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园主人的友情诗
人在旅途,乐多嘉友。陶潜有诗:“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身先醉,不在接杯酒。”“嘉友”,当然既非浮云阵雨式的泛泛之交,更非四海奔驰的名利之徒,而应是可以鉴得失、去恶疾、知冷暖的莫逆。或者如当代诗人吕剑在《故人》一诗中所云,是在风雨如晦的逆境中“来扣我们的门,走进我们窄而霉的屋子,坐到我们的床沿上,把温暖的手递给我们,亲近我们幼小的一代,并饮上我们一杯开水”的刚正高洁之士。
的确,对于身寄京华,终年在小小“半分园”播种韭豆和诗章的吕剑先生来说,风雨中结下的友情是难得的、珍贵的。他感受过不少这样的友情,同时他自己又常给风雨中的友人送去灯盏一样的情谊。
癸酉正月,我又一次来到老诗人家中,又有了一次愉快的长谈。吕剑先生很高兴地告诉我:“你知道吗?艾青的文集印出来了,有五大卷呢!”说着从书柜里取出老朋友题赠的五大本书,一卷一卷地给我翻看书中的照片,其乐融融的表情里有对老朋友由衷的祝贺和关心。我不知吕剑和艾青何时相识,却知道他们是在共和国成立后共同的遭遇和困境中成为知交的。当艾青在春寒料峭之季带着眼疾暂回北京治疗时,一些所谓的老友只以装聋作哑印证了“多病故人疏”那句老话,而另一些人却冒着许多难以逆料的风险登门造访。吕剑就是在此时和艾青“重逢”的,吕剑这样描述他们的见面:“有人说,‘久别重逢’,一定欢欣若狂。但奇怪,我这时的感情却并没有人们通常所应有的那么激动,我看艾青大概和我也差不多。或许,历尽沧桑,感情变得有些粗糙了吧?或许,人生若梦,重逢也不过如此吧。因此,我们一握一抱则有之,但热泪沾巾则未有。”不过,在这平静的相逢中,彼此的友情却暗暗地升华为更多的信任和理解。当艾青《归来的歌》即将出版时,吕剑欣然提笔,先有《艾青〈归来的歌〉书后》为诗集压卷,继而又撰文《写于〈艾青《归来的歌》书后〉之后》,对艾青一生作出了深情却又理性的评价。他说:“艾青没有虚掷年华,他的精神境界就是从这二十年的忧患、炼狱中得到升华的。他经受了考验,老而弥壮。”我想,若是没有彼此深厚的情谊作依托,又怎能发出这样的知音之论?后来吕剑还写过一首《寄艾青》的五言诗,表达对这位老友的祷祝:
长沙赋鸟,世人重贾生。
迁客半为鬼,唯公尚崚嶒。
归来头犹在,两鬓半星星。
喜公如姜桂,文章老更成。
风骨何矫矫,诗坛推典型。
四凶今既灭,气运逐日兴。
合当重抖擞,振笔走雷霆。
也许是巧合,这次和吕剑先生所谈,大都围绕他与友人的交往。他说最近牛汉老友和他有过一次愉快的通信,已抄出来寄给《随笔》杂志,同时又给《诗刊》寄去一首题为《雪访》的抒情诗。《雪访》底稿尚在,我有幸先睹。在这首诗里,诗人用复沓的调子,反复渲染一种相互交织着的心境:一方面诗人忧虑着那些因大雪压顶而可能倾折的竹林,另一方面则是访友不遇带来的惆怅和忧思。令人欣慰的是,大雪虽猛,坚韧的竹枝却依旧修然挺立,而且“青松挂雪,长枝低垂,雪朵徐坠,风来轻盈。突见雪光中一枝寒梅初绽,水晶世界中透出一点新红”。伴随着雪景的喜人,诗人也精神振作,寄语朋友:
我本来和你相约,和你相约,
明年远行,等到冰化雪消,
明年远行,等到柳绿花明。
不,且快打点行装,且快趁此兴浓,
向远山,向广原,向大海,
迢迢万里待征,首首新诗待成。
吕剑先生还向我“透露”了《雪访》一诗的“本事”:1980年冬天,他和老友、诗人陈次园结伴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宿舍寻访诗友邵燕祥。但人未找到,诗意却自心底萌发,两年之后,待到这友情已发酵成浓浓的酒浆时,《雪访》也遂告完工了。
像古代许多重视友情的诗人一样,吕剑写过不少赠答朋友的诗作。不过,他的友情诗并不是抽象地申述“友情”的哲理内涵,而只注重与知友相处相得的那种从容平淡的过程。陶潜另一句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我想此中境界,大约就是半分园主人所殷殷以求的吧?
吕剑和牛汉的通信不久就发表了,牛汉在致吕剑的信中说:“我常常在心里祝愿你长寿”,“真希望你在体力可以支持的情况下,能写点散文、杂文之类,有时候写作也能强化人的精神,使生命得到解脱和升华,千万不能辜负了朋友们对你的期望……”其语谆谆,十分感人。在这次通信中,两人除互致慰问外,主要谈了散文写作的问题。由牛汉,吕剑又谈到了老诗人苏金伞。十年内乱结束后,苏金伞来到北京,特别造访了吕剑,二十多年不见,一见之下,其感慨可知。那次一同相见共饮的还有另一位老友荒芜,也是上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右派”的,他的“纸璧斋”和吕剑当时的东城寓所“小宜斋”相距很近,时相过从。而苏金伞曾向人表示,他“在北京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牛汉,一个是吕剑”。他们这种交谊,不仅在于艺术上的互相欣赏,恐怕主要还在于真理上的同道,而且命运与共、肝胆相照而又始终不渝吧?事后吕剑赠给苏金伞一诗,诗曰:“廿年断音问,传言频惊心。或云君已殁,或云祸相寻。欲访山风急,欲探河水深。孰料忽相逢,恍隔阳与阴。惊定更审视,欲语难为音。会面诚不易,良宵值万金。有杯莫停举,洒泪共沾襟。幸君尚善饭,气骨尤岑嵚。晨鸡催残夜,起舞动高吟。”
吕剑还有一首《感遇》,是写给新文学史家李何林的。此诗淋漓酣畅,感慨亦深:
我有同心友,结交三十春。
十春或一见,一见倍情亲。
不因某负俗,轻之如路尘。
不因某迍邅,避之以保身。
视彼下石者,感慨难具论。
谁谓鲍管交,于今无与伦。
吕剑还在给我的信中进一步申述过他与李的交情:“我与李公何林,1944年订交于昆明,情深谊厚,直至其去世,几十年如一日。不论分处两地,还是同居一城。当我带上右派帽子,下放塞上劳动改造,或在‘文化大革命’中住牛棚、挨批斗,他都不避风险和嫌疑,来北京东城看我的家,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和经济上的帮助。《故人》一诗就是写给他的,可惜当它发表时,他已去世,看不到了。”言下不胜怅惜。
我从吕剑这封信中,仿佛看到了人世间一种美丽情感的静静升华。
这次访谈,恰好是正月十五日,窗外春阳明媚,室内暖意融融。老诗人忆旧说新,谈兴甚高。在我要离开半分园时,吕剑先生突然对我说:“你也去见见邵燕祥吧!”
果然,第三天,我就来到了虎坊桥作协宿舍。不过和吕剑先生那次寻访不同,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邵燕祥先生的家,敲开了他四层楼上的房门。
1995年2月2日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