因此侥幸认为可以依赖呢?确实应该逐渐依从古制,平均土地,发展农业,公私双方都制定出储备粮食的办法,来作为灾荒的准备。这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情。

古时候士、农、工、商各有固定的职业,而农民占十分之八九,因此衣食容易供给,而百姓没有困苦。现在京城不耕而食的人,数量超过百万,游手好闲者不可计数。看他们窘迫辛苦,孤独贫穷而有疾病,诈骗取巧,来自我谋生,却常常不能维持生活。天天增长,年年加多,天长日久将怎么办!事情已经难办到了极点,不是圣上能够变通,就无法免除祸患。怎么可以说无可奈何就算了呢?这在于斟酌古代,改革今制,平均多的,抚恤少的,逐步为他们安排职业,来拯救他们罢了。这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

圣人按天意管理万物之道,在于六府,六府的事务,由五官治理,山有虞水有衡,各有一定的禁令,因此万物丰盛,而财用不缺。现在五官不设,六府得不到治理,用起来没有节制,索取不按时节,岂止万物失去了本性。木材是日常需用的物品,而天下都已是童山秃岭,砍伐焚烧,还在继续而得不到禁止;而江河湖泽捕鱼打猎之频繁,大量糟踏天生之物,出产也已经耗尽,又将怎么办!这已是困乏破败之极了。只有恢复虞衡的官职,让他们将养山林水泽,才有变通长久的形势。这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

古时候冠婚丧祭,车辆服饰器用,不同等级、不同名分都有差别,没有敢超越本分的,因此财用容易供给,而人民有持久不变的心。现在礼制不兴,竞相崇尚奢侈浪费,卿大夫之家没有谁能合于礼法,而商贩之类有的超过王公。礼制不足以制约人情,衣服车马的规定不足以区别贵贱。既无固定的名分,便奸诈抢夺,人人都谋求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后已,哪里有止息的呢?这是造成纷争混乱的道路。那么先王的法度,怎么能不讲求而加以增减呢?这也是没有古今差别的事。

这十件事只是一些头绪,我只论述其主要方面,用它作为三代的法度有必定可以施行的证明。至于具体的纲目法度,施行处置的办法,则应当审慎地去做,必须考之于经典的训示而符合,施之于人情而适宜。这是明明白白的定理,哪里只像迂腐粗疏无用的说教呢?望皇上定夺选择。

  1. 二帝:唐尧、虞舜。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2. 趣(cù):急促,急于。

  3. 裁成:剪裁成就,斟酌损益。运动:运转,意指灵活运用。

  4. 周旋:进退回旋。曲当:委曲变通,无不适当。

  5. 须:依赖。

  6. 师傅:太师、太傅或少师、少傅的合称,这些都是辅导皇帝或皇太子的高级官员。

  7. 天地四时之职:指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8. 仅:接近于。

  9. 恒产:不动产,如土地、房屋等。

  10. 井地:即井田,相传古代奴隶社会的一种土地制度。把方圆九百亩的土地划为九等分,正中为公田,周围八分为私田。因形如井字而得名。这里指土地。

  11. 口分授田:计人口多少授予田地。

  12. 殍(piǎo瞟):饿死的人。

  13. 纪极:极限。

  14. 蹙(cù醋):紧迫。

  15. 里:二十五家为里。

  16. 比:五家。(zàn赞):一百家。遂:五县为一遂。以上都是古代的居住制度和户口编制法,见《周礼·地官》。

  17. 乡射:古代一种用比射箭选士的制度。

  18. 府史胥(xū虚)徒:古时候在行政机关里管理文书杂务的人员。

  19. 赀(zī资):计算。

  20. 六府:水、火、金、木、土、谷。见《尚书·大禹谟》。

  21. 五官: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官,见《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22. 虞、衡:古代管理山林水泽的官。见《周礼·大宰》。

  23. 童:秃。赭(zhě者):红褐色,指现出泥土的颜色。

  24. 斤:斧一类伐木工具。

  25. 侵寻:逐渐发展。

  26. 暴殄(tiǎn舔)天物:残害灭绝天生之物。

  27. 冠(guàn):古时候男子二十岁行成人礼,结发戴帽,叫冠。

  28. 分(fèn):名分。

  29. 卿:古代高级官名。大夫:古代官名,位于卿之下。

  30. 检:检束。饬(chì斥):整顿。

  31. 名数:指衣服车马之类。古代各种等级的人使用这些东西的名目、数量都有不同的规定。

  32. 纲条:纲目。度数:法度。

  33. 注措:安排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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