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便是好时节

第一辑 便是好时节

一本书,一杯茶,一个悠然的午后,手捧卷,

风敲窗,一室书香一世情,人世安好,时光静美。

江南瓦

(2009年安徽芜湖中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点缀屋上。

来自泥土,历经火炼,是土里长出的硬骨,是火中飞出的凤凰。

一层一层盖在屋顶,似鱼鳞,又像梯田,晴时挡烈日,雨天淌雨水。偏偏不碍风游过,上瓦与下瓦之间有缝,沟瓦与扣瓦之中留隙,这小小的缝隙里,清风流淌,朗月流银。江南屋有风,当数瓦上功。住在这样的青砖瓦屋里,冬暖夏凉,气韵悠扬。

瓦是风雨之中最玄妙的乐器。风在瓦缝中穿行,声如短笛,拖着长长的尾音,是底气充足的美声。雨点落下,清越激昂,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雨越来越大,击瓦之声,与飞流的雨声汇聚成一曲浑厚的交响。

最美要数檐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那雨珠串起来,上连着屋檐最边沿的沟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风吹来,雨珠飘来荡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尽情地撒欢,恣意地嬉戏。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变得密密挤挤,那是雨势明显增大之故。当檐下雨珠落成一条雨线时,雨就大了,很大,很急。

江南风暖瓦生烟。炎夏的阳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间,丝丝然,飘飘然,升腾一缕轻烟。此烟如梦,亦似花。烟,其实是光影的折射,给瓦平添一抹动感。日影飘然,烟瓦舞动,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银白曲线,恰似性感女人着一袭素白的丝质旗袍。融雪,是从水声中开始的。屋瓦上的积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线一线的雪水,便从瓦上飞落下来,屋檐下淅淅沥沥滴水,其声势,可堪比一场中雨了。

岁月催人老,亦使江南瓦落尘泛黑。

天长日久,沙土落在瓦上,叶片烂在瓦间,一层一层,积累着厚厚的光阴故事。偶尔,有种子在风卷下摇落瓦中,抑或在鸟嘴里飘落瓦上,便会长出一丛碧绿的“瓦上草”来。瓦上草是江南古屋的显著性标志,沧桑之间,流转人世的繁华与落寞。

比草更能为江南瓦披绿装的是苔藓,特别是背阴的北边瓦,浓抹淡描,深浅不一。长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块暗玉,墨绿,深绿,暗绿,远远地看上去,绿意摇曳,深沉如佛。这种绿,透着深蓝,于是,人们创造出了一个新词:瓦蓝。

江南瓦,没有北方琉璃瓦那种贵族气息,卑微如草芥;更没有琉璃瓦那种流光溢彩,粗励如土坷。但却是人们容身之需,安居之宝。

只是钢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近历史的暗角。真担心不久的将来,人们用狐疑的神情去探寻:什么是瓦呀?什么叫瓦蓝?

那时,谁还会如我般深情地怀念那一片江南瓦?

江南柳

(2011年山东烟台中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

柳是江南的树精,袅娜的枝叶粗拙的皮,有一颗不灭的灵魂。

水美江南,池塘边、清河岸、小溪旁、大湖畔,一株株柳,长成一首首妖娆的诗篇。水滋养柳,柳妆点水,水柳一家亲。柳叶青青,浓绿处,深藏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海。皲裂的树干,是一副粗鄙的皮囊,在清水的倒影中,映衬出生命的不易与壮丽。树皮的裂口静静地记录一段段无关风月的旅程,厚厚的,累成生命的沉积层。

翠柳报春来。柳枝绽开第一片嫩绿的芽,江南春就如神之画师,在大地上泼绿作画。于是,水丰盈了,山朗润起来,远远近近一派青碧。柳之绿,如火种,引来绿染山河,绿得灿烂,绿得香浓,绿得激越。

依依,是江南春柳派生出来的眷恋之态。《诗经》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语道尽绵绵情思。缠绕,是江南春柳衍生出的思恋。“桃红柳絮白,照日复随风。”柳絮飞,飞入原野精妙处,飞入寻常百姓家。“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一城春色一城絮。狂颠的柳絮,点点轻柔的白嫩,让人无处逃避。白绒的絮是柳树的种子,离树飞散去,将生命洒落在远近各处。转身,尽是如此浪漫而快乐的旅行。

树无言,风有语。柳枝之繁,灿若满天星辰,密如佳丽青丝,春日清风徐来,沙沙如恋人喁语;夏天朗风飘过,呼呼似累牛喘息;设若暴风袭来,哗哗然像孩童喧闹。清代文学家李渔说:“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年年柳荫浓,岁岁蝉声俏。儿时,爱唱罗大佑的《童年》:“池塘边的‘柳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没见过榕树,唱词都被我改成了柳树。村前村后,柳树成荫,枝头鸣蝉此起彼伏,嚷嚷着,一刻也没消停。

柳音是江南水边最美妙的旋律,牧童爱闻,浣纱女爱听,游走在柳下的人们皆乐赏。

柳树天生一副百变之身,枝丫插地即生,无心无意即成林成荫。农人折枝,是实用主义美学,编个枝帽,扎只柳筐,抑或插枝以期长出更多柳来,随手取用。文人折柳,折的不是枝,是情思。“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古时送别,凄清水边,舟岸两处,不胜挽留的酸楚,离别的悲伤,一任柳枝恣意无声地抒发。

蚯蚓那百变金刚之身,断一截,不是生命终结,反而新生一命。柳是植物界的蚯蚓,是江南的树精,灵魂里潜藏着新生因子,便常插常新,生命在断裂与入土的疼痛中一次次复苏。

江南柳,不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淡然,更有“截”后重生之灿然。那年冬天,打抚河边过,但见枝繁的密柳,齐刷刷被锯伐掉浓密的枝丫,光秃秃一截主杆,让人心生疼惜。孰料,来年春天,一无所有的“枯干”,竟抽枝发芽,又生猛地垂成娇娆的绿姑娘了。

抒发再生的奇迹,吟咏不灭的魂灵,这不正是江南柳吗?由此就不难理解历代文人雅士,如谢道韫、陶渊明、柳宗元、苏轼、欧阳修、左宗棠、蒲松龄、李渔和丰子恺等,会那般钟情于它了。柳之于他们,有不可企及的人生寄托,无以语传的深层意蕴,潜藏一处升华灵魂的秘密通道。

灵魂不灭,生生不息。江南柳啊,你是水边的精灵,迎风亲水,吟咏生命的乐章。

萧萧池塘暮

(2011年武汉中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

最早知道“池塘”二字为何含义,源于一副残对:烟锁池塘柳。在老家陈坊,池塘都叫塘,每一口塘都有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锅底塘、门口塘、养鱼塘、莲花塘、青山塘……它就像是村里人共有的孩子,每一声对塘的呼唤,经风吹都能传到塘的耳朵里。水草轻摇,青蛙鸣叫,蜻蜓风舞,燕子贴水,波光荡漾,都是池塘的应答。

和故乡的其他风物一样,池塘是极通人性的,年年岁岁见证着村人的喜忧。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阵村风暖,池塘岸边各色水草倒挂而长,一根根亲水而去,犹如一串串清脆玉润的珠帘,将蓄满春水的池塘装饰得如梦如幻。蓄积了一冬的力气,妇女们挽起衣袖,在抽枝长叶的青柳下,浣纱洗衣。池塘中央,开始脱毛的水鸭在和煦的阳光下畅游,荡起层层涟漪。鸭儿不时地“呱呱”乱叫,声音在池塘上空回荡。远处聆听,像是柳树深处发出来似的,訇訇然,如乐一般美妙。“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一声声呱啼,应是报春的讯息吧!最热闹的要数夜里,无数青蛙齐鸣,叫醒暗夜,那是临产前的阵痛,更是即将身为父母的幸福欢唱。青蛙鸣春,是江南池塘不朽的胜景。

夏日的池塘是孩子们的世界。太阳还在半山腰,孩子们就在池塘里玩耍了。在岸上一个猛扎,静静的池塘便溅起灿烂的水花。孩子们排成队列,挨个儿跳水,珠圆白嫩的颗颗水滴飞入浓密的柳荫里,打得青叶脆响,像是一场急雨。孩子们玩腻了,就在厚厚的泥层里摸螺蛳,在水草里抓鱼。夜幕降临,他们用旧衣服一裹,满载而归。

农人在月满中天时分才收工,钻入池塘,洗去一天的尘与汗,洗去一天的疲劳。人在水里话农桑、谈天气,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池塘在一拨又一拨人的折腾下,泥沙翻涌,浑黄浊黑。经过一夜的沉淀,一早它又澄澈清冽,一眼就看得见水里的游鱼,厚软的肥泥,以及泥上的走蚌和挪动的螺蛳。池塘静默、博大,容纳故乡人身上所有的灰土污垢,而它自己永远是碧澄如镜。

秋来水瘦,池塘花容失色,只剩寥寥一些残水,像是哭干了眼泪的小妇人的杏眼。但它依然接纳万物,吐故纳新,洁净如初。农人依然来塘里洗澡,一天胜过一天地喊:“啊,水好凉呀!”故乡的秋天,在这一声声水凉的叫喊中,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到来。水凉好个秋。

冬天,村里以鱼闹年,以祈年年有余。每到年终,我们村前村后的池塘都要抽放积蓄了一年的水。一群人赤足在冰冷的泥中捉鱼,笑声在空旷辽远的上空久久回荡。他们不怕冷,俗话说,鱼头上藏了三点火!见了冒火的鱼,还有谁怕寒冷呢?一筐又一筐的肥鱼小虾壮螺蛳从塘里往岸上挑,笑声随之在岸上塘里一阵一阵炸响。

池塘鲜活了四季,更鲜活在所有子民的记忆里。而今,再寻如此池塘,也许只有在梦里吧!岁月在风里萧萧如秋木,池塘在现代的作用下,萧萧至迟暮。

回到陈坊,池塘触目惊心:锅底塘已被人填平,在上面盖了两层楼房,粗粝的土砖和硬冷的水泥在绿树旁狰狞着;门口塘已被淤泥壅塞,深处没不了8岁小孩,跳水已是不可能了,及至深秋,不用抽放,水就只剩一线了;养鱼塘里没有鱼也没有水,长满肥美杂草,牛可以在上面行走了;莲花塘深居田畈(田地)一侧,早已没有了莲花,还算清澈的残水里,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塑料袋、农药瓶,难以让目光停留半秒;青山塘已不存在,被房子取代了……

我固执地认为,故乡年年难逃的水患与池塘迟暮有关。如果每年有人罱塘(用农具将塘里的淤泥、杂草等清理出来),如果池塘还鲜活,雨水可以蓄积在里面,何以在地上泛滥成灾?池塘消退,洗澡成了村人的难题,干旱已是农田的家常便饭,青蛙不再,垂柳作古,水鸭隐退……

与此一起消失的还有田园牧歌,以及让人无法释怀的古典乡村。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下一代再来读这首古诗,必得花半天时间来查阅关于“池塘”的注释。“烟锁池塘柳”的残对,也许真的成了空前绝后、无人能对的绝联了。

今天已没有几个人见过池塘的真面目,不久的将来,池塘可能就只存活于词典里,在纸间寂寞地度过它荒凉的来世今生。池塘渐入迟暮,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除了记忆和梦,我们还能到哪儿与池塘见上一面呢?

江南葛

葛是江南的绿仙子,丛丛青碧团团绿,透着丝丝清凉意。

风柔雨润的江南,绿是一幅写意画,挥毫泼墨间,绿光闪亮。这粗线条的绿,不经意间给画打了底子,是序曲,是前戏,仿佛非要衬出个耀眼的惊奇来不可。果然,江南葛横空跃世,方有绿界浓墨重彩的这一笔。

江南葛是绿的传奇。细嫩的一茎,破土而出,是不断变长的神奇绿绳,像初醒的孩子,伸胳膊蹬腿,在温润的风中舒展筋骨,快乐成长。触须灵巧,伸向四面八方,留下点点绿痕。看似娇柔,攀缘起来却结实有力,走远攀高,行动干净利索。春风为号角,春雨当军令,一夜风雨轻,晓来新葛灿然绿,满山满坡爬遍,沿街绕屋缠满,哪怕缝隙再小,一个猛子扎过去,燃起一线绿火,訇然有声。

江南葛整肃且自然,地瓜型的三片叶,一主二卫呈品字列,婷婷而立,挺挺而长,多而不乱,密而有序,严明如军纪。藤缠藤,叶挤叶,点点碧绿连成线,合成片,像是给大地铺上一块硕大而软实的翠毯;树吊藤,藤绕枝,像蛟龙腾绿海,波涛阵阵,起伏有致。

葛名的由来,有一个汩汩冒清凉的动人传说。话说东晋升平年间,医学养生家葛洪领一众弟子云游四方,修行炼丹,以期长生不老。这天,他们来到茅山,但见奇峰异石,深幽迂回的溶洞,星罗棋布的清泉绿池,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于是,他们扎根抱扑峰,坐而论道,支锅炼丹。八琼(即丹砂、雄黄、雌黄、云母、硫黄、空青、戎盐和消石)在丹炉里炼着,紫烟漫漫,毒气飘散,弟子们有了中毒迹象。用什么办法解丹毒呢?葛洪心疼弟子,忙给他们煎服多种中草药,却不起效,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梦让他知道大山深处有种野生青藤,能起作用。于是,他访民探山,终于在山坡上发现这种野藤,用木棍撬,用手指抠,小心翼翼,终于掏出钵一般粗大的藤根,用山泉水洗净,背回抱扑峰。葛洪不畏劳神费力,把青藤根切片挤浆,煮熟成糊后,给中毒的弟子喝。糊糊喝下,一股奇异的清凉驱散体内的燥热,弟子很快就痊愈了。

野青藤清凉解毒的消息被人们传开了。这本是无名的野生植物,因葛洪的发现而身价陡增。人们为了纪念他,便给它取了个名字——葛。

清凉江南葛,处处是珍宝。入秋风凉,江南葛藤枯叶落,葛兴又葛谢,正是江南人收获的好时节。葛茎采来编篮做绳,葛纤维织布,做成衣帽鞋袜。自古葛衣属珍品,《韩非子·五蠹》云:“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纯天然的质地,清清爽爽,凉适舒心。

最妙在葛粉。隐于地下的葛根,被勤劳的人们挖了出来,洗净晒干,研磨成粉,是清凉下火的良品。现代人富贵病不少,葛粉不仅具有传统的清火排毒功效,对降胆固醇,抑制“三高”,预防老年痴呆、减肥、美容等均有保健疗效。鉴于此,人们将它与人参相提并论,所谓“北参南葛”是也。

一则趣闻读来颇为清心,让人余意悠然。说是清朝派人去美国考察绿化,见一植物绿得神奇,欣喜万分,建议将之移至中国荒漠地区,那将会带来多美的绿呀。他们有所不知,这神奇植物正是从中国引种的江南葛呢。葛的生命力顽强且旺盛,生长迅速,一经引种则铺天盖地,被称为“吃掉南方的攀缘植物”。数十年后,成了“生物入侵”的典型案例,令人生畏。葛在江南,福泽百姓,而移身美国南方却成灾为大害。风物宜静,不宜动啊。

葛非江南独有,辽宁、山东、甘肃、陕西、河南和河北等北方也有分布,但属绿火般的江南葛最负盛名。江南葛像江南女子一样温婉妩媚,灿然于外,慧然于中,由表及里,清雅无边。江南人爱葛,所以种葛、采葛、吃葛、穿葛,清凉有致,与葛共度美好,和葛一起走向日子的深远处。披清凉于周身,行走舒适更健康;化清凉在嘴边,说话轻柔也甜。

恋恋清凉江南葛。

江南岸

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以绵绵诗意,把岸这一稚拙的江南风物,深深地烙进人们心里。江南文人王安石对“绿”字的斟酌,历来为人颂扬。无心插柳的闲来之笔,不经意间,把江南岸的美名四下里传播了开来。

江南水沛。有水便有岸,诗曰:“淇则有岸。”有岸之水,清泠映天,人来人往,心生留恋意;无岸约束,水就成了灾患,驱人逃离,害人不浅。江南水美,岸功不可没。

或宽或窄的一段,或绿或黄的一圈,或曲或直的一条,江南岸从水边延展开来,将碧绿的柔波,暖暖且软软地拥揽于怀。水的柔情意,衬出江南岸的大胸襟。造字先生把“伟”字和“岸”并连一起,便有羡人的高度,耀人的宽度,神奇且美妙的深度。

唯美江南岸,绿意盎然,草树轻摇,轻轻浅浅的一线,是画家明丽线条的起点,如水雾中沉睡着的五彩梦,又好似记忆里散发着怡人芬芳的黑白片断。

江南岸与水密不可分。水,失魂地飘游,它的名字是汽、雾、霜、雨、冰和雪。游子思归恋家,水漂流在外,大地是它永远的故乡。流水无情,大地有意。大地宽厚的胸怀,接纳回到故里的水。水自涓滴始,在大地上欢蹦乐跳,江南岸一路护送,累积成流,曼妙的身姿在塘溪沼潭里妖娆,在江河湖海里娇媚。

因水而生,依水而活,江南岸唯以依绿染翠相报。绿,是江南岸迎风飘展的经幡,由内而外,净明通透。水草是少不了的普通饰品,生在岸上,倒挂水里,有坚贞的骨血,更具水样柔性肌肤。岸边的树、柳居多,乌桕、苦楝、白杨、皂角和合欢也不少见。树的挺拔,映衬岸的魁伟;树的风姿,增添岸的厚实。

秋冬时节,水瘦下去,江南岸在风中展露嶙峋惨白的骨肉,那是水一点一滴侵蚀的结果。你进三尺,我退一米,江南岸看淡荣辱,自是不会患得患失。岸绿岸黄暗自春。秋冬时节的岸,不畏水的耻笑,春夏之季,不忌水的冲刷,坦然接受水的捧杀与棒杀。

江南岸为水而生,以水为美,和水交缠到白头,不论春秋冬夏,永远不离不弃。多情亦是大丈夫。江南岸超越世俗眼中的魁伟,风情万种,极尽缠绵意。

亲水的江南人,爱恋江南岸。农夫荷锄扛耙牵一头走得四平八稳的水牛来岸边饮水;女子步履轻盈,提篮衣物去岸边浣纱;孩子脱得赤溜精光从岸上一跃入水,过了好半天才在水中央浮出水面,惊飞一群鸭;渔夫和船家驾一叶扁舟在水里穿梭,水上的日子,绵长而味足。

生在江南,对于岸,心有千千结。我家有块田在北港(本地的俗称,即向北流去的河)岸边,年年崩岸,都要毁掉一部分水稻。父亲望着塌陷入水的岸,欲哭无泪,扶锄垒起一条新的田塍。我站在父亲身边,无限伤感地望着坍下去的岸,说:“怎么会这样?”父亲向着河水冲着风说:“去的只管去吧,留下的总要珍惜。”

就是这条岸,在我青春岁月,引爆对远方的渴望。1993年正月初三,我从此岸出发,背对着家,走向远方。越过河上的一座桥,来到彼岸,沿岸向家的方向折回。披着朝阳去,眼看夕阳西下了,却找不到回家的岸。

——原来,我踏上了此岸彼岸之外的第三条岸。

多年后,我读到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后现代主义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回想当年的轻狂,不禁莞尔。河的第三条岸,到底是什么?是污浊的世界,还是无忧的天堂?是无法摆脱的不幸,还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关于岸的寓意,延伸开来,有无穷的可能。

江南岸带给我奢华的视觉美感、实在益处,离家多年后,经由罗萨先生开化,又引领我进入自由的思想之境,让我在形而上的王国快乐飞奔。

念念江南,亲亲我那梦中的江南岸。

唧唧堂前燕

春来风暖,故乡的燕子是一把把黑色的剪刀,爽脆地剪去一冬的寒枯,剪来一片大好春光,一个繁花似锦的新时景。

小时候在乡村,见过不少鸟儿,大都说不清它们的名字,只能凭借独特鸣声,认出布谷、斑鸠和燕子这三种。麻雀倒也识的,只因它多,时时处处皆能见其身影,多到大有忽略其存在之意。麻雀无心却也效果良好地提醒人们它的存在。相对燕子而言,故乡的人们是不喜欢麻雀的。它春日害稻种殃秧苗,夏秋与人稻田争食,抢夺穗上金黄谷粒。散落乡间各处的稻草人,主要是防麻雀。吓唬吓唬就行,人们一度将麻雀列为“四害”而无情打击,就有些过了。过与不及,都不好,害人不浅。

秋去春来的燕子,雨前返乡,堂前筑巢,叽叽喳喳,人们亲切地唤作“家燕”。小时候,母亲这样翻译燕鸣的:“不要你的油,不要你的盐,只要你家梁上的一个枝!”最为传神是这“枝”,燕叫声声,婉转悠长,不论前曲的长短,也不管内容几何,最后定是以“吱声”作结收尾。

春燕归来时,人们的心情是好的,笑容是足的,梦想大门洞开,开启一年的好愿景。乡民少有人知晓“似曾相识燕归来”之类的诗句,浪漫不归他们,但不妨碍他们放浪形骸于春光里。不懂诗意的他们,在暖融春光中,和春燕一道,用自己手中的锄头,用精耕细作的方式,在大地上吟诗作赋。

燕是所有鸟雀中与人最亲近的,它乌黑通灵,与人睦邻友好。它筑巢于堂前,安家于人居,繁衍子嗣,培育后代,并由此启程前往辽远的南方之南。春来秋去,秋去春来,情牵心系故里,往来不绝,燕子在岁月轮回中,生生不息。

家燕是吉祥鸟,没有谁家不盼它念它喜欢它,哪怕它也会带些烦恼来,比如打燕巢里落下沓沓白稀泥般的燕粪,人们也不会在意,若嫌此有碍观瞻,就会在巢底下安放一小块挡板,一劳永逸地除去烦恼。偶有学飞的或失足的雏燕扑落于地,孩子们喜欢抓来玩耍。大人瞧见,必会呵斥,小心从孩子手里托回小燕儿,爬上楼梯,送它回巢。

小时候,我一堂姐,心喜雏燕,总是在燕妈妈出去觅食的时候,取一燕宝宝捧在手里,用爱怜温柔的目光打量它。估摸燕妈妈快要飞回,又悄悄地将之送回巢。她不嫌烦琐,只贪恋与在手的燕儿那一相视的温柔。

燕鸣晨间,声声甜脆声声暖,呼唤乡村的觉醒,催人勤勉。阳光下,风雨中,燕燕于飞,是乡间宁谧的标志风物。夜来,燕声愈来愈温软,应着远远近近的犬吠、猫叫、鸡啼,和着身边孩子的磨牙、夫妇的呢喃,好一派宁馨乡景。

父亲对燕子情有独钟。购买家庭特大件——自行车的时候,各色牌子都不要,只选“春燕”牌。这部自行车,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承载着父亲的希望。父亲骑行“春燕”,从贫寒出发,引领家庭驶向幸福。一路走来,“春燕”伴着父亲,春燕陪着父亲,不了的燕燕情。

燕去燕又归,那个燕归的春夜,父亲遽然而去。这个原本幸福祥和的家,从此塌了天,陷了地,不复完整。从此,母亲独守偌大的空屋,堂前燕不懂人心事,依旧鸣叫得欢。燕去燕会回,而父亲去后,怎么就不复归来呢?思来想去,潸然泪下。

母亲断断续续来城里和我居住,老屋就空了,大门一锁,家燕有家不能回。人世间,悲莫悲过有家难回。燕儿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樟香满城春

古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人间四月天,桃花谢了,一粒粒青嫩细圆的果子满满地缀在枝头;桐花也谢了,叶绿起来,阔起来了,忙趁春日把浓荫备好。就连满天星一样碎红石榴花,也化身累实的果,骄傲地挂在绿叶间。

暮春时节,敢问花繁何处有?或许,只有人工植培的玫瑰、月季和睡莲诸种,红的红,白的白,粉嫩无香,勉强打起精神,延续花灿的尾声,陪炫春天最后的疯狂。

春深芳菲尽时,樟树粉墨登场了。先是一片一片的落叶飘下,在大好春光里,造出凄婉秋景来。一场春雨一场暖,阵阵春风樟叶飘,旧叶落尽新叶出,等到片片枯黄硬脆的叶随风四处飘,枝头嫩绿柔软的新叶,在春雨里沙沙吟诗,迎春风哗哗欢唱。歌诗之后,樟花开出不起眼的淡黄粉黄,香也淡淡,却执着得很,星星点点散发开来,由花蕊而出不走样地追风飘远。远远近近的人们如沐香浴芳,享受难以言说的美妙。

香樟树的香,不仅是树干枝叶间散淡开来的独特气味,亦不是由此提炼而出的樟脑丸的味儿,更为地道的,是樟花的醇厚绵密的馥郁。

一直以为,独特的樟香是樟树蕴含深沉的本源。却不料,樟树也开花,花香浓时,送春归,迎夏至,仿佛是特地为躁动的夏而精心演奏出的浓烈序曲。

樟树是我生活的城市树,再普通不过的绿化树种。这里的人们,再怎么树盲,也认得河边柳和街边樟。正因寻常,随处可见,难免视而不见。每每春深,樟叶飘尽,香溢满城,总被我误认为是他花别树所赐。

暮春的一天,走在香韵袅袅的街头,一对母子有说有笑走在我的前面,像是春天里的一首小诗。

只听见孩子问:“妈妈,我闻到了香味,是什么香呀?”

母亲很肯定地说:“是花香嘛!”

一听就知道是如我般迟钝于香味的一类。

孩子小手指着香樟树说:“我觉得香藏在这树里面。”

妈妈说:“怎么可能呢,这是樟树,它的香要提炼成樟脑丸才可能闻到的。”

和我当初的想法一模一样!

孩子有些恼了,说:“没有其他的花,怎么会是花香呢?不信你抱我闻闻这樟树吧!”

母亲把孩子抱在手上,和孩子一起闻碎小的黄花。母亲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样,惊叫:“咦,真是樟树的花香啦!”

孩子和母亲放声大笑,把春光都揉搓进来,制成精致礼品,馈赠给风中的香樟树。我也把鼻子凑到樟花里嗅,厚实的香在鼻腔里扑腾开来,不由地醉倒在这无尽的清香里。是孩子的发现,让我知道樟花溢满香。

春深春且尽,樟香溢满城。

浙南行思

1、与雁荡山一个松子壳相遇

江心屿的宿命是寂寞,孤悬瓯江,四顾云水茫茫。

也许是靠海的缘故,隆冬时节,逃离了南昌的湿冷,在这,竟找到小阳春的感觉。20度的温热让人不由分说脱下外套,轻松上阵,渡江登岛。鸟鸣清幽中,风响浊水上。离开大部队,漫无目的,踽踽独行,怀揣重重心事,像在寻找前世的因,又像在探求人生的突破口。

“吧嗒”一声,惊醒江心屿的浓绿,也将我散乱的目光,深深地吸引过去。是个松子壳,久违了,儿时熟识的老朋友。鹅蛋一般大小,外表层层叠叠如鱼鳞,似瓦片,整齐划一,军容般的威仪,充满秩序感和规则意识。壳内空空如也。松子们早已经不见踪影,好似吓坏的人的灵魂,出窍,飞走了。它的孤独,无与伦比。在它黝黑的身子骨上,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影子。捡起来,握在手心。苍凉如万里高空袭来的海风,浓抹在大地的每一寸,也轻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我的心被封严实了。

下雨了,微丝如雾,这躲雨的松子壳,成了我心灵的港湾。江心屿,松子壳,莫不是对我绝妙的人生暗语,揭示我人生下半场难逃的宿命?这么想来,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松子壳了,而是我的灵魂庇护所,迷途的指南针。收妥,带回家。我把它供奉在书桌惹眼处,时时事事提醒自己——你是一个孤独的人。

但丁说:“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迷失了方向,离开笔直的道路。醒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黑暗的森林里。”(《神曲·地狱篇》)每每与空黑的松子壳对视,总感觉置身黑暗的森林,四周空无一人。

2、逆流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瓯江边等渡轮的时候,导游小菊向东遥指远处的群山,说:“山那边就是大海。”大海?温州靠海?我把心里的疑问抛将出来。导游笑答:“是的呀。我们温州依山傍海,是山城,也是海滨城市哦。”

温州靠海的事实,恕我孤陋寡闻,以前真的不知道。不知者不怪。怪的是,明明大海在东边,为何浑浊的江水硬要往西边流?莫非东到海的江水,恋家心切,急急慌慌,踏上了西归的路?非也。小菊说是大海涨潮,海水倒灌所致。

原来,一江瓯水逆流而上,并非思念引领,而是情不得已,被迫西归。就像世上每一个逆天的人一样,并非天才驱动,而是逼上梁山。瓯江水被海水逼迫,就创下了逆流而上的奇迹。

水是这样,人亦如此。一个人不逼一下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优秀。优秀的瓯江水告诉我们,逼一逼,产生无穷动力,创造无限奇迹。奇迹之外,人们喟叹不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3、飞渡

灵岩飞渡,说起来挺简单,就是仿照古时候上山采药,在绝壁上攀岩,但如果不到现场去看,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拿命来拼生活的危险和艰辛。《雁荡谣》柔美如暖风,温婉似荡悠悠的芦苇,甜糯的曲调,丝丝缕缕,在天柱峰和展旗峰之间,来回穿行。只见一个人从天柱峰顶,脚点绝壁,援缆绳,悬空而下。不多时,走完了270多米高的绝壁,有惊无险,平稳落地。

这人刚下来,两百多米高的钢丝绳上,又走出一汉子,如履平地。钢丝绳连接天柱、展旗双峰,就着十几米的差落,汉子从天柱峰出发,走向展旗峰。那么高,那么危险,想想都吓人,而他还在上面做着飞翔、撒花、翻跟斗等危险动作,我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飞渡,古已有之,据说飞渡表演也存续多年,早在1916年就开始了。

高空表演,也是一种生存的方式。相比当年采药,也许更安全一些,收入也高一点,但终究是一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营生。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轻易涉足?这么想来,古人上山采药真的很伟大。医者仁心,药者慈心。多少采药人坠亡,抑或摔残,才换来药师那举轻若重的一抓。

人在灵岩,心飞思绪,没有谁的生活,轻松如意,悠然安适;没有哪个行业,钱多假期不少,在生活的舞台上,我们都是飞渡者,就像灵岩上的那两个汉子。

4、传

来温州之前,刚看了一本关于昆曲传承的书。对昆曲之倾迷,达到了巅峰。所有的艺术讲究的是传神,昆曲也不例外,但传神之外,它一直存在传承的问题。

任何一门艺术,神韵有了,方能行而致远。在这方面,“百戏之祖”的昆曲神韵悠然,吸引人,越百年风云,流传至今。昆曲之妙,在戏服,于质朴中透着华美;在声腔,余音缭绕,温婉柔顺;在念白,诙谐中寄寓庄肃;在动作,碎步轻摇,于点滴之中挥洒优雅。昆曲之雅,雅在传神。

岁月如大浪淘沙,昆曲的命运好似雨打浮萍,滚滚风尘,一度生死未卜。上海昆曲界曾于20世纪20年代,置办学校,培育新人,艺人皆以“传”命名,辈分不乱,排名有序。经过时代更迭,到了1949年,这批传承人已寥寥无几。艺要传神,更要传承,一环缺失,訇然崩塌。

此行到永嘉,惊见此地古戏台无处不在,心里佩服得紧。偶遇永嘉昆剧团进社区演出,让我大饱耳福和眼福。锣鼓敲起来,音乐响起来,那熟悉的声腔、舞步和念白,让我为之倾迷。永昆吸纳了源于嘉兴的海盐腔,在传承中有所拓展,有韵有味,有意义。

全国八大昆剧院团,永昆以县级的姿态傲立其中,毫不逊色。这,正是传的力量。

5、灵峰夜游

雁荡观山不在山,看峰不在峰,而在意会其形。一峰耸立一峰侍,山峰连绵不绝,像猴似猪若风帆,换个角度看又似某一灵兽,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山形有故事,全在依形会意。正因如此,逛山时,导游最爱说:“三分长相,七分想象。”

游山玩水,一般都是在白天。没承想,温州雁荡山的游程里,冷不丁地塞进了一个夜游项目,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响岭头村不远处灵峰伫立亿万年,就在今晚,趁着夜色与之亲密接触。

夜饭后,步行十几分钟,便进入核心景区。地灯引路,光影斑驳,月光如水倾泻,把高山矮岭铺了一层亮银。导游喋喋不休地附会关于初恋、热恋和黄昏恋的故事。我一笑了之,一个人沉浸在这纯粹的月光里,竟有微醺的眩晕。月影如魅,黑沉如铁,亿万年屹立不倒的群山,在夜的黑和月的明中,寂静无声,引人发旷古之幽情。

我们脚步轻缓,微言轻柔,间或一声的夜鸟啼鸣应和其间,将这亘古不变的幽寂放大,再放大,顿感天地渺小,人更是在这渺渺天地之间浮游的一粒微尘。

白天游大龙湫,感觉中国的山大同小异,连空气的清甜,都是一样的俗不可耐,独此夜行观灵峰,体会到静默群山不一样的妙处。此妙就在宁寂的月光下,那份古老的沉静,像入定的老僧,也像浩渺的宇宙。

6、流纹岩

我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已在这里生长1.28亿年。你是火山孕育的宝贝,烈火焚身只等闲。你的名字,叫流纹岩。浙南温州有一个妙处——雁荡山,正是受你恩泽才有那天下奇秀的美誉。

不经火炼,哪有这般雄伟巍峨,不经冷淬,哪有这般坚硬?你是火里飞出的凤凰,烟尘中挺直腰杆的猛虎,冷却之后亿万年不变形,不走样。你是不羁的兽,上天确定过眼神以后,凤凰静立,猛兽驻足,成了今天这不朽的雕塑。瞬间定格永恒。火山喷发夹杂的气,汩汩冒泡,待冷却便是大小不一的圆溜溜的圆石,镶嵌在流纹岩中,煞是可爱。

岩浆如流水,层层外泄,累积起来,遇冷,成就了今天的雁荡山。是你成全了山,这山也成就了你。因为你,这里有一顶帽子——流纹岩天然博物馆。你完整地收容了流纹质古火山的原貌。

世界因你而惊奇。

7、廊桥无梦

也许是《廊桥遗梦》对我影响太深之故吧,看到“廊桥”二字,立马联想到梦。浙南泰顺县崇山峻岭之间,溪涧清流之上,横卧着三十多座廊桥,阅百年巨变的沧桑,历人世变幻的风云,孤立山间,透着浓烈的古意。我在廊桥上走着,看着,爽心惬意,可惜身边没有爱人陪伴,也没有《廊桥遗梦》里那样,有一个陌生的异性,开启人生的心动瞬间。往大里说,我没有像老房子着火那样走向毁灭的爱情,往深里讲,我的中年,平淡得近乎无趣。

无梦的廊桥,一度让我怀疑人生,好在它的奇妙处,让怀疑转了方向。它究竟是怎么建起来的?大山深处这些编梁木拱廊桥是如何做到千年不倒的?泰顺廊桥外形看起来与石拱桥类似,最妙的是,桥上有廊屋,可歇脚喝茶,可祭神祈福,可吹风吹牛。人上廊桥,身心自由,好似山间清风,流水淙淙。

廊桥不是建起来的,它像一棵树那样,长在山水之间,与周遭融为一体,是溪涧之上动人的彩虹。两岸斜顶木梁,中间横叉木梁,拱在一起是为桥基,再铺设木板为桥面,搭屋为廊,一座廊桥,就算是做好了。除了引桥铺石,整个廊桥居然都是木头,像孩子玩的积木一样。唐宋明清时期建造的廊桥,至今仍在泰顺山水之间,为行人遮风挡雨,通达彼岸。欣喜的是,今人仿旧例,造出古时一样的廊桥来了,造桥工艺永存山间。

回来的路上,看到小溪上,有座迷你型的廊桥,不及一人高,不到一米长,甚是可爱。什么时候,可以携爱人来此走一遭,将这山水之间的奇景,染上爱的色彩,编织一个与爱有关的廊桥梦。

恐怕是痴人说梦罢了。

落日浮桥

江风幽幽,流水潺潺,日落时分,披一身晚霞,走在浮桥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个行人,仿若宋代的清逸之士,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看浮桥,须黄昏。最妙不过冬日傍晚,北风劲吹,夕阳西沉,晚霞烧红半边天,残阳如血,浮桥似脉,血脉相依,江桥风日浑然一体。置身其间,在风的作用下,光与影联通古今,桥和水融入魂灵。

浮桥无根基,恰似水中浮萍,身飘如寄。一只船,又一只船,横亘江中,一块木板,又一块木板,将船连成一体。尖尖的船头,平稳的船舱,横着的桥板,竖着的跳板,粗粗的缆绳搭在岸锚上,丝丝钓绳扔在江中,浮桥是浮在水面上的不朽诗行。

浮桥是宋城赣州的奇丽一景,依偎在江水怀抱,越千年,像酒后的诗人,沉醉不醒。赣州人往来其上,从此岸出发,自彼岸折返。浮桥通达两岸,行人和昼夜不息的江水,来来去去,在那幸福的场域里,如花绽放,最后都悄然隐退在时光深处。

我与赣州有不了缘,城外湖边乡,安妥我躁动不安的青春。那两年,苦难如影随形,忧郁亦步亦趋,分分秒秒都是难熬,是赣江清风,拂得头脑清醒,是章贡两水,洗涤灵魂,让我斗志昂扬,调整心态,奔向未来。

那时,一个人仰望慈云塔,穿行宋城墙,拜谒郁孤台,却不曾听说,城内还有古浮桥。进出赣州城,必经西河大桥,每次到桥上,我都会支好租来的单车,凭栏听风,俯瞰脚下滔滔贡江水,遥望四周绵延起伏的群山,顿感自己渺小如沙粒。人依山水间,最宜冥思苦想。那时所想,一一化成通往未来的铺路砖。年轻的心在蓄势,咸咸的汗水在滴落,西河大桥之思,成了奋斗的起点,江风阵阵那是奋发的号角。现在想来,年轻时我没走古浮桥是对的,步履匆匆,踏不出那百转千回的古老韵致。

知道赣州有浮桥的时候,我已离开那里八年多。那时,我在江西电视台工作,透过监视器,看同事拍回来的视频,那依依水上桥,瞬间触燃我心,不禁咯噔一下,灵魂都被唤醒了。原来,赣州还有如此动人的古雅景致。

第一次踏上古浮桥,距离我初临赣州城整整二十四年。浮桥是原址新造,我是故地重游,却已不再年轻,华发早生,心趋保守,走一步看三步,看得江水都发愁。江水浑黄,桥心玲珑,风里传来空灵之声:“谁这么心事重重,步履沉沉,何不跳过浮桥,到彼岸去看风景?”一江愁绪里,我用冥想作答:“我在慨叹韶华易逝,白发生,还在想那个答应我一起走桥的人今安在?”

西北风飒飒,漫天狂卷一堆愁。贡江水默默,径自北流寻海去。我在浮桥上,江桥无言,江风烈,落日坠,寒意浓,一切都化入古朴之境。

曾几何时,有个人答应陪我游古城赣州,看看那个容蓄了我两年的城,走一走那千年不改芳颜的古桥。约定的那座浮桥仍在,那个约定我犹记在心,而那个人却在时光里,渐行渐远,音容依稀难辨。人生百年,模糊的不仅是往事,更有那一个个曾鲜活在岁月里的人。

念叨着消失在时光中的那个人,在浮桥上缓缓踱步,徘徊复徘徊,不知不觉,我与守桥人不期而遇。那是一个皱纹里藏满故事的老人,笑一笑,笑出多少沧桑来,可堪浮桥的千年风霜。他为浮桥而生,是浮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不禁要问,在生命中,我能遇到几个这样的“守桥人”,不离不弃,甚至将命运打碎,搅拌,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亚于天问。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我在赣州小住,推窗即见浮在章江上的南河浮桥。一桥通南北,卧下成通衢,浮起是风景。与浮桥相隔不远,两座现代化大桥贯通,故而浮桥的通行意义早已让位给旅游观光。章江上的南河浮桥,与贡江上的建春门浮桥,亲如恋人,把思念写在水上,用水传情思,淌出一汪古朴的浪漫。

黄昏落日圆,忙完一天的工作,下到浮桥,随意走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浮桥上遇见冬游爱好者。暮色沉沉江水阔,江水如鳞缀身,北风给他打扇子,吹干冷珠,他用围巾裹身护体,熟练地穿衣,看得我心都冷麻了。莫非他是章江男神,站在浮桥上,为这一江一桥代言?

风寒抵不住年轻男女的热情,他们双双坐船头,卿卿我我,低声呢喃,像一首动人的歌。我羡慕赣州的青年男女,有这么一处清幽别致的地方,安放火焰一般的爱情。蓦地,想起宋代安福籍诗人刘弇的诗句来:“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清平乐·东风依旧》)

刘弇追忆的是自己亡妻,而在浮桥上伫立晚风中的我,念念不忘的是那段永不回头的青春时光,还有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叮咚”一声夕阳坠,浮桥黑寂无声,像极了我此刻的心。

最好的行囊

第一次出国旅游,九岁的女儿执意要带每晚伴她入眠的毛绒兔,任我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只好随她了。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准备了几本书,女儿见状也来劝阻,说:“老爸,旅游好累的,你哪里有精力看书呀?”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把它们塞进了旅行箱。

游了一圈,回国,女儿的毛绒兔和我的书,一直都没动过,睡在旅行箱,从家出发,绕了大老远的路,又跟我们回到家。在家里,再次看见它们,不禁哑然失笑。但我相信,下次旅行,行李箱里一定少不了它们的身影。

行走,是人生的基本状态;旅行,是生活的必要内容。

年少时,读作家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不明深意,中年再读,越发觉得意蕴丰富。几个问题像泉水一样汩汩冒涌——怎样让一个人快速成长?如何认识世界?怎么体验民情?领略世界有何意义?如何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最佳答案是,让他出门远行,或者跟他一起旅行。人生就是新旅程叠旧旅程的过程。开启一段新的旅程之前,备好行囊,至关重要。带什么,不带什么,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有时摇摆不定,有时又异常坚定。

经历过多少次出门忘带重要东西,遭遇不必要的尴尬,终于被我总结出一个出门选行,置备行囊的四字口诀:伸手要钱!怎么解释呢?伸(身),是身份证——出国呢,则是护照;手,当然是一刻也离不开的手机;要(钥)则是钥匙;钱,毫无疑问就是钱包,装着现金,或者银行卡。这四样,少了一样,都非常麻烦。

远方是成长的诱惑。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新旅程像万丛花海吸引蜂蝶那样,深深吸引着我们。展开旅程,背起行囊,年轻的旅者最想带的是什么呢?

也许各有喜好而各不相同,但不喜欢带的,却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父母的祝福。年轻人就像向往天空的小鸟一样,一心要逃离温暖的家和父母的掌控。临行前,父母的暖心祝福,温馨的嘱咐,只当是无尽的唠叨,嫌烦,当成耳边风,转身就忘在脑后。

旅途漫漫,翻检行囊会发现,总有一样东西,会一直伴随我们走向未知的未来,遥远的远方,那正是我们旅程中,最好的行囊。

大觉山游记

向来对景区的宣传口号有本能的排斥反应,觉得虚头巴脑,太过夸张,要不就虚无缥缈,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要不太过出格,没边没沿,徒惹人笑。唯这一句例外——神山圣水,觉者天堂。

赣东大觉山,这句拔高至仙界的风景描述,在我,像是人间的诫勉谈话,生命的醍醐灌顶。它有这样的逻辑关系:访山,问水,瞬间觉,觉者上天堂。与之相对的:爬山,涉水,不得觉,被俗世裹挟,下了地狱。山水天造化,有情义,等人来。来者,能不能悟,会不会因觉而醒,就靠个人造化。

群峰如故人,不管你知还是不知,山都在那里,水一直为你守候。风雨千年,依青叠翠独自碧,高山流水淌清波。山水有故事,潋滟晴方好,迷蒙镜拂烟,山青映水碧,大彻大悟,终至大觉,山水依偎像一对亲密恋人。

山似猪牙,人称“猪牙山”,湖因高与天齐,被誉为“天湖”,“天湖”配“猪牙”,实为土豆与琼浆为伍,生生不搭,大写的尴尬。大诗人王安石路过此地,实在看不下去,给配了个谐音雅韵:朱崖。从此,猪牙变朱崖,一传近千年。并不是王安石说它朱,要它红,就能红遍中国,朱崖咸鱼翻身,得益于山上那座古寺——大觉寺。

自古以来,寺因山而得名。比如我国最早的汉族僧侣严佛回家乡临淮郡(今江苏淮安),于铁山建寺,名叫铁山寺,至今烟火缭绕。安徽天门寺,浙江天姥寺,镇江金山寺,洛阳灵山寺等等,莫不如此。唯有这大觉山,背道而驰,山因寺而更名,浴火重生,恰似一只历经涅槃一飞冲天的金凤凰。

寺名大觉者,并非此地独有,北京西山、上海金山、江苏宜兴,甚至日本京都都有,但山因寺而得名,实属资溪人独创。

朱崖山上大觉岩,东晋咸和元年(即326年),岩上始建大觉寺,距今1600多年。山岩香火,千年不断。朱崖山一朝更名大觉山,远远近近,闻风而动,游人如织。一山横卧闽赣边,超然度外,久藏深闺无人识,闻香一动惊四方。

凌空俯瞰,江西龙虎山和福建武夷山,妆点东南形胜。两山之间,大觉山静卧千年,寂寂无名。改名之后,一前一后,两大名山,像两个力大无比的好兄弟,生生将它抬上轿,展现在世人面前。待遇如此之高,焉有不火爆之理?

故而,大觉山领跑赣东,率先成为国家5A级风景区。

对于资溪,最早的印象是没有印象。不像广昌有白莲,南丰有蜜橘,临川出才子,我老家东乡人会养猪也会读书,资溪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山区小县,袖珍型县域,面积小,山地多,人口少,外流多。那里是抚州市的边界,也是江西省的边疆,人一抬脚,就到了福建。

有一年,我堂姐嫁到资溪,发财了,只因跟着堂姐夫开面包店。资溪面包,如今就差那么一步,要与兰州拉面和沙县小吃齐名了。

2000年左右,资溪发现野生华南虎的消息,四下里散播开来。那时,我还是一名小记者,作为新闻同行,自然有与世人不同的价值和品德判断。但不可否认,此一举,借着公认已消失了种群的野生华南虎,资溪进入全国公众的视野。有老虎的山呢!多野。山之野,水之奇,开化之迟晚,大觉山的魅力,令人神往。

当风景日渐成了流水线上的庸常,大觉山因披了一层神秘面纱,备受国人关注。这里的漂流,因为出现过伤亡事故,惊险刺激不言而喻,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爱漂者,欲漂之而后快。负面新闻反而成了正面宣传,你说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在我数度登临龙虎山和武夷山后,终得机会,叩问后起之秀的大觉山。上山之前,以为不过寻常一山峰,坐上索道后,群巅之青,山湖之碧,剔透如玉,柔风送爽,山气送惬,涤荡俗尘,给心灵来了一次SPA。

同坐一缆车的上海一游客,见多识广,阅尽天下无数山水,本以为会见怪不怪,却听见她高八度地说:“真的蛮灵的嘞!”

我问:“此话怎样讲?”

她说:“就是棒极了。”

众山捧一水,云天成一色,此情此景,我也情不自禁地用上海话赞叹起来:“蛮灵额!”

惊叹之际,拔地而起一座石山,危峰兀立,乍看像虎,细看似人,这不就是旅行指南上所说的大觉者吗?大觉者被誉为“大地之子,元始天尊”,海拔1338米,与诸峰保持一碗热汤的距离,无依无靠,煞是孤独。古往今来,觉者悟者,概莫能外,如野生华南虎,独来独往,寂寂然,独闯山林。下得山来,从索道上再看大觉者,实乃“女王头”扩大版。

2015年盛夏,到台北野柳地质公园游玩,这个伸入海面的岬角,因海蚀风化,造就了海蚀洞沟、蜂窝石、烛状石、豆腐石、蕈状岩、壶穴和溶蚀盘奇特景观。其中一处,因神似“女王头”,成了知名景色“大觉者女王”,隐居大觉山,凝望大觉湖,不胜凉风的娇羞,45度的低头,像是藏着满腹心事,让我心生哀怜,为之心疼。

这让我想起舒婷的《神女峰》,这首作于1981年的朦胧诗,因其神妙而直戳人泪点,广为流传,成了现象级名诗。结尾那名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尤为震撼,让人过目难忘。

传说,神女是王母娘娘的第二十三个女儿,“赤帝女(南方天帝)之女,名曰瑶姬,未嫁而死,葬于巫山之阳,精魂依草,实为灵芝”。这个“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饮露自高洁,孤独伴终生。

高贵如现实中的英国女王,神秘似神话传说中的仙女,若要逃脱情与爱,就算站立千年,又能感动何方神圣?若是与爱人相拥一晚,就算孤独万年,又怎不值得?

想起上山时,上海美女那句“蛮灵的嘞”,上大觉山时还一片混沌,细观大觉者,顿觉通了灵,清醒了过来。

莫非我也大觉了吗?

景区无处不在的那句广告语——神山圣水,觉者天堂。已然入心,安妥如故梦。山不在高,也不在名,在野,山野真有趣。

大觉岩上有神气,气若兰,香馥入魂,气如莲,静幽驻魂,顺此气息,人们过天桥,游天廊,上天台,登天岭,拜天坛,走天街,云天一色,仿佛有路上天堂。天堂入口有扇门,名曰南天门,一步跨过,俗人入天界,幸福滋滋生,悠悠万年长。

站在大觉岩寺,回望连绵起伏的山峰,苍茫如海,仿佛亘古未变之静穆,吃一餐素食,喝一口山泉,若打了个激灵,醒悟过来,那么,你就是觉者,通了灵性。大觉山,让顽劣者开化,令迷糊者自觉,送清醒于一瞬,赐幸福于一生。

尘世多烦恼,不妨大觉山走一遭,万年风石,千年山水,开悟一念间,俗世烦忧全抛开,甘作山间大觉者,一步入天堂。

春 香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香水的痴恋。

爱闻香,与春有关。我那异于常人的嗅觉细胞,之所以如此灵敏,得益于童年时,春风的浇灌,风里飘来五彩香气。都说“闻香识女人”,我属于“闻香识春天”。对我来说,春来不是雪花停飞冰融水,也不是和风送暖燕南归,其标志之物只有一个:香。

春来不在冬尽处,寒香阵阵扑鼻来,醉人于无形。梅花点点,暗香浮动,冬未消残,春信已在枝头闹。“凌寒独自开”的梅,香出了春的序曲。寒香一脉打头阵,尘香紧随其后。雨润春尘。干枯了一冬的大地,经春雨润泽,漫天尘土化成泥,天地之间,幽香缠绕,是百香源。

世间香气千万种,原香为尘。春尘化作春泥时,绿染大地。诗人说:“草色遥看近却无。”草香有如此神韵,远闻稀淡,近嗅浓郁,带着脆甜劲儿,让闻者酥麻,直犯春困。我喜欢踏着春雨,闻嗅雨线捎来的青润草香,也喜欢明媚春阳下,蜂蝶振翅扇过来的春香,此香以草之味打底,渲染花之馥,便有迷魂致幻的奇妙效果。

春花香浓,论烈度,油菜花为最。油菜花香,犹如60度以上的烈性酒,闻味醉倒,整个童年,春天都醉倒在那漫天香气里。

冲天香阵透原野,满田尽带黄金甲。油菜花是万花丛中最实用的一种,既输送了益于身体的菜籽油,又顺带提供了油菜花蜜,在网络时代,还为“有才华”拼凑了一个乡野味十足的时尚、劲霸的代名词。最难得的,是那香的烈劲,好似沸腾的水,冒着热气,且叫个不停。

一株也香,满田更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香出了咄咄逼人之势,隔山隔水不阻香气来,好似千军万马,迎风而来。香之烈,烈在磅礴的气势;香之烈,烈在奔腾的声势。油菜花的气势何来?规模。一片花田,连着一片花田,涌动着金黄的波涛。油菜花的声势何来?蜜蜂。一只小蜂嗡嗡嗡,千万只在田中,飞舞花丛中,羽翼轻薄,却振出雷鸣般的声响。油菜飘香的季节,花香满田园,耳畔仿佛千万只蜜蜂迅飞或悬停,其声震天。

春之香,最喜闻柚花,最怕泡桐花。柚花白,棒棒糖似的一粒,有细长的花托,香气从圆润饱满的花苞里喷涌而出,虚浮在房前屋后,空气里,隐隐的,满是嫩白香气。桐花淡紫,呈喇叭状,饱胀出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其味极冲,就像早年吸过的第一口烟的感觉,闻过之后再不敢亲近。此生,我再没抽过一口烟。被动吸二手烟的时候,也是能躲尽量躲避,但春来香溢,泡桐站成伟岸的美男子,叶未萌,大朵紫花伺机抢先盛开,其味浓烈,让人躲都躲不开,逃也逃不掉。初闻桐花,晕眩不止,久而久之,见桐花样的淡紫色,情难自抑,像要昏死过去。

春之味在城里,樟香打头阵。

樟树四季常青,秋冬临寒,坚韧得像个披绿色盔甲的英勇战士,春夏遇暖,又好似着红衣举白旗的投降士兵,叶红叶脆纷纷坠,溃不成军。落叶如被,铺满街,风吹簌簌响,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樟香,敲锣打鼓,高奏欢迎曲。

仲春时节,香樟枝头绽出一个个小而尖的叶苞,像尚未启用的新毛笔,风吹树摇,沉睡如婴儿。或一日,叶苞渐次打开,饮风吸露,嫩叶大起来,水润,水灵,到最后,叶苞的尖尖盛开如莲,却暴露出一个小的秘密——粒粒樟花隐藏其间。樟的新叶层层呵护了一个梦,梦醒时分,细细密密,金黄嫩黄的樟花苞,露出天使般的面容,艳阳下,细雨中,绽放开来,呵呵笑春风。

樟花香不够浓烈,须从树底下走过,才能得以一闻。但樟香有韧劲,够执着,具有战士一样的勇敢和自信,香得灿烂,香得持久,且耐焦雨苦风。黄花细,樟香溢,一城香飘,满城春深。

春香妙,最妙不过暮春时节的玉兰。恕我孤陋寡闻,目之所及,没见过白玉兰花,不知它怎么长的。大朵大朵或白或紫的广玉兰,倒是随处可见,遗憾的是,它们艳而无香。

好在我所生活的城,春夏之交都有老妇人和小孩子提着盖纱篮,在红灯亮起时,沿车叫卖:“白玉兰,香玉兰,一块钱两朵。”我逢兰必买,挂在衣扣上,香随人动,飘散至远。放在书桌上,兰香混杂书香,满室香气盈盈,连梦都有此浓郁的味道。

栀子花谢,玉兰花凋,春深春且尽,天气由暖而热,阳光直射下来,透着一股掩盖世上所有气味的霸道,就这样,春的香气,被夏的热气赶走跑了。

恋恋春香,只待来年。春之香是一道流动的暗风景,看不见,摸不着,也触碰不得,但是,每一个爱美之人,恋春之士,莫不心念之,神往之,期待拥香入怀,将春留驻,让美好永存心间。

德安痛

因为有“义门陈”,德安县成了南方陈姓人氏心中的“麦加”,一生一世,总要去朝圣一次才好。

2009年,故乡陈坊村重修陈氏宗谱,谱局一班人马,披红挂绿,浩浩荡荡开往数百公里外的德安县车桥镇,欢欢喜喜从“义门陈”搬回记录宗族脉络的陈氏宗谱。这成了我无法抹灭的人生记忆之一。

早年间,华人电影导演李安名扬天下,那时便从新闻里得知江西省有个德安县,是李安的故乡。他还有一个哥哥名叫李德,从这兄弟俩的名字,不难看出李安父母恋乡、念祖之深情。

陆续有乡党从德安回来,给我讲“义门陈”的传奇故事,身边也有不少陈姓本家驾车去那里朝拜。我曾两度旅访从德安划出而治的共青城,一度在县郊水土保持生态园夜访故友,都不曾踏进德安城,也仅去车桥镇叩拜“义门陈”。

没想到,第一次到访德安,迎接我的是一场比冬雪还冷的春雨,冷风飕飕,冰雨滴答,好似绝望的哭泣,离人泪。

江湖夜雨,人世坎坷,行走在寂寞的时光里,人事纠缠不清,总能遇到那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人到中年,发生那个任凭使出一生气力也解不开的结,竟然与德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陈氏麦加之地德安藏着我命定的人生悲咒。

我不怕风寒,也无惧雨冷,恍恍惚惚,直奔德安而来。

从旅游手册上看到县城有座始建于唐朝,清代重修的文华塔,心喜如狂,作为一名古塔爱好者,自然不想错过,亲近之,朝拜之,是莫大幸福。塔之于一城一地的意义,非同一般,以为人尽皆知,却连问数人,都一问三不知,一脸茫然。问询信息发给深交已久的朋友,她第一时间回复说,不太清楚,没什么印象。过了老半天,她又发信息来,说好像小时候去过那,不知道叫文华塔,现在封闭维修,进不去的。

看塔,不是此行的目的,见人才是。文友屡屡盛邀来访,皆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成行,甚憾。此次突访,让文友有点措手不及,他陪过一拨亲友后,又过来陪我们喝酒,然后,还有下一桌,忙而不乱,应接自如。

文友被酒灌醉了,而我在沾白酒之前,早已被他的热情灌醉。他给我们一行三人送了字,又送茶杯,那高涨的热情让人欣喜,让心甜。他的热情感动了一桌人,只要手不握方向盘的,个个被他灌得七荤八素,散席时,像是踩着棉花走路。

酒是“神来醉”,下酒菜最难忘的当属本地特产矮子板鸭,香而不咸,肥而不腻,闻过,尝过,也是一种沉醉,给人神仙般的享受。

近几年,我胃不舒服,一直不沾浓茶和白酒,时隔数载,破戒,端杯喝白酒,竟然醉得不分东南西北。天旋地转的那一刻,心想,生做不了德安人,死做德安鬼也好啊。

县上的领导介绍,德安是小县,人口不多,名人不少,袁隆平、李安、吕燕(国际超模)……因承接浙江新安江水库移民而兴盛,算得上江西的“深圳”。领导的父亲就是从淳安县移民过来的。

莫名的,恋上这个移民小县。在德安街上走一遭,印象最深的是宁静,静而洁,静而雅,静而庄肃,让我身有依恋,心有皈依。

德安小而精致,十几分钟车程,就能看到葱郁的山,青绿的树,还有笑春风的小花小草。105国道绕城而过,让人吃得停不下筷子的矮子板鸭,生产厂就在路旁,像一道暗旨,静立着,传唤属于它的子民。

我依旨而来,却有人要离开,无形的刀,架在头顶,不离不行,不弃不行。恋而不得不舍,心碎万片,泪千行。

生命中,总有人要来,也有人要走,有生,必有死,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成了浩瀚宇宙的基本运行规律。星辰的诞生与毁灭,宇宙寂然无声,不喜不悲。人来,人会笑,人去,人会哭,悲喜占两头,中间是那沃白一片的庸常人生。

德安赐予我的,是铅一般重的沉思。

来时雨,离开时,春雨初歇冷风停,出得城来,左望,但见荒山之上,孤零零矗立一座古塔,想必就是文华塔吧。没见脚手架,估计修缮工程还未开始,也半天都没找到能够驶入的车道,只好作罢,行个注目礼,别过,也好。

小城无故事,一夜过后,德安城转瞬消失在汽车后视镜里。

一城烟雨如梦,前尘往事如云,后德安时代,我魂不守舍,不知如何是好。

从德安回来的第三天,我腰痛难忍,卧床多日,不见好转。也许,是我在德安的时候,老天举起命运之锤,重重地砸腰,给予惩罚,此痛非比寻常,像心痛一样,注定伴随终生。

守天黑的人

因为老吴在那,广州我去了很多回,每次都是一个人欢欣而去,尽兴而返。此行跟以往大不同,我不再形单影只,出发之际,就有L老师陪同,寂寞火车像是行进在五彩斑斓的春天原野,悦人耳目。旅途多寂寞,有人陪伴才好。

南昌作家R君夫妇,结束广西之旅,马不停蹄赶来广州,与我们会合,我们共同的目的地——广州塔。R君借道广州,转去深圳女儿家,就不想再错过,提前两三个月便在南昌约上我和老吴同游,恰巧我们共同的朋友L老师有事去广州,于是,我们这小小的登塔团,便有了5人的规模。对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旅游的我来说,这近乎是一种奢侈。

2011年,初登广州塔,由广东J期刊集团《孩子》杂志的戴老师陪伴,得知我在老吴那里游玩,便邀请我去爬“小蛮腰”。因为时间仓促,我们登至半腰便匆匆折返,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遗憾。回来后不久,写了一篇小随笔《小蛮腰》,迄今为止,都未能公开发表,就那样藏掖成一段隐秘的私人记忆。

那次从广州塔下来,与戴老师分别后,文友刘记者便把我接到广州酒家,两人把酒言欢,尽抒兄弟情谊。诗情酒兴渐阑珊,刘记者说:“你们怎么会白天去爬广州塔?那上面要晚上去才好看呢。你知道吗,广州的灯火,从高空看,那才叫美!”

与刘记者结识,源于湖北Z期刊集团组织的那次港澳游。在香港一家珠宝店,我们被“关门打狗”,强迫购物。刘记者适时站出来,替我们出头,对Z期刊集团提出抗议。大伙同心同德,齐声附和,要求结束行程,送我们回广州,逼迫杂志社出面,化解尴尬,并向我们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不快。

刘记者的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令我等十分钦佩,这也是第一次见识东北人的豪爽和胆识。后来,得知他妻子是我们江西人,顿感亲近几分,于是便有后来的多次聚首。有年夏天,他甚至坐在我家餐桌上,一个人干掉半打南昌啤酒。

在广州酒家,我们边吃烧鹅边饮酒闲聊,酒酣耳热之际,他留我在广州再多住一晚,好陪我夜登“小蛮腰”,但行程已定,实在没辙。临别,他郑重承诺:“下次,我带你上‘小蛮腰’看广州夜景。今天不行,太晚了,赶到那里,都关门了。”这句话很受用。什么是兄弟?嘿嘿,我看这就是吧。

再去广州,失落之情难于言表,联系刘记者,要么他在外地采访,要么借故走不开,来不了,后来,干脆就没有任何动静,怎么呼也没反应。再见到他,是在新闻里头,确切地说,是看到他的名字。全国八起新闻行业典型案件批判,他采编的那起名列第三。这是我第一次在新闻里看到自己的熟人,却是如此不堪。看来,他陪我去爬“小蛮腰”,再不可能了。等了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么一个结局,令人唏嘘不已。

见到R君夫妇,我们如释重负,真是太好了。老友他乡见,感慨上心头。

入园,登塔,给人的直观感受只有一个字:等。坐电梯,排队,等;拍照,排队,等;观景,排队,等;上卫生间,排队,等;玩跳楼机,排队,等;坐云中摩天轮,排队,等,等,等,等。排不完的队,走不到尽头的Z型队伍,让人等出绝望来,也让人在无奈的等待中培养出耐性和文明来。

人来人往中,我们五人团慢慢挤散了,有组织,无纪律,要凝成一股绳,看来到哪也不容易。哪怕是亲密的朋友一起游玩,讲纪律也这么难。

终于登上广州塔顶——488米观景平台,三三两两的游客,稀稀落落,环顾四周,一览广州小。再也没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再也听不到嘈杂的人声,目之所及皆是南国繁华,耳之所闻尽是呼呼夏风。

猛回头,老吴和L老师正在那里轻声交流着什么,看来,他们还是有蛮强劲的聚合力。讲纪律就是好,好朋友不能散,就应该同行同止同在一起。

此时是8月13日黄昏,正是一年暑热正盛时,但见一个“小广州”带女友凭栏听风,登高望远,怪的是,那个女孩居然套了一小件秋衣。我惊问:“怎么还穿这么厚的衣服?”那女孩笑盈盈地说:“好凉啊!”这怎么可能呢?这大热时节,鬼天气,人要是没有空调,在热浪里待上片刻都站不稳,十分难熬,怎么还会感觉凉?顶层的风,来自南海,呼呼伴生清凉,舒爽惬意,没有半点凉啊。暗自悲叹,现在的年轻人,太缺乏锻炼了,大热夏天还需要披件御凉衣。

我们三个重新会合,又依次散开,绕圈观景,一遍又一遍,吹了风,拍了照,发过呆,惬爽至极。上得顶来,突然发现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喧嚣退去,这个世界,安静得只有风声。

遗憾的是,R君夫妇也没跟上来,本来,此次是来帮他圆登顶梦,他不来,怎么行。我们仨轮番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下面那么吵,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听到吧。看来,是等不到他们了。

此时,太阳悬在城市楼群之上,我们已不再需要排队等候,也无心等待R君夫妇,内心只有一个愿望,静静地等天黑。塔顶之上,大风之中,我们成了守天黑的人。

其实,我并不喜欢天黑,打小起,就怕黑。小时候怕黑,怕到夜里不敢单独出门,更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甚至到了高中,习惯了县城的灯火辉煌,回到乡村的家,晚上起夜也会心慌慌。而今,一反常态,我以欣喜之情急切地希望天快点黑下来,好让城市霓虹有个可以安心绽放的背景板。

像是故意跟我们作对似的,太阳犹犹豫豫往下坠,看上去竟然纹丝不动,高高地悬在群楼之上。风不停地吹,吹凉了夏热,吹凉了城市,看西下的残阳似乎也带着一股子纯正的冰淇淋味道。

仿佛等了很久,终于盼来一盏灯亮,陆陆续续,有灯亮,每一片灯火的闪亮,都会引来一阵惊叹,就在这一拨又一拨的惊叹声中,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远远近近的霓虹灯如星星一般点缀大地之上,珠江上的夜游船像缓缓划过天际的彗星,成了我们瞩目的焦点。

我们不停地绕圈,360度无死角俯视广州城,五彩炫目的灯光看久了,竟也产生疲劳。

我问老吴:“好看吗?”

老吴说:“挺好看的,来广州几十年,从没这样看过夜景。”

我问L老师:“好不好看?”

L老师说:“太美了,我要发朋友圈。”

而我却意兴阑珊,莫非凉风把我的兴致也吹凉后,带走了?

早在几年前,广州刘记者就提醒我登“小蛮腰”看夜景后,我就一直期待这一天快点到来。终于等到这一天,守着天黑看夜景,却发现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它。尽管心里做足了准备,拉长了期待,但终究没能掀起内心的狂涛巨澜。

这么想着,我竟然感觉到一些冷意,不是心冷,而是身体的真实感受,赶紧绕到背风的北边,把老吴和L老师留在风口,独自在无风处席地而坐,回暖凉身。再不敢质疑“小广州”的女友了,转而佩服起她来,经验足,有备而来登塔,带着外套,装备齐全来赏景。

等天黑,等来八月寒,太不可思议了。

起身时,我发现488观景标志,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世界最高室内摄影观景平台。大家都忙着看夜景,无一例外都忽略墙壁上这一处世界级风景。这与我守天黑,却守到夏日寒一样,都是令不可思议的事。

人生有意思,多半赖这“不可思议”来打底吧,以明丽一生的心境。

一般来说,人们大都喜欢披星戴月追赶太阳观日出,而我和我的朋友逆潮流而动,成了一小众守天黑的人,只为一观南国瑰丽夜景。

这个世界很近

躺在曼谷明艳的晨光里,被鸟鸣唤醒,睁眼的那一刻,怀疑自己身处故乡小村陈坊。南朝王籍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身居曼谷繁华的闹市区,竟有此等幽静,像一根细线,拉近了我与故乡的距离。

那一声声鸟啼,与陈坊山林某只我至今仍说不出名儿来的小雀声线毫无差别。近年回乡,此音都很难听到,不经意间,却在异国他乡撞入耳膜,唤醒儿时记忆,逗引出一股浓浓的思乡情。

醒了。

知道自己昨夜不在陈坊沉睡,而是在曼谷安寝,便竖起耳朵,屏息静听,才知道鸟叫并非来自心间的幻音,声源实实在在,就在窗外,或长或短,抑扬顿挫,像是在礼赞东南亚迷人的夏日晨曦。

推窗遥望,一只乌溜溜的小鸟从高大的棕榈树上飞走了,留下一道黑影,让我久久为之怔忡。莫非陈坊的小鸟知道我要远足,闻声而动,不远千里,跟我南飞至此?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只能说,这个世界很近。

从曼谷往东南再走300多里,有一处世界著名的海景度假胜地——芭提雅。

海风吹来咸湿的味道,这里与中国江南的风致截然不同,阳光通透,仿佛光粒子有重量似的,打在脸上生疼。此一行,去国甚远,渺渺千里无穷极,目之所及皆陌生。

不经意间,一条狗闯入视野。女儿尖叫:“狗,有狗。”见到狗,女儿又喜又怕,喜欢狗狗的萌,但又怕狗咬。只有确保绝对安全,她才会任欢喜之情洋溢于言表。芭提雅的狗没被拴住,也没主人在身侧,女儿怯怯,隐退在我身后。

我安慰道:“不怕,这就是土狗,不会咬人的。”

女儿知道土狗是什么意思,惊叫:“中华田园犬?怎么可能,这可是在泰国呢!”

我在心里嘀咕:“是啊,芭提雅怎么会有中国的土狗呢?”

越往深处走,中华田园犬的身影越多,让人不禁怀疑——这哪里像是出了国呀?看看周遭的海景,听听身边的泰语,又不得不信,这里是泰国,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一伙外国人。莫非中华田园犬不畏路遥,南行远?应不是。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很近。

小时候在课文里读到“春天来了,燕子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总是疑惑问不解,那个遥远的南方,到底在哪?我们身处江南,已然是南方了吧,怎么那精灵般的燕子也是冬去春归吗?比南方更南,是遥远的东南亚一带。

在燕子眼里,中国是家园,东南亚诸国也是故土,羽翼之下距离短。对它来说,这个世界,其实很近。

世界并不远,只要你出发,就触手可及。远的,有时候往往就是身边人,尺咫之近,仿若相隔天涯。

我想,如果人与人之间,像那无名鸟、中华田园犬和燕子那样,世界都为之缩短距离,近在眼前,那么,沟通是不是会更顺畅一些,矛盾会不会更少一点?

这个世界,真的很近,何必把人心搞得那么遥远?

一树一树春花开

一夜之间,小区里的山茶花全开放了,红红的花瓣在绿叶丛中,或隐或现,惊艳人眼。与此同时,高高低低的矮树丛里,也满枝满桠地绽放碎碎的春花,或淡红或暗紫或嫩白——都是我所辨认不出名儿的精致如甜点一般的灌木。有春花绽放的时节,才真切地感受到春光明媚,春意融融,美从眼睛流入,在心湖里打着旋儿,久久难消。我惊疑:仿佛是商量过一般,一树一树春花开。

昨日黄昏,风消雨歇,五彩晚霞,斑斓一片,挨着花树路过,叶旁的花蕾仍是愁眉紧锁,没有春日的动静,仿佛树忘了花事,花忘了时辰。都是那么能沉住气,不急不躁,春光日融,也乱不了心啊。

是啊,春日有险恶呢,不是说,春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吗?若是急急地开花,那花儿谢则更急遽,徒望春光明媚,花落新泥遍地红。选择最适宜绽放美丽的日子,是花儿最上紧的事。倒春寒会让过早开放的花瓣儿受冻伤之苦,不期而至的春雪将会让花蕊冷呛得咳嗽……让美丽武装自己,但要拒绝受伤害,这是花的智慧。

桃花春风扑人面,满树满树的“红云白雪”,招蜂引蝶,妆点春风春雨。曾含苞待放多时,曾迟疑等待多日,恰好一阵暖风吹过,满树挂彩满树香。古人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花开赶时节,只待风暖不再寒。

而人呢,偏偏操之过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凭什么一定要摘取艳丽于枝头的鲜花呢?等花事将尽,看“花谢花飞花满天”不也是一种壮观,一种瑰丽吗?花红,是因为内在的喜悦,而我们脸红,会是因为心里的羞怯与慌乱吗?

苦择天日的春花,期待欣赏的目光,期待赞美的话语,唯有如此,才不枉绽放一场,满载智慧走一回。是的,花开躲寒冷,花盛报天候,不是智慧吗?生存的智慧,美的哲学。

释放美丽,不伤害自己,这是春花的处世哲学。反观我们,是不是都如此了呢?为了所谓的苗条身段,牺牲身体的快乐;为了打好所谓的基础更快更好地摘取明日胜利的果实,舍弃无忧无虑的童年;为了一饱口欲的美食,无情地残害身边珍稀动植物;为了多赚几个钱过上好日子,不惜破坏生存环境,污水四溢,废气横行,让田园牧歌永远消失……美丽人生,建立在伤害自身的基础之上,何苦呢?

一树一树春花开,美在春风中,更美在自己的笑容里啊。在春花的笑声中,我们听见了什么,又能想见什么呢?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