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好处长:能飞九万里,也能爬垃圾场

想当好处长:能飞九万里,也能爬垃圾场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六日,一早就蒸笼似的热。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我起了个早,来到我市市容环卫局报到。这是一幢五层楼的老式建筑,很不起眼地挺立在市中心的街道边,一个不大不小的略显破旧的院子里,挤满了各式车辆,门口挂着好几块有些掉了漆的单位牌匾。

有人热情地把我领到了政治处。

处长是一位将近一米九的大个,魁梧笔挺的身板,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晃啊晃:“小邵,你终于来了,我们早就盼着你来报到。”他指着办公室内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你以后就坐这里,我们是同事了。”

我们闲聊了一会,知道处长姓孙,是十多年前从省军区退下来的“老转”,大我整整二十岁,带着较重的安徽口音。我一下子就有了亲近感,都是军人出身,而且我还曾经在他的家乡飞过好几年。处长说别人都叫他“大孙处长”的,除了个子大,还因为坐他对面的副处长也姓孙,干部子弟,插过队,主要负责人事工作,人称“小孙处长”。

上班铃声响过之后,“大孙处长”带着我挨个去见局领导。局长见了我很高兴,送了我几本环卫业务知识方面的书籍,希望我好好看看。他还当着我的面,要求“大孙处长”认真做好传帮带,为我准备好所需要的办公用具和各种资料,带我多到基层单位调研了解情况。

“大孙处长”还带着我来到各个处室,向同事们介绍我这个新来的副手。一圈走下来,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大家都蛮热情的,大多数同事握手时手上有劲道,不是随意敷衍的那种。

我们政治处七个人,除正副处长外,还有四位女同胞。整个处室负责全局的组织、人事、宣传、纪检等方面的工作,同时承担党委办公室的职责,另外还将负责全市市容环境卫生系统的思想政治教育工作。作为一个纯粹的军事干部,这些政治方面的工作,以前我都没有丝毫接触过,看样子要学习的东西显然是很多的。

一回到办公室,“大孙处长”顾不上喝口水,就搬了凳子,要去擦三楼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原来,走廊尽头的两扇玻璃窗的卫生由我们政治处承包。“大孙处长”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能让他亲自去干?我赶紧从他手中抢过凳子和抹布,这事应该由我这个“小年轻”来干的。

我正用心擦着玻璃窗呢,旁边女同胞的办公室里飘出不大的声响:“嘿嘿,我们处来了个干活的……”我不以为然,干得很欢,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湿透了短袖衬衫。我这人没啥优点,干活从不惜力偷懒却是一贯的风格。记得当兵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反复嘱咐我的一句话,就是部队有任务时要抢着说“我去!”,这简单的两个字,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也正是这两个字,锻造了我敢于牺牲、不怕吃苦的飞行员所需的精神品质。说真的,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眼下我还真的无所事事。

很快,我便知晓,半个月以后,国家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要对我市进行国家卫生城市创建考核检查。作为主要职能部门,我局承担着面上的大量任务,道路清扫、流动摊贩管理、厕所保洁、小广告清理等等都是“一脚不来,一脚不去”的硬活。为了顺利完成任务,局里成立了指挥部,机关干部将编成若干个小组,深入到整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对全市市容环境卫生方面的情况进行监督检查。我主动报了名,要求到基层去看看,反正离军转干部培训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我被编入了环境卫生组,跟随一位姓劳的副处长和几位同事,重点任务是对全市的公共厕所和垃圾中转站进行检查。

劳处干环卫将近三十年了,当初是顶父亲的职进入环卫所,先后干过清扫工、机械修理工等工作,是个十足的老环卫。他一路上谈笑风生,说着有些粗犷的笑话,满车人跟着乐颠。这座城市哪个地方有座厕所,哪个小区有个垃圾中转站,他都烂熟于心,简直是张“活地图”。他大着嗓门指挥着司机串街走巷走近道,稔熟得很。

一下车,他便熟门熟路,钻进厕所,拧开水龙头,看洗手池有没有水,拉拉厕所门看是否牢固,蹲位里衣帽钩是不是齐全……

我找个空当,悄悄问劳处,“您是怎么记住这么多公共卫生设施的?”

他说,“也没啥,一辈子干这个,多用点心思就好了。”

是啊,劳处的话真的有道理!这其实跟我当初飞行时是一样的,用心与否,结果大相径庭,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态度决定一切”。也许我以后会一直在环卫系统工作,那么,用心便是干好这份工作最好的老师。记得当年语文课文里有一篇是讲北京环卫工人时传祥的故事,他因为用心,把淘粪这份苦活脏活累活干到了极致,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成为人们敬仰的劳动模范。

随着检查的日益临近,机关里晚上也时常灯火通明,加班加点的氛围颇有些类似部队执行重大任务时的情景,大家紧张而有序地忙碌。为了动员更多的机关人员和市民群众参与到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中来,局长要求全体机关干部以身作则,星期六早上去扫一次马路。

那天早上五点左右,天还黑着,我们便在西湖边的湖滨三公园集合,沿环城西路往北推进。此时街上车少人稀,正是便于大部队拉开架式清扫的机会。路灯下,洒水车在前面缓缓开道,喷管里喷射出来的水将垃圾灰尘冲刷到马路牙子边,我们穿双拖鞋,挽起裤管,借助水势用毛竹扫帚在后面清扫。

别说,这扫马路也是有技巧的。

身旁的老王为我一边示范,一边解说:“你千万别像在家里扫地时耍大刀似的抡着扫,否则垃圾肯定不听话。你看,要用竹扫帚的大头部分着地,沿着马路牙子往前推着走,这样就省事省力了。”

我按他说的方法一试,果然管用。看来,要扫好大街还真是一门不简单的学问。干到七点钟左右,整条环城西路被我们冲刷得干净锃亮。这时路上的车子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路过的市民朝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这次到大街上扫马路,对我来讲,体力消耗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坦然经历了,而且干得不亦乐乎。日常生活中,我们时常能听到家长训斥自己的孩子:“你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就让你去扫地!”好像扫大街就有多么见不得人似的,而我现在就成了与“扫地”有关的一员。失落吗?还真的没有。

不久,局下属单位天子岭垃圾填埋场上报了机械修理工老张的事迹,准备申报省级劳动模范。这地方我没有去过,便自告奋勇,和小胡一起去实地考察。

天子岭垃圾填埋场地处城北,利用一个巨大的山坳建成,远远望去,像一座巨型水库的大坝。听说,这个垃圾填埋场在国内外有一定的知名度,建设管理规范,而且早就引进了德国的技术搞沼气发电。这里吞咽着全城每天数百吨的垃圾,是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所在。

这天的气温有些高,离它还有一些距离呢,就有一股隐约的腐臭气味溜进了车厢钻进了鼻孔。

在场里机关听过几位老张同事的评价和单位领导的意见,我执意要去老张工作的现场看一看,当面见一见这位广受赞誉的人。

汽车沿着山坡路迂回着往上爬,时而有卸了垃圾往下走的大型运输车擦肩而过。半山腰里的平地上,一个简易的工房有些突兀地矗在那儿,陪同的同志说,这里就是老张常年工作的地方。


下了车,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儿迎面扑来。随行的小胡显然准备不足,小脸变了色,喉咙口发出呕吐的声响,人佝偻着蔫了。我连忙让司机先把她送下山。

我硬着头皮,走进工棚里。在陪同人员的指点下,我终于在一辆车子的底盘下看见了正仰躺在塑料布上专心致志修车的老张,车厢下面挂了不少菜叶子、塑料片等残余物,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蛆虫在蠕动。他似乎对这些视而不见,也许早已习以为常。

老张歇了手,从车底下爬出来,挂满汗珠的脸上刻着深深浅浅的皱纹。他将呼呼啦啦作响的大号铁制电扇调了一个角度,好让我们凉快些。

“张师傅,你干环卫多少年啦?”

“二十三年了。最早我是踏三轮车收集运送垃圾的,填埋场建好后,我就来到了这里,主要是做机械修理。”老张言语平静,略显拘谨。

他告诉我,每天下班后,都会脱下工作服冲个澡,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再回家。尽管这样,回家后仍会仔细地再洗一遍,因为孩子小的时候总是嫌他身上有臭味而不让他亲近。老张说这话的时候摇摇头,显出无奈的神情。长此以往,他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一直难以治愈,手臂上和额角部位都有明显的印记。

“这活总要有人做,我和几位同伴都挺安心的。”他的叙述很轻松,却重重地叩击着我的心。当时的场景,至今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难以忘怀。

后来,我在上报的材料中,特意加入了这个颇具动感的场面,看上去有血有肉鲜活多了。老张果然不负众望,先后获得了省级、部级的荣誉,还被评为了国家级的劳动模范,成为全市环卫系统的一面旗帜。

与老张的见面,从某种意义上说,真的是我一次心灵的洗涤。如果只是待在办公室里看材料,或者仅仅听取他的同事们的评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老张就是长年累月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也就无法近距离地感受他的朴素而闪光,平凡而伟大。

这也促使我养成了经常往基层跑的习惯。当时担任填埋场场长的朋友曾经作过详细记录,我在市容环卫局工作的两年多时间里,一共十四次到过填埋场,为他们解决了许多实际问题和困难。

坦率说,正是刚到地方时这一个多月的特殊经历,我对即将从事的工作有了一些直观的感受和印象,对我的服务对象的艰辛劳作有了一些初浅的体味与认同。从此,“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洁”的环卫精神在我脑海逐渐明晰并深深扎根,我对环卫工人充满了由衷的敬意,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有些高兴,因为我有了为他们服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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