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回不去的故园,醒不了的中式古典意境梦

4.回不去的故园,醒不了的中式古典意境梦

2003年8月,国家对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拆迁改建,这个庭院就从北京这座文化古城中消失了。当时不仅在北京的友人给我写信告知了此事,连台湾也登载了我的老家被拆毁了的消息。当然我也明白,没有旧的破坏哪能有新的建设,我也愿意见到新的北京将有一片新的高楼大厦兴起。只是,正如邓先生所说的,我家故居中的一种古典诗词的气氛与意境,确实对我有过极深的影响。

这是叶嘉莹在得知自家故园被拆迁后的内心感发。作为一个同样念旧的人,我能理解叶先生内心那深深的惆怅。那栋四合院,在拆迁者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建筑物,而在诗人的眼里,那是她身体和精神层面的双重原乡,是她小时候赖以生活和陶醉的诗词乐园。

如果说当局者迷,那旁观者该是清的,就连当年去过叶家的外人,对于那座四合院里的诗情画意,也是一眼万年,痴迷不已。

著名红学家、杂学家邓云乡先生曾是叶嘉莹家的常客,20世纪30年代,因为母亲的病情,他经常去叶家找叶伯父讨教药方,故而对于察院胡同13号是熟门熟路。对于当年的叶家,他是这样描述的:

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一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用人引我到东屋……东屋两明一暗,临窗放着一个大写字书案,桌后是大夫座位,桌边一个方凳,是病人坐了给大夫把脉的。屋中无人,我是来改方子的,安静地等着。一会儿大夫由北屋打帘子出来,掀帘子进入东屋,向我笑了一下,要过方子,坐在案边拿起毛笔改方子……(大夫)头上戴着一个黑纱瓜皮帽盔,身着本色横罗旧长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映着洁无纤尘的明亮玻璃窗和窗外的日影,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叶嘉莹)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而成的。

假如说叶嘉莹对故居的迷恋是当局者偏爱,那像邓先生这样的外人,对察院胡同13号的迷恋理应是客观中立的,只能说那座四合院的风物格调太过刻骨铭心。

到底那座老北京四合院是怎样的京华之美呢?我们从格局、风物、书香三个维度欣赏。

格局之深

四合院有一进院、二进院和三进院之分。古人有诗云,“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说的就是三进四合院的深之妙,暗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内敛之精髓。

叶家的府邸是典型的三进院。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型的石狮子,外面是门洞。下了门洞外的石阶,左角边有一块上马石,上马石的左边是一个车门。大门的里面也有个门洞,隔着一方小院,迎面是一面磨砖的影壁墙,因为叶家的祖父和伯父都是学过中医的,所以墙中央刻有“水心堂叶”四个字。因为宋朝有个学者叫叶适,号水心,他也研究医学,所以用了这个堂号。大门内右边是门房,门房右边是车门里面的门洞,车门洞的右边是一间马房。进入大门后,从迎面是影壁墙的那方小院向左拐,下了三层台阶,是一个长条形的外院。左边一排是五间南房,三间是客房,两间是书房。右边则是内院的院墙,中间有个垂花门。要上两层台阶,才能进入垂花门,门内是一片方形的石台,迎面是一个木制的影壁,由四扇木门组成,漆着绿色的油漆,每扇门上方的四分之一处各有一个圆形的图案,是个红色的篆体寿字。这个影壁遇到家里有婚丧嫁娶等大事就打开,内外院就连成了一个大院子。彰显着四合院的开合之妙用。从石台两侧走下就是内院。内院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北房的两侧各有一个小角门。从东角门的过道往左拐是一条窄路,可以通向后院。后院原是花园,后来把花木移去,盖了房,供叶家的亲友居住。

风物之茂

大宅门里自然也少不了花草,少了花草,就少了民居应有的灵性与生机,“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的俗语,说的就是老北京富贵人家的生活写照。叶嘉莹家的风物也很繁茂,并因其翩翩风姿吸引了叶嘉莹的注意,成为她最早的诗材。

和所有老北京的四合院一样,叶家的宅院也都是砖铺的地。主要的甬道用方砖铺成了十字形路,甬道旁边的地方是用长砖斜着铺的。祖父在世时不许挖地种花草,只有几个大花盆,里面种着石榴树和夹竹桃。内院中间还有个大荷花缸,夏天在里面养些荷花,有时也养些鱼。那时的风气,很多大宅院里都有天棚、鱼缸、石榴树。祖父、祖母住的五间北房,前边也搭了个天棚。三间东厢房和三间西厢房,祖父让伯父和父亲轮流住。叶嘉莹是在西厢房长大的。西厢房一进门是个厅堂,用来吃饭、喝茶、会客……祖父去世以后,不许挖地种花的禁令自动解除,叶家的儿媳妇(伯母和母亲)都喜欢养花,就急不可待地在院子里开了两处小花池,一处在北房前,一处在西厢房的窗下,里面种些四季应时的花花草草,垂花门边的内墙下还种了爬山虎和牵牛花。叶母还在墙角两侧插植了一棵柳树和一棵枣树。上了初中后,叶嘉莹也从一个同学家移来了一丛竹子,种在她住的卧室的窗外。成为她作品里的“西窗竹”。

书香之馥

豪门大院里,哪能少得了书香?藏书,才是叶家大院的精华。

因为整个家族的人都特别爱诗书,所以叶家的藏书特别多,五间南房有三间做了书房,跟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全是书架。当年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同学都把这里当成了图书馆,找书、查书。叶嘉莹本人就生活在书海里:“我们住的西厢房的堂屋靠南墙有一个大躺箱,箱面比现在一般的写字台都大,上面被我堆满了书。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轩词集》,是元代大德年间的木刻版,字特别大,看起来很舒服。那种感觉我现在还记得。我觉得那时我家到处都是书,书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就是衣柜的顶柜里也都是书。”遗憾的是,这些宝贵的书籍却在“大跃进”时被叶弟廉价卖掉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了解这样一座京华故园消失是怎样的剜根之痛。

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我的知识生命与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而成,我与这座庭院,当然更有着说不尽割不断的、万缕千丝的心魂的联系。

西方心理学讲,人总要有个认同、有个归属,才感到心安。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认同北京察院胡同老家是家以外,到了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觉得是临时的,是宿舍。现在我所认同的北京老家已经被拆掉了,我已经失去我最亲切的、伴随我成长的根。

根、心魂,单单这些字眼,就足够说明叶嘉莹内心那种一生难以消弭的心理疼痛。这不仅发端于私情,从天下大义的角度,叶嘉莹也是另有考虑的。四海漂泊的这些年,叶嘉莹一直有个心愿,要以自己的余年之力,把故居改建成一所书院式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所。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座有浓浓中式古典意境的庭院已经从地平线上永远地消失了。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正巧楼道里放着楼下的邻居刷完漆后在晾干的条案,说是从福建老家弄来的,老家的宅子要拆了,老家具不舍得丢,拉到自家来,算是个念想。

“念想”两个字,让我眼睛湿润了。这个喧嚣的尘世,有几人还在记着老物件的余温?不为升值,不为作秀,只为代代传承的观瞻与相守。

至少是一种情结,人活着,即使没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也该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小家情怀。毕竟,人是有思维和精神的,我们的情感需要有寄托,心灵需要归属感,不是吗?

每个人的家里,都应该留几件老物件。

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一座回不去的故园,那是我们精神的原乡。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