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顾箱根

第三章 三顾箱根

一日,田所吉丸君提议带我去山区疗养胜地箱根。他过来接我,两人一起坐上了开往小田原的东海道新干线。我们约在6时离开东京,抵达目的地时,雨下得正紧。上了一辆出租车后,车子沿着一条极窄的小道,一会儿上行,一会儿下降。我能听到大雨滂沱,以及道路两侧湍流潺潺的声响,却无法瞧见我们所经过的风景如何,因为外面漆黑一片。穿过几座桥后,车子停在了一家非常现代化的多层酒店前。我们脱去鞋子,被一位穿着和服的年轻女侍领着去了一间中央有一张方形矮桌几的大房。往下一个台阶的地板靠窗处,有一张颇高的桌子和两把椅子。因我不熟悉公共浴场,吉丸君很贴心地告知女侍要在位于起居处外一个角落里的日式贴瓷浴缸中为我准备澡汤,而他则出去和众人一同沐浴。之后,我们在一间巨大的餐厅里碰头,共进晚餐。去餐厅的路上,我与很多人擦肩而过,男女老少,都拿着小毛巾往公共浴场走去。晚餐后,我碰到了更多的人,也都拿着毛巾往公共浴场走去。因为他们都穿着酒店提供的同款和服,我无法辨别他们是之前我遇到的同一拨还是另一拨人。吉丸君大笑道,这可能是日本人的民族弱点,因为日本人就是爱泡澡,尤其是泡温泉。他们就是为此而来这里的。如果有机会,有些人会每隔两小时就泡一次。事实上,这家酒店以及附近其他很多酒店中的公共浴场似乎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而温暖的泉水一直都在涌出。我们步行穿过了纪念品商铺区、游戏厅、有着碰碰车和其他娱乐设备的体育运动区以及主休息厅—那儿的扶椅上和饮品售台边都人满为患,大家手拿毛巾,似乎是在购买了纪念品或玩过一些游戏后,重回浴场去了。抑或,他们是刚刚从浴场出来。酒店内的活动项目非常之棒,我从未曾在他处见过如此这般的活动。令人诧异的是,正值三月,此地却见不到一张欧美人的脸。留意到我对所发生的诸事有些困惑,吉丸君讲到,我会发现日本众多温泉胜地的任何其他酒店,皆是如此。在我看来,日本人的消费能力一定不错。吉丸也承认,他们的消费能力在战后大大地提高了。

箱根的玩具小贩

一夜酣睡之后,我们下楼去吃早餐。我又碰到了拿着毛巾,走向浴场或从浴场回来的人。我很好奇,日本人在家会一天泡到晚吗?

吉丸君提议我们换个地方看风景,去一家名叫小涌园的酒店外散步。这家酒店和其他众多酒店一同林立在一个美丽的山谷之中。谷中有一些游泳池,几处游乐场和无数自带环境宜人的散步道的漂亮日式老房子。路边樱树上很多樱花已然盛开,挺拔高耸的竹,在晨风中轻柔地摇曳着竹尖,是无法形容的清新纯净。这一切催生了如下这首诗:

树树新枝花雾浮,

山山雨后绿如油。

鸣禽若有会心处,

万籁无风自点头。

这是个最令人舒心的时刻。

吉丸君提议我们登上一辆正在待客的汽车。这辆车会将我们带去位于芦之湖,也就是常说的箱根湖之上夹在两座大山间的峡谷,去看富士山。此时尚未日出。云层开始变得稀薄,甚至时不时显出灰暗。风在车窗外咆哮了一路。汽车在两道漆黑而广阔的河岸间行驶了约半小时,然后在一处相当平坦的空地上停下,泊在一辆先于我们刚到的汽车边。但是车上的乘客无一人像是要下车,事实上,汽车司机示意,他要准备往回开了。这时,一名年轻女子打开车门下了车,奈何无力抵抗风力,一下子就被刮倒在地。汽车司机跳下去将她扶起。我们一群人都跟着下了车,但风于我们任何一人都太过强劲。很快,我们便都回到了车座上。成片的白云在我们周围翻腾,能见度只有一两米。我们不知身处何方,亦不知富士山可能在哪儿。这般,汽车便开回了谷中。云层只在湖上密布,竟没有飘至我们酒店所处的山谷上方。

因吉丸君需要返回他在东京的办公室,我们便乘出租车下山去火车站。车子顺着一条激流沿道路平稳地行驶着,两侧山高而坡陡,有不少带些日式老房子可做绘画素材的景点。我们时不时停下来以便我能粗略画上几笔。沿途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全景一幕接着一幕,令我遗憾没能观赏到有富士山遥遥屹立的箱根地区全貌。吉丸君也有些失望,却道,我们务必再来。

来自温泉的蒸汽

直到两年后我第三次访日准备离开东京时,吉丸君才带我重游了箱根。那是九月中旬的一日—阳光明媚,天气暖好。我们走了一条不同的路线,搭乘从新宿站出发去元箱根的火车,然后换乘一列当地的小火车,再至一地改换一辆小型缆车到达最高的观望台。那儿已经汇集了人群,有些人在几处腾起的白雾中穿行,有些人在花园中漫步,其余人等则在纪念品商店内。吉丸君与我去了一间茶屋,那儿能边饮茶或咖啡边观赏富士山。一位年轻的女招待摇着头对吉丸君说:“今天雾气太大,雾霾太重,把富士山隐住了。”我心想,富士山太难以捉摸了。不过,我们所处的地方很明亮,视线竟能向下远远延伸至芦之湖。愉快地四处走动,各方观望了一小时后,我们乘缆车下到了湖畔。索道颇长,群山似乎都在我身后向上逆行。往下看去,有一所美丽的小学校和一个巨大的足球场。

湖畔有一出售观光船船票的办公处。我们登上一艘有上层甲板的船,从那儿可将四周美景尽收眼底。这是个美丽的湖,形状宛如一只中国产的葫芦,纵向直径8公里有余,横向直径1.6公里,湖岸线长19.91公里。两岸的群山看上去像是披着一块巨大的青绿色纱巾,湖水呈蔚蓝色。随着山与山在水中的倒影朝着我们前移,它们的轮廓线就像两块巨型的大理石拼合在一起形成的纹路。某一刻,我联想起在莱茵河上滑行之情形,另一刻我又似在中国浙江省的富春江上漂流。但是,当箱根神社那漆了朱砂十分醒目的鸟居在左侧湖岸显现时,我的梦醒了,发现自己其实是畅游在芦之湖上。

两年前,我就到过箱根神社。我在书上读过,曾经有条九头龙常常骚扰芦之湖西岸的百姓。眼见百姓们深受其害,万卷上人念了一句佛经,抓住了龙的魂魄,并将其缚在岸边的一棵树上。在许诺成为湖的守护神并答应护佑在湖上往来的所有人之后,龙才获得自由。每年7月31日的晚上,这里都会举行一次祭龙神活动,以向龙神致敬。还会供奉上三斗三升三合的赤豆饭。两名箱根神社的神官会将煮好的赤豆饭带上船,于湖心倾倒。而当他们划回岸边时,绝不能回头。若米饭沉入湖底,说明龙神已接受了此供品;若非如此,龙神定是为某事所激怒,而居住在湖边的村民们必须要多加小心了。在祭祀活动当夜,村民们还有个庆祝项目,会为龙神在湖上放置点亮的灯笼,让其顺水漂流。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吧!

驶离鸟居后,我们的船经过了一片高耸的岩岬。岩岬顶上立着一个漂亮的酒店。一些荷兰风格的风车在塔楼的高处旋转,水边还有四道泉水向空中喷涌而出。我们的船继续驶向湖地势低的一端,在那儿,我们上了回东京的巴士。这一日乐趣满满,尤其是湖上之行。虽然吉丸君还是略有遗憾,因为他本想让我在箱根观看富士山的。我安慰他道,在前次出行中,我已在河口湖观赏过富士山。

我第四次出游日本时,吉丸君坚持要带我去见他的姐夫北冈明(译音)先生的新别墅,这幢别墅刚刚建成,位于芦之湖上方的一处土地。吉丸君与我先乘车到箱根车站,再乘出租车至这一乡居。那日,北冈先生在他位于东京的镜片制造厂耽搁了,所以北冈夫人彬彬有礼地迎接了我,一同向我施以深鞠躬的还有他们的四个儿子,十二岁的则明,九岁的俊明,七岁的广明,还有两岁半的信夫。吉丸君的妹妹雅子也在场。主楼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不过,仍有三名劳工在草坪上作业。从这幢别墅所占据的位置,可以观赏到山峦连绵起伏的壮丽全景。北冈夫人带着她一家和我去了我第一次访日时与吉丸君同去过的小涌园酒店用餐。暮光流连中,我们愉快地绕了酒店花园一圈,再至一处露天用餐区进食。与我首次出游时不同的是,酒店内有许多外国人,主要来自南美。一顿酣睡过后,醒来已是翌日清晨。则明过来带我去外面的路上散步,并指给我看哪儿是富士山。俊明和广明也跟过来了。三子兴致勃勃地迈着步,不停地用一口流利的日语跟我说话,好像并不知晓我无法听懂他们。事实上,他们知道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但他们试图取悦我的热忱使他们无法沉默。我非常感激他们的善意与热情。晚些时候,吉丸君带上了最小的信夫加入我们四人去湖上划船,还坐了缆车。烈日将湖四周的一切都照得透亮。全程,富士山的山顶不时在厚厚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我们每人都很享受这次短途旅行。不过,我对吉丸君说,富士山顶并无雪。吉丸君笑着解释道,现在正值酷暑,七、八月是雪融化的两个月。我才意识到,不像大众认为的那样,富士山顶的积雪也会有消退的时段。

箱根温泉遍布,在成为欧美人士会晤的极佳场所之前便是一处受欢迎的日本度假胜地。各年龄段,尤其是年轻的情侣们总要来箱根或周边度假。关于这一带有着很多有意思的爱情故事。我读到过一个不寻常的故事,是个日本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一位箱根出身的宫廷武将源赖政疯狂地爱上了一位名叫菖蒲的女官,后者恰巧也为鸟羽天皇所中意。源赖政在宫中的举止出卖了他,连天皇本人都知道了他的爱慕之心。但是,天皇并没有冲他大发雷霆,而是用温和的语气问他,是否真的爱着这位菖蒲御前。源氏怎能回答呢?他羞愧难当,只字难言。天皇便命包括菖蒲御前在内的三位女官穿戴一致,然后对源氏道:“朕知你爱菖蒲。这三人中有一位是她。如果你可以找出她,她就是你的人了。”源氏显得愈发窘迫,面对三位女子,写下了这首和歌:

五月尽是连绵雨,

沼池水满没真荐。

不知菖蒲何株是,

无从选择真困扰!

“菖蒲”一语双关。天皇很满意这诗性的表达,牵起菖蒲御前的手,眼中泛着泪光,将她交给源氏道:“她是你的了!”日本竟有一位此番有气度而仁慈的天皇,和一位会作诗的将军!

箱根以两种特有的自然物种闻名。第一种是箱根山椒鱼,或称箱根蝾螈,在多山的地区可见。这种生物有12.7厘米长,呈红色,身上有黄色的条纹和灰斑。它不喜日光,总是生活在暗处。在日本不同的地方有很多块头巨大的蝾螈被发现,而且它们是可食用的。当地人抓到箱根蝾螈后,会将它们放在太阳下晒干以作药用。有一种体长约2.5—5厘米的小蝾螈,是鼓励日本儿童生吞的,因为相信这可以根治胆怯的弱点和其他疾病。当年幼的儿童生吞下一只蝾螈后,有一会儿能感觉到它在胃中爬行。

长尾鸡

另一种动物就是长尾鸡。这种鸡的尾部羽毛数量在15—20根之间,会长到2.5—3.5米长,偶尔也有到7米甚至更长的。我曾在日本的木版画中见过这种鸡,但没能在箱根见到实物。据称,箱根长尾鸡是由一位日本农民于一百五十年前培育出来的,如今,高知县的宫下和南国也有豢养。但是,箱根的长尾鸡依然是最有名的。听说,它们可以活上九年,尽管行走起来多有不便。

谷崎润一郎

令箱根出名的还有那为了这里的空气、山、湖与温泉而来此小住的众多日本名作家。而且,这里离东京也不太远。谷崎润一郎就是其中之一。唐纳德·基恩(Donald Keene)教授曾做过一堂关于谷崎恋足癖的精彩讲座,并就谷崎的生活方式开了很多善意的玩笑—因为他表达自己思维的方式总是异于他人。有时,将一个日本人的脸同一个中国人的脸区别开来不容易,但不知怎的,我觉着谷崎有一张典型的日本人的脸。他的鼻唇间距略长,尤其是嘴巴合上时显露的鼻子到两边嘴角的法令纹,使他看上去像舞台上的歌舞伎演员。1923年,东京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地震,当时谷崎住在箱根。基恩教授告诉我们,谷崎没有对这场毁灭性破坏和生命损失感到极度悲痛,反而对一个全新东京的未来前景欣喜不已:东京会像巴黎、伦敦、罗马和纽约那样拥有很多有意思的建筑,宽阔的大道、受欢迎的剧院,以及无数的摩天大楼。现在的东京,已不再是谷崎所熟知的那个城市了,而是他所梦想的东京。他确乎快乐地见到了这座新城,因为他活到了1965年。

据记载,日本发生过五十三起严重的地震。首次地震发生在孝灵天皇在位的第五年(公元前286年)。富士山和琵琶湖也在那时一同突然出现。尽管多灾多难,但日本不仅挺过来了,而且越挫越强。谷崎“抱最好希望”的精神,是日本民族特性的一部分。

一幅日本鲶绘

我很意外地从一本关于日本传统信念的日文书中得知,人们认为在地底下生活着一条巨大的鲶鱼,它每动一下就会导致地球颤抖一次。这条鱼被一块河中的石头—“要石”—压制住。石头位于日立县的鹿岛神社。我在任何的中文典籍中都查找不到关于这个地震鲶传说的半点相关记载,于是就问伊凡·莫里斯教授在日本居住期间是否接触到过。但回答是否定的。然而,约莫一周后,这位当之无愧的博学者咧嘴笑着告诉我,他找着了一本关于这个主题的书。这本书叫《鲶绘及其主题—对日本民间宗教某些要素的一次剖析》(Namazu-E and Their Themes—An Interpretative Approach to Some Aspects of Japanese Folk Religion),作者是欧威翰(Cornelis Ouwehand)博士,于1964年出版。Namazu在日语中意为“鲶鱼”,“E”指的是日本的一种绘画艺术。该书是针对这一不同寻常主题的出色研究作品,行文妙趣横生,还配有三十一张鲶头人身的插画。大多数的插画都源自(荷兰)莱顿市国家民族学博物馆所收藏的八十八套不同的日本木版鲶绘。这些版画似乎是一次震后制作的。作者不时地提及与此主题相关的中国元素,但我想不到任何类似的中国故事。中国人素爱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描绘动物,但中国古代的艺术家们从未在任何绘画或雕塑中创作过像古代埃及希腊那样的以人身为躯干的鸟兽神祇形象。我倾向于认为中国文明是非拟人化的。

欧威翰博士在他的书中提及了很多日本的鲶鱼传说和故事。我这里引述其一:

故事发生在1855年的鹿岛,江户大地震发生后不久,是由一位老人坐在壁炉边讲述的。他说,在1854年,即安政元年,日本的大部分地区也遭遇了地震袭击。当时,关东还有鹿岛虽有轻微震感,但幸免于难。人们从蛙群(!)往安全处迁徙的奇怪现象中得到警示,提前离开了他们的家—尽管他们几乎无法相信鹿岛大明神会不保护他自己的居住地。那这样的话,是谁引发了日本其他地区的地震呢?会不会鹿岛大明神病了?确实,有种共识是,鹿岛大明神并不总是待在家中。他有时会外出,但是,即便在要石可以压制住这只恶魔鲶鱼的时候,后者也会时不时抖动它的触角,而压在其下的小鲶鱼就会开始骚动。难道没有人见过皮肤黝黑的神秘鲶男现身在四处徘徊吗?1855年,当无数江户民众在大地震中丧生时,鹿岛再次幸免于难。老人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花板,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他,落在壁炉上方一个巨鲶状木闩的挂钩上。突然,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人们听到了伴随着地震常听见的轰隆声。但是,老人高声念出一串咒语“小心挂钩上的地震鲶”,一边将拨火钳指向来人。这位浑身黑色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那鲶男。在未及造成任何破坏前,他便被赶出了屋子。

据欧威翰博士称,日本人在江户大地震发生的很早以前,就相信此类故事了。很显然,同日本的狸[1]或者中国的狐一样,这种鲶鱼会伪装成人形,并给人类带来巨大的伤害和灾难。《国家地理杂志》上最近刊登了一篇文章,作者是克拉伦斯·F.埃德尔(Clarence F. Idyll)博士,内容关乎佛罗里达州的会行走的鲶鱼。这种鲶鱼通过自然进化,可水陆两栖。它每一片用于在游动时导航和保持平衡的胸鳍都有一根长长的硬刺,可插入陆地中,助其保持平衡并行进。它的呼吸器官也具双重功能。鱼鳃后侧构造复杂的器官像肺一样运作,使其可在脱离水的空气中呼吸数小时。因此,我们如何能否认那些提到鲶鱼确实曾像人一样行走的日本传说?很有可能,人们在远古时代看到过一条鲶鱼在剧烈的震颤中行走,而这个日本传说也就传开了。

欧威翰博士还描述了仙台东北大学的畑井博士和小久保博士是如何通过试验发现鲶鱼具有预告地震的能力的。他们在自己的实验室中放置了一些装有鲶鱼的水桶,并对它们施以震击。从这种鱼的反应来看,其敏感度极高。这些实验表明,在80%的案例中,鲶鱼感知到地震前兆比地震仪所测得的早十五个小时。两位博士总结到,鲶鱼可通过触须中和身体两侧的一个非常敏感的神经细胞系统感知到很多的现象,比如说水质的改变、潮水的变化、地下水的声音以及电子辐射。只有鲶鱼拥有触须,其他鱼类都没有。

我不禁扑哧笑了:我没有意识到,在撰写我在箱根的经历,谈到谷崎时,会让我涉及日本的地震问题。


[1] 原文为badger(獾),而日本传说中的狸学名为nyctereutes procyonoides,即汉语中的“貉”。—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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