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半分园

初访半分园

约在两年前,我第一次进北京,便去城西一片楼群的深处,拜访前辈诗人吕剑先生。

虽是初晤,但我并未感到陌生或忐忑,诗人也恰如平日的想象:完全是一位朴厚、慈蔼的温厚长者。柔和的面部轮廓,满含笑意的真诚的目光,只是黑发却已显得稀疏了……这使我想到岁月的艰辛。

诗人很高兴,引我去他小小的工作室(也是客室),叫来热情的宗珏先生向客人介绍,自己则忙着去沏茶:迈的是舒缓的老年人的步伐,脚上是一双老人们穿的中式黑棉鞋……

初识吕剑,当是在上世纪80年代第一春吧。因为爱诗,我遂在三大册的《新诗选》中精选十数首,其中便有吕剑写于40年代的《创造》。但当时吸引我的乃是这首小诗的玲珑、新鲜和蕴含的生存哲理,对作者则是一无所知。随后即在《诗刊》读到了他复出后的诗作《一觉》《回答》和《笑容》,深深的激情和酣畅的节奏引发我心灵的震颤。在一种渴望交谈的冲动中,我发出了给诗人的第一封信。

现在坐在诗人的家里,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洁净光亮的写字台上,一东一西两架书橱默默地陪着主人。四壁皆白,唯写字台左侧墙上悬一幅工整的小楷,是诗人自己的手笔。我想,诗人的书斋“半分园”虽小,却是一块绿洲,进入晚年之后,我们的诗人还能艰难而又快乐地耕耘、播种和收获吧?

诗人并没有讲述他个人的遭际,却满面微笑地提起了刚刚开过的一次作协会议,认为这次会议的气氛不错,似乎预示着文学事业或将开始一个健康的发展。我不由想到眼前这位老人青壮时期的风采,同时也想到他与祖国一起受难的岁月,想到他二十年间如何遭逢网罗、如何被发配塞上,又如何在狂热却又严寒的日子里被摔断了琴弦,默默地忍受着难言的孤独。从共和国成立到1957年上半年间,吕剑是兴奋而勤奋的,诗人前期任职于《人民文学》,1956年秋冬,又参与筹备《诗刊》。这期间他南下江汉,北上内蒙古,出版、编订了五本诗集。假若这种天朗气清的日子能保持得更为长久一些,则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诗人又该会呈现出多少崭新的风貌!

然而正如诗人二十年后自己所说:“阳谋”既来,百花其萎。《诗刊》既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多事的地球,一个与民族共忧患的诗人又如何能超然物外?终于在愈喊愈高的“反右”声中,吕剑与艾青便一起被免去“编委”之职,然后“发配”。艾青去北大荒,吕剑去塞上……当我提到这些痛苦的往事时,内心是沉重的。这并非仅仅是替诗人抱不平,个人的荣辱得失是次要的,国家与民族的顿挫、伤痕却刻骨铭心。如何让我们多难的民族彻底挣脱旧的枷锁?如何让我们的人民满怀青春地走向世界?又如何让我们的诗真正成其为“诗”?正如诗人说的:“重要的是从历史中引出应有的教训!并且不要再那么轻易地忘记!任何时候都应当保持诗的好名声。”我们多么需要诗人的勇敢和真诚啊!

相信二十年决没有白过,

不能只看经历了多少顿挫。

额上增添了几重沉思的皱纹,

因袭的古堡就是攻破了几座。

只有在这时,我才感到吕剑依然年轻,依然富有青春的活力。岁月转瞬即逝,生命之树常青。从北京归来,即在《人民日报》八版的一角读到了他的《夸父》。诗乃“有感而作”。吕剑将神话中的夸父按照自己的理解与希望重新塑造,夸父并没有弃杖而死,而是追上了太阳,血肉化为新的太阳的一部分,使之成为“我们伟大民族和人民的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英雄主义精神”的象征。作者是富有社会感的,《夸父》当然也不是为诗而诗的产物,诗人后来反问:“倘不是活于今日,受到某种新的启示,我能出现这种构思吗?它也多少从一个方面折射出了某种时代色彩吧?”

其实先此几年,吕剑就与艾青一起“归来”了。艾青把包括《光的赞歌》在内的几十首生命换来的诗编集为《归来的歌》;吕剑则在短短三年内写出了总数超过1949—1957年间的诗作,连同以前之作,编选出版了《吕剑诗集》,还写了许多颇有锋芒的杂文,与另外一些抒情散文一起汇成《一剑集》出版。吕剑并非武士,但这些杂文锋芒之利,议论之精深却可以振聋发聩。和他此时的诗一样,诗人由50年代“幻美”的抒情一转而为对现实和历史沉痛而深入的反思。我感到吕剑二十年的岁月的确没有“浪费”,他写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富有社会意义,对时代、对读者最富有反思价值的作品!

而且,就在这次倾谈之后,诗人飞越地球上最高的大山,来到了热情却又受着战争威胁的巴基斯坦,之后又去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尼泊尔。在异国的土地上,诗人当然难免祖国之思,但一个胸襟阔大的诗人是能够爱祖国也爱人类的,吕剑又一次触发灵感,抒写了超越一己、更为广阔深厚的情怀:

四海皆属兄弟,

爱情无不相同,

纵然远隔千山万水,

人民总是命运相通。

在初稿于伊斯兰堡、定稿于加德满都的《邻居》一诗中,当叙述了村中人亲密、友好的往来之后,诗人写道:

地球应当像是一个村子

不过住着百多户人家,

家家都能鸡犬相闻,

彼此都应肝胆相照。

是啊,地球应当像是一个村子。

《邻居》表达了诗人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这首诗正好可以献给“国际和平年”。

那么,这是不是标志着诗人的视野进一步开阔、从而进入一种更高的境界了呢?或者说,它本来就是诗人爱心的另一个层面、另一种表现?

浓香的热茶温暖着身子,窗外的太阳渐渐当头,所喜并没有别人来打断我们的倾谈。吕剑先生出语温和、轻松,普通话里仍时时夹带某些莱芜口音。莱芜是古时齐鲁之间的缓冲地带,吕剑的家乡正在长勺之战的故地。记忆犹如扎在地下的草根,此时又吐出缕缕青绿,诗人谈起他儿时攀过齐长城之侧的青石关去博山读书的往事,语调里充满温馨。后来初中毕业,诗人终于走出贫瘠的故土,告别终年劳累辗转于泥色之梦的父母兄弟,来到济南当话务员。但当卢沟桥的枪声惊破了中国迷乱的梦境,翩翩少年便拔剑而起,踏上了流亡抗敌的人生大道。读着新老诗人讴歌神圣战争的诗章,吕剑也开始了自己的吟唱。一首《大队人马回来了》使众人频频注目这位青年诗人,正在流亡道上颠沛流离的李广田在《新华日报》上读了这首诗,特意在日记中记下,觉得“甚可读”。

从那以后,他或者以诗当剑,或者刻写故乡人的劳苦与坚毅,或者预言民族解放的欢欣,最后用诗迎来了共和国的建立。

半个世纪弹指一挥,足迹清晰而又沉重。当诗人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心里在起伏的该是一种怎样的波澜呢?

我还记得那天午餐时的情景。大家都坐下了,吕剑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从客厅拿过客人带来的“莱芜煎饼”,一一分给在座的亲朋,自己更是嚼得津津有味,像朝晖一样温煦的脸上现出隐隐的幸福感。我想:小米煎饼的香甜,大概也只有赤子之心能够品味得出吧?

在恋恋不舍中离开“半分园”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北京的冬天是寒冷的,但那天的阳光异常饱满,西北风也并不寒冽刺骨。我轻松地走在北京的大道上,心里设想着再度的造访也许并不遥远。

那正是牛年春节期间,大年初二,吕剑先生已满六十六岁了。

1987年9月于泰山

附记: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初访半分园》应当算是旧作了。

但是文中所述的初次拜访吕剑先生的情景,今天仍历历在目,清晰得很。那是1985年春节,我首次进京,心头洋溢的始终是有点近乎神秘的激动。在走街串巷,领略着早在梦里就觉得温馨的京华风情之余,我造访了已经六十六岁的吕剑先生。记得诗人听到故乡的消息时,似乎一时年轻了许多呢!

去年夏天,我在北京又一次拜望了吕老。而这次相见,却是在积水潭医院的病房里,我生怕过多的谈话使诗人疲劳,稍待片刻即匆匆告退。第二天与牛汉先生谈到吕剑,他颇多感慨,对吕剑的病况很为关切,说要抽时间去看看吕剑,并建议他写一点回忆录……

现在,诗人听说《探海石》创刊,深为故乡文学的发展高兴。《晨雾》是刚刚寄来的极富乡土情趣的抒情诗,诗人自己说:“这是一幅淡淡的素描,我是想讴歌春天的到来,以及对于生活的爱……”而今年吕剑将步入古稀高龄,让诗人的作品与故乡父老相见,应当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同时,我把这篇旧作拿出来遥祝老人家长寿,而七十岁的诗人吕剑先生,相信在新的春天里,一定会写出更多更美的诗章吧。“大雨大雾之后,必有一个好晴”,为此,我为诗人祈祷。

1989年4月5日补记于济南山东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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