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最重要的启蒙老师——伯父叶廷乂
她是那么不幸,因为她比常人多了诸多磨难;她又是那么幸运,因为她比常人多了一个敦厚尽责的伯父。
在叶嘉莹的成长和诗词人生道路上,相比于她的父亲母亲,伯父叶廷乂对她的影响力更大一些。叶嘉莹自己也坦言:
“我喜欢读诗、写诗主要是受了伯父的影响和培养。在我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就经常鼓励我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我从小就已习惯于背书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可以说对我并未造成任何困难。”
叶嘉莹的父亲虽然很优秀,也很疼爱她,但因为工作过于繁忙,陪伴的时间相对少了很多,倒是在东厢房里做中医的伯父,有更多的时间对侄女言传身教,再加上叶嘉莹在诗词上极有天赋,也深得伯父喜欢,所以爷儿俩关系颇深,大有忘年交的意思。
伯父从小就看好叶嘉莹的慧根和悟性。就以传授中医这件事来说,叶家院里一共有四个孩子,伯父的一个儿子、叶嘉莹以及两个弟弟,可是叶伯父只有意传授给叶嘉莹一个人。按说这种传授家业的事该是传儿不传女,传大不传小,可是叶家伯父为人处世非常公正严谨。他认为学习中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因为中医很多典籍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古书,而且学习中医还要靠修习者本身智慧的体悟。假如你没有这种智慧,只是照本宣科生硬用药,根本无法治病救人。而在众多的孩子当中,同时符合这两条标准的,只有叶嘉莹一个人。
叶嘉莹聪慧过人,自身古典文化的修养极深,也特别喜欢诗歌,伯父就有意地把她往古典文化的道路上引。不过他对叶嘉莹的教育方式是非常隐蔽有趣的,貌似无意为之,其实用心良苦,是大道无形的渗透性教育。
伯父从没有一本正经大张旗鼓地给叶嘉莹讲课,只是喜欢和叶嘉莹聊天,寓教于闲聊。他熟知很多诗人词人的典故,有时间就和叶嘉莹像讲故事一样讲给她听。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时间长了就是一笔相当大的知识积累。
有这样一件平常的小事。有一次,家里其他三个男孩都跑出去玩了,叶嘉莹宅在家里,无事闲翻书,翻开《唐诗三百首》,看到王之涣中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几句时,突然想到父亲每到冬天下雨就喜欢吟诵的几句诗,觉得和王之涣的这几句非常像。
伯父就和蔼可亲地问她是哪几句,叶嘉莹就说是“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稍思片刻,伯父告诉叶嘉莹这两首诗是不同的。
叶嘉莹很纳闷,问伯父:“差别在哪里呢?”
伯父告诉她,这两首诗的情境是不同的,她的父亲吟叹的诗是内心里有感慨之意,王之涣则是说视野的广远,两首诗的感情和意境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叶嘉莹小时候接受的最朴素的诗教。
爷儿俩这些不经意的即兴谈话,使得叶嘉莹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都受到了极大的启发。现在叶嘉莹把这首诗收录进《给孩子的古诗词》这本书中,显然是受了伯父启蒙教育的影响。
叶嘉莹的父亲去上海工作后,伯父对叶嘉莹的教育更用心了。每次叶嘉莹用文言文给父亲写了信,都先给伯父检查一遍。伯父看后会给她提一些修改意见。就在这一看一改之中,叶嘉莹的文言文水平日渐增益。
随着叶嘉莹古典文化的积累,慧根开启,伯父就适时地鼓励她写一些绝句小诗。最可贵的是,在写诗伊始,伯父就特别用心地教叶嘉莹掌握诗歌的平仄声律,以及一些入声字的特别读法,也就是吟诵的学问。例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在这首诗中,伯父告诉她,“独”“节”“插”等字,在诗歌的声律中应该读仄声,如果按照北京话读成平声,这样一不符合诗歌的平仄声律,二无法传达出声律的美感。叶嘉莹深有所思。
现在,叶嘉莹对吟诵的价值看得无比重要,和她自幼懂得吟诵对于陶冶情操的重要作用有关。
逢年过节,别人家的孩子只知道玩耍,叶嘉莹却是带着学习任务的。任何景物,都可以被伯父拿来当作教育子女的“教材”。
虽然伯父一直很认真地指点叶嘉莹写诗,自己却很少写作。倒是对联写得多一些。每到年关,伯父就差遣叶嘉莹骑着自行车给亲戚拜年,还交代给她一项艰巨的任务,顺道儿看看哪一家的春联好,回来给他谈谈心得体会。伯父写对联非常讲究,一定要启用一支新毛笔,大概是万象更新的意思,大多是七紫三羊毫。伯父说,这紫毫是硬毫,羊毫是软毫,七紫三羊毫,就是硬中有软。
伯父写的对联,多是用干支出字的对联。乙酉年他写过:“乙夜静观前代史,酉山深庋不传书。”还有一年是戊子年,伯父写:“戊为吉日诛蟊尽,子绍箕裘号象贤。”戊句出于诗经《小雅·吉日》:“吉日多戊,既伯既祷。”
通过伯父的对联,叶嘉莹领略了汉文字独特的艺术魅力,既有声之美,又有形之美,其精工奇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学问在内,也在外,无论是日常的谈话,还是刻意的对联,都是伯父对叶嘉莹的古典文化教育之道。既是一个父辈的舐犊之情,又是一个智者的静水流深。
许多年来,叶嘉莹对伯父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她说,一直觉得伯父有很多地方像王国维,他们都是早年去日本留学,然后一个因为母亲有病回来,一个因为自己生病回来,回来后都是对民国初年的政治现状感到失望。而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叶伯父倒像是位隐士,一个文武双全的武林高人。其道风仙骨,诚如叶家东厢房里字画上的写意:道貌尊青主,而今见叶台,起家长白外,遁迹软红中。松柏凌寒节,参苓造化功,阳和真有脚,小草被春风。
他行医,一般上午在家里门诊,下午出诊。然后有了空暇,就是跟我聊天,念诗写字。饭一直是用人做。沦陷后期用人没有了,母亲去世了,就由伯母来做饭,伯父有时会买菜。北京风沙尘土很大,伯父出去时常戴一顶黑色的风帽。房门口常挂一只布掸子,他回来就掸一掸衣裳裤脚,出诊时,他坐一辆包车。
寥寥数行,一位的学贯中西、洞察世事又和蔼慈祥的智者跃然纸上。款款而来,空气里全是平仄、墨色与岐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