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大厦挤挤挨挨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书阵里,发现了不起眼的小本书《金台小集》,原来是久违的姜德明先生又在说书话,我毫不犹豫就买下了。回到家倚着靠垫轻轻一读,真的如面谈,竟把我一周的疲累片刻都消解殆尽。
姜德明先生专一。他如一棵上了年岁却不苍老、旺盛又安静的树,富有生机的根系牢牢深扎在中国新文学园地的厚土里。他自述学生时代,在解放前就爱上了新文学书刊。20世纪50年代,包括报纸的副刊在内,文学和写作,这一张文化与人文的晴雨表,已开始阴晴无定,暴雨雷电多过云开日出,更少祥云舒卷、风和日丽。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姜先生到了人民日报社,随后又参加办文艺副刊。现在的副刊名“大地”,但好长时间是“战地”,足可以反映这张中国第一报的变化。就是这样,唐弢续写的书话,阿英、陈原、赵家璧等人的大家小品,如翠绿的春苗,在高压的空隙中,扶摇缤纷滋生在60年代《人民日报》的副刊里。这,已是文化人念念不忘喜爱回顾的一瞥。而那时还年轻的姜先生,随着袁鹰先生,便是这文艺绿苗的催生和浇灌者之一。他结合职业,大力、广泛又勤勉地搜集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各种读本,而且也开始写书话介绍,当然有不少罕见的书刊珍本。他说过:我羡慕唐先生的藏书丰美,那些充满魅力的版本一直诱惑着自己,循着他书话里提到的书逐本去搜访。“读唐弢的书话,打开了我的眼界,如读一部简明的新文学史。”如果说唐先生用写书话的形式,别开生面,研究新文学有前路之功,则小他一辈的姜先生追之不舍,为我等后学持续耕作,嘉惠不遗余力。1992年出版,后来又再版的《余时书话》封底上面,罗列了他当时已经结集的十多本书话和散文,其中的《书边草》《书梦录》《书叶集》《书味集》《书廊小品》等,清一色是关于新文学研究和鉴赏的书话。书话体小品文,在20世纪末尾散文和随笔大为流行时,颇为红火了一阵儿。1997年,他担纲主编了包括周氏兄弟和郑振铎、唐弢、阿英、黄裳、孙犁等在内的系列大家书话,阵容严整,尽管现在看起来还不算全面。几乎与之同时,他自己又出了《书摊寻梦》小集,依然是说新文学的,依然恪守了由《晦庵书话》所开启的好传统:“书话不宜长篇大论,宜以短札、小品出之。书话以谈版本知识为主,可作必要的考证和校勘,亦可涉及书内书外的掌故,或抒发作者一时的感情。书话不是书评。书话不能代替书评。”这段话,是姜先生在“现代书话丛书”的序言里明确概括而有感而发的,可谓是金针度人的肺腑之言。接下来,他又通俗地告诉我们:“我常说,书话只要能够引领读者爱慕知识,并唤起他们爱书、访书、藏书的兴趣就好,不必过苛地要求它承担更多的繁重任务。”姜先生说得多好啊!而他自己便在书话写作中身体力行。他的书话集,兼了怀人说史,都是很清真的短篇小札,但朴素中含有褒贬,蕴藉中笔带感情,无愧经典之书人茶话。
姜先生还是出版家。从1986年开始,他出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的社长。经他筹划和出版的好书不少,但我最难忘的是那一本《台静农散文选》,很简单的装帧,用纸并不好,首印于1990年。其实这就是著名的《龙坡杂文》的翻版,只不过编书人另加了几篇遮人耳目。两岸暌隔经久,当年鲁迅先生所青睐的台先生,终于有新作和大作与大陆新文学爱好者见面,老树新花,格外让人眼明。这本书与台北洪范书店1988年初版《龙坡杂文》,时间仅隔了一年有余。事在今天很平常了,可回头来看,我们不能不钦佩常自称“我这个人一向胆小怕事”的姜先生作为出品人的魄力和识见。
对我而言,更加意味深长的,是《金台小集》里那篇《几本白皮书》。那可不是如今官方发布情况通告的白皮书,而是特殊年代非正式结集印发的鲁迅著作。1972年2月,农村正是过春节的时光。这一年我的初中生活将要结束了,课文里已经学过鲁迅的《祝福》和《故乡》。南太行浅山区,几个村子交界的山坳里孤零零地起了两排瓦房就是公社的初中校园,过年放寒假的日子,当教师的小叔叔让我和二兄替他值学校的夜班,其实就是野地看校园,学校并无大门可守却已经通电。那时候冬天还容易下雪,老厚的积雪夜间又反光。我把叔叔备课桌上的一个大信封拆开,信是县文化馆寄来的,里面有油印的创刊号《太行之花》,另外就是白皮做封面,鲁迅手迹黑体竖排的《阿Q正传》。别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鲁迅先生的成名作,又是鲁迅被特殊放大的年代,而其他可读的课外书极少,尽管我似懂非懂,实在是不得要领,但还是被这最朴素又最大方最醒目的小书给迷住了。夜深了地冻天寒,实在是冷,我躺进冰窟窿似的被窝里,还不忍释手。不是看,是摩挲与稀罕兴奋了许久。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把书和油印的刊物带回家了。哪个会料到,这本白皮小书,竟然是姜先生操持印发的。姜先生回忆说,从20世纪70年代初起,经他的手,《人民日报》文艺部内部印行了六种鲁迅先生的作品。《鲁迅杂文书信选》最先,在1971年9月;接着《阿Q正传》是1972年2月。“《阿Q正传》由我注释,其实名实不副,我只是摘抄《鲁迅全集》的注释而已。当时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的王仰晨先生的称赞,还欣赏我设计的封面,表示要正式公开发行《阿Q正传》单行本。当然,他们要重新编写注释。后来正式出书,连封面也重新设计过。”看到这里,抛书而叹,我越发感觉到和姜先生的读书缘分了!
2009年4月6日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