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矶水神
你说什么?燕子矶有水神?
没错。
你大概猜不到,这位水神居然是清朝乾隆时代的名臣裘曰(注意是胖胖的“曰”,不是瘦身的“日”)修。裘先生怎么成了燕子矶的水神,说来话长,且听在下道来。
裘曰修是江西南昌新建人,他的老家离南京并不近,但他跟南京似乎特别有缘分。第一个缘分,也是最重要的,他的母亲王氏是南京人,家在江宁秣陵关,据说是当时的一位刺绣高手。从母亲那里,裘曰修自小就了解到有关南京历史名胜的一些知识。后来,他在南北各地做官,也曾经典试江南,到过南京。从他的诗集来看,他至少到过浦口和栖霞山,并留下了诗作。他自己说过,“我生爱水兼爱山”,燕子矶那么有名的一处胜迹,他肯定到过。
裘曰修诗稿。这里的亮点是第一句:“我生爱水兼爱山”。
乾隆四年(1739),裘曰修高中二甲第七名进士,那一年,他才二十八岁,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名次,自是出手不凡。若论文学史上的知名度,他的同年中有两位名气更大,在这两位面前他就难免相形见绌了。一位是二甲第五名的袁枚,年方二十四岁,钱塘才子,后来长住南京;另一位是江苏苏州的沈德潜,二甲第八名,已经六十七岁,照今日的规定,早已过了退休年龄。这两位一少一老,一前一后,夹持着裘曰修,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裘曰修与袁枚都是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中进士之后,同样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不免惺惺相惜,往来更多。金榜题名不久,袁枚就回家娶妻成亲,再后来因为满文考试不及格,外放南京郊县溧水当县令,裘曰修都曾赋诗送别。这两首诗现在还保留在裘氏的诗集中。这是裘曰修与南京的第二重机缘。
踏上仕途之后,裘曰修做过几任主考官,选拔过不少人才,后来名气最大的一位,要算纪昀,就是银屏上大名鼎鼎的那位纪晓岚。所以,裘曰修算是纪昀的座师。巧得很,这一对师生身后的谥号一样,都是“文达”,清代笔记中,常称二位为裘文达和纪文达。这也是缘分。
这一对师生还有个共同的业馀爱好,都喜欢谈神说鬼论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好多段故事的素材,就是从他这位座师那里听来的。袁枚也喜欢这一类的故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这三位都不算正统的孔门信徒。裘曰修和袁枚在翰林院的投缘,或许还有这一层因素吧。
裘曰修好谈神怪,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终生不变的兴趣。乾隆三十八年(1773),他刚刚被委任为《四库全书》馆总裁不久,还没来得及与得意门生纪昀一起大展身手,就因病去世了,终年六十二岁。他去世的那天,正当五月初一,我不知道,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弥留时,他没有交代家事,没有嘱托亲友其他要事,却对身边的人说:“我走了,我要去当燕子矶的水神了。”
搁在别人身上,这事绝对匪夷所思,发生在裘曰修身上,似乎还蛮顺理成章的。
这事后来越传越玄乎。好几十年以后,南京本地学者、同时也以风水著名的专家甘熙还信以为真。他在《白下琐言》中明确说,燕子矶水神相传为裘文达公,也就是裘曰修。据说裘家人行船经过此地,一本正经地拜祝道:“您如果真是燕子矶水神,就保佑我们一路顺风。”果然东风大作,他们挂帆而去,航程非常顺利。
与裘曰修差不多同时代的无锡诗人顾光旭曾写过一首诗,专门讲这件事:
炉香烛影晓犹红,
稽首陈情语未终。
试看灵旗微飏处,
春江已借一帆风。
燕子矶的险要,会给行船带来困难。
可见此事传闻很广。同时代另一位著名学者王昶在《湖海诗传》中,也记录了这件事。异代同辞,异口同声,自非偶然。先有家人出来作证,继有诗人作诗歌咏,再有学者严肃确认,这事越发显得真实无疑,墨迹越描越深,想擦也擦不掉了。
我感到好奇的是,裘文达公为什么这么说,是他临终前的幻觉,还是他一贯的幽默?幻觉也好,幽默也好,他为什么偏偏看上燕子矶?
从江西南昌进京,先要顺江东下,过南京,难免要经过燕子矶,不时碰到风兴浪作,确实给行人增添了不少麻烦。裘曰修与他的家人大概也在这里遇上过风涛吧。谁不愿意顺风顺水,旅行平安呢?裘先生临终,无非代替芸芸众生,表达了最日常不过的愿望而已。
上一段说的是人情,这一段再说说物理。裘曰修不仅是一位文人,还是长期奋战于水利战线上的治河能手。这个水利行家,曾经写过《治河论》《治河策》和《治淮论》等论文。难道是因为他治河有功,积累了不少经验,所以想贾其馀勇,再管治一方江涛不成?当年,他跟纪昀谈神说鬼的时候,曾经评论过做神鬼的境界,以为使人畏我,不如使人敬我。作为燕子矶水神,他足以让人肃然起敬。说得到,做得到,真不容易。
浩浩长江,每一段都有每一段的神鬼,各司其职。这类职务,应该不是终身制的吧。燕子矶的水神裘曰修,后来不太听到人们提起,也许他是升迁到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